“你师兄半年前跟着慈王去江南游玩,还没有回来。”张晓容消息倒是很灵通。
他口里的师兄便是程璃俞在程家班唱戏时候的师兄——段隆,就是另一个,也是最让程璃俞挂心的人。他当年从火坑中救出了程璃俞,还教他读书识字,不让别人欺侮他,是程璃俞当成亲兄弟一样的生死之交。那段隆和当朝的六王爷——慈政,关系匪浅。
“嗯!我一年半前曾在塞北见过他,他和慈政还不错,两个人倒是很快乐地四处游玩。”程璃俞心里一直挂怀师兄段隆的事情,直到段隆和六王爷慈政在一起才安心了些。每次回京,只要段隆在六王爷的府邸,他必然会登门看望。
“你离开这么久,让我想得日夜难以安睡。回京住在什么地方啊?来我家中如何?我那两个老婆可也都想着你,盼望见你一面呢!”张晓容执起程璃俞的手,看了眼凌舞雪。
“我先问问随行的朋友吧!”程璃俞倒是想去张晓容家叙旧,不过凌舞雪在旁边,还是要先看凌舞雪的意思。
“去吧!不过我倒是不想离开你,也不知道随你去是否打扰他。”凌舞雪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妨事,璃俞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何况,我们也不算是陌生人吧!记得当年我在天桥碰到一个人,还带进了宇内楼看璃俞的戏。便是阁下吧!”张晓容记性好得很,他第一眼见到凌舞雪便回想到当初那个少年:左脚有些跛,左臂也僵硬,手里握着一个破布包,一步一步跟在身后。如今也是那身打扮,可看眼神,便知道武功又精进了一层。
“那我和舞雪便叨扰了。”程璃俞也不客气,牵了凌舞雪的手跟着张晓容谈笑着向他家走去。
这两天宇内楼因为客人都赶着回家过节,反而轻闲些。张晓容把空余的时间都用来陪程璃俞,整日和他谈天说地,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讲这京城里面自他走后又有了什么变化,谁家升官了,谁家有子弟才华横溢,无关痛痒的说了一堆。听得凌舞雪生厌。
“舞雪,晚上的市集热闹,我好几年没有见了,倒是想念。陪我一道去如何?”程璃俞觉出凌舞雪的心不在焉,放柔了声音和他讲话,想要凌舞雪开心一些。
“随你高兴就好!”凌舞雪握住程璃俞的手。
“那我叫人早些预备晚饭,你们吃罢就出去玩儿吧!宇内楼那边我也要去看看,不打扰你们了。”张晓容看着凌舞雪的表情,口气几分玩笑,惹得程璃俞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晓容你客气。”程璃俞笑着回了一句。
“是啊!谁能想到张公子如此地客气。毕竟您是宇内楼的老板啊!”凌舞雪开口,看似跟着打趣,可眼神很认真。
“凌公子玩笑了。我不过是帐房,怎地称起我为老板?若我那么本事,这家里可不人来人往挤翻了头。”张晓容笑得很开心,眼睛里面闪过一道寒光。
“早晚都是的。我相信您!”凌舞雪没有岔开话题,接着说了一句,看着张晓容眼睛里面泄漏出更多的寒意。
“晓容的本事自不必说,以后自己开家店也是能成!”程璃俞好像没有注意两人之间的视线碰撞,自顾自地说话,碰巧解了两人之间的僵局。
***
夜市很是热闹,凌舞雪花一半心思陪程璃俞,花另一半心思,想刚才的事情。
张晓容的眼睛倒是很老实,或许是不需要伪装吧!可能碍着程璃俞在跟前,不好表现什么,也罢!他不动自己动也是可以的……
“你和晓容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么?”方才凌舞雪和张晓容之间的波涛汹涌程璃俞不是没有感觉到,不过是不愿意说而已。出来见凌舞雪失神,才开口问。“舞雪,晓容他人很好,我不希望你们有什么误会。”
“嗯……不是误会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和我要杀的最后一人有关系。”凌舞雪苦笑,“对上他我也不想,可是宿命如此,天意弄人。反正顺其自然吧!你装做不知道好了。”凌舞雪看着程璃俞。
“嗯。”程璃俞看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心里面泛出些许苦涩。这生活总是有矛盾,时时刻刻,不愿意远离自己。
第四章
中秋月明,张晓容让婢女在后院摆了三张躺椅,桌上放了各色的月饼和糕点。只让婢女小蝶在旁边伺候着。
三个人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摇晃,椅子脚压轧青石地面的声音悠悠传来,在柔美的月光下别有一番韵味。
“张兄,您和璃俞谁的武功更高些呢?”凌舞雪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程璃俞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他从前倒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张晓容应该是会武功的,可是从没有表露,就同自己一样,躲在戏子身份下面,装个平常人度日。
“呵呵……”张晓容笑了,笑得很开心,那万年微笑的招牌果然是名不虚传,他知道这是要为撕破脸做准备,看凌舞雪不愿意牵扯程璃俞倒也好,无需隐瞒了。
“没有比过,不知凌公子和璃俞的武功又是谁的好些呢?”张晓容微笑,转头跟身边的婢女吩咐,“小蝶,去将我的剑拿来。”那个漂亮的婢女小蝶横了程璃俞和凌舞雪一眼,转身去了屋里,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把剑。
那剑连剑鞘都没有,剑身甚至有些锈迹。程璃俞仔细端详那剑,发觉那剑本身就带着一丝杀气,孤寒的杀气。
“张兄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也不能让张兄失望。”凌舞雪一声冷笑,把手中刀上的布解开,露出那口黑黝黝的细长短刀。
“呵呵,凌公子的兵器竟然是如此奇物。听闻数百年前也有个武林奇人用这种兵器,今天一见倒是名不虚传。晓容得罪了。”张晓容伸臂取过那生锈铁剑,看似随意地摆了个姿势。
程璃俞见了张晓容摆出的招式心里惊叹。这招式进可攻、退可收,高明得很。张晓容平日笑面温言,动起武来倒是不含糊。
凌舞雪见张晓容摆了这个姿势也不上前,将手中的刀随意的挥了一下。
张晓容看凌舞雪的这个招式脸色一变,自己也换了个姿势。
程璃俞明白这是光比招式,不拼内力,倒也不会有人伤亡。
思绪飘忽间,凌舞雪和张晓容的脸上都染上了杀气,刚开始比试时候的神闲气定消失得一干二净。两人又对着空气比划了一招后双双凝住了动作,对视片刻竟都飞身上前,一个刀快追风,一个剑迅似电。错身而过的时间,两人的兵器对在了一起。
只听“铛啷”一声。凌舞雪的刀和张晓容的剑竟然同时落地,两个人也瞪着对方,胸膛起伏,不断喘着粗气。刚才酝酿了许久,终于都忍不住同时出手,谁料竟然打平。程璃俞看两人目光中也迸溅火花不由摇了摇头。
“再来!”凌舞雪和张晓容竟又同时说了同样的话,都没有去拾兵器,而是要空手肉搏。张晓容掌心渐红,程璃俞一看便知是堪称武林之密的“火影掌”,而凌舞雪则把右手背到身后,将那有些残疾的左手探出,手指关节虽然扭曲的厉害,却竟是擒拿之术“御鬼”——所谓“黄泉路漫,闲暇而寻同游之人”指的就是这种上乘的武功。
两人停顿了片刻,同时向对方进招。
程璃俞坐不住了。他不想任何一个人玩命。两人都是自己朋友,伤了谁自己心里都会难过……身随心动,他也飞身过去加入了战团。
凌舞雪和张晓容都已经是离弦之箭,眼中容不得别的了,皆下了重手要一击致胜,怎料旁边程璃俞忽然上前,却似那渔翁一般捏住了两人的软脚。
程璃俞伸出双臂,要阻止他们两人。他的手法宛若少女摘花一般温柔,在转瞬间一手一个地同时搭上了两人手腕的经脉。轻轻一扣,张晓容和凌舞雪便同时面如死灰地卸去了劲道。三个人同时站在地上,只有程璃俞面不改色,张晓容和凌舞雪都因为内力隐忍却无法发出而憋了点内伤,脸色一片灰败。
“……唔……”凌舞雪吐出一口血,刚才和张晓容本来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却被程璃俞阻止了,如不然,自己和张晓容都得重伤。
“呵呵……”张晓容嘴角也流出一行血,苦笑了两声。“我知道璃俞你会武功,谁料如此厉害。你们是有备而来,我认栽了。”
“晓容。我并不知道你和舞雪有什么过节。我不过是不希望我重视的两个人有事情而已。”程璃俞过去,扶凌舞雪和张晓容坐在椅子上。
“即使你不知道也是向着他一些。”张晓容调整气息,看着程璃俞握着凌舞雪的手便摇摇头,摆摆手让婢女蝶儿重新上茶。
“哼哼,不应该么?你当初派那女人和老头接近我便应该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凌舞雪嗤之以鼻。
“你们当我的面打哑谜我很难过。”程璃俞看两人之间的杀气渐消也坐了下来。
凌舞雪和张晓容对视一眼。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两人异口同声,他们之间的事情,彼此都明白,也都不希望程璃俞搅进来,伤了和气。
“……既然如此,我领你们的情了。”程璃俞懂得两人意思,感谢他们还顾念和自己的交情。
“已经是八月十五了,我要做的事情也来不及了。”凌舞雪看着张晓容。“明年我还会来找你的,到时候我们再了解我们的事情吧!”
“……也好,今天璃俞在这里,我也发誓这一年内不派人寻你的晦气,相安无事,一切明年再谈!”张晓容看着程璃俞,作出了保证。
***
既然已经扯破脸,凌舞雪也不好再在张晓容家住下去,回房拎着包就准备另寻住处。程璃俞不愿意凌舞雪落单,跟张晓容道别,同凌舞雪一起离开张家。
街道上的店铺都关的早,许多人都赶回家和家人团圆。凌舞雪和程璃俞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望着天上的明月,各怀心事。
凌舞雪想着张晓容的事情,而程璃俞在想那个倨傲男子。
云无迹。
程璃俞嘴唇微动,想念那个名字可发不出声音来。自从年少时候遇到了云无迹,成了他的玩物后,每年中秋佳节几乎都是两个人一起过的。不管云无迹此前在何处、做什么,只要到了八月十五和春节年关,都会赶来他的身边陪他过节。十余年来从未改变。
当初他年纪还小,云无迹也二十出头,虽性格沉稳,但对他在口舌上却是有些残忍。云无迹话不多,但只要说出来几乎都是讽刺他。那些年他本来因为身世的缘故对谁都不怎么驳嘴,谁知面对云无迹竟渐渐开始暴露出本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反讽云无迹,挑衅他的怒气。云无迹心性高傲,对忤逆自己的人从不手软,可对他却从没有下过死手,两人间的冲突往往是结束于耳鬓厮磨间。当云无迹过了二十五岁以后更加把他对自己的言语上的反抗视为游戏的一种,权当是床第之乐,让他羞愤不已……
唇枪舌剑的结果是一年中只有八月十五和春节那么两天,他们谁也不开口,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云无迹会一整天搂着他在床上,他也依偎在云无迹的胸前,把手指拂过云无迹身上的疤痕。
练武不是想象中的容易,那些惊天动地的武功是和汗水成正比的。云无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直让他很忧伤。每次在床上的缠绵喘息间,自己的思绪都会漂浮到遥远的过去,猜想云无迹十几岁的样子,练功和杀人。
自己也练功,也杀人。但只要身上有了伤口,云无迹就会往上面涂上清爽的药膏,说自己皮肤细腻,伤了便没有了手感,要自己的时候摸着便少了柔媚的兴致。他也不反驳,只是看着云无迹专注地在自己身上擦着,觉得那一双眼眸迷惑了自己的心,甚至忘了自己是他玩物的事实。以为……
被爱着。
多么虚无缥缈的字眼!云无迹这样的人怎会把那种情感留在自己的身上呢?自己又怎会有着小小的渴望,渴望那些绝不能发生的事情。他嘲笑自己的妄念,便变本加厉地增加自己反抗云无迹的次数。
直到云无迹说出了那样的话。
“这几年你反抗我反抗的倒是厉害,当初我们是协议好的,我教你武功,你做我的玩物。如今你羽翼未丰,飞的心倒是有了。我也不怪你,可惜你爪牙露的太快了。如果你有一天能杀了我,你自然可以走了。”
“杀了你?倒是好主意。”他在那摩擦的快感中回神,看着云无迹。
两人之间一直有着这种关于杀云无迹的对话,可这是云无迹头一次这么认真谈这个问题。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整整两年前,同样的一天,八月十五月儿正圆。
他从两广游历回来便被云无迹扯进了卧房。他那天很柔顺,配合云无迹的动作,本来两个人很轻柔地在床第间缠绵,谁料云无迹说出了那样的话。他听罢心停跳了一下,心说是和我这些年厌倦了么?找了理由,要我自己离开。是教了我武功,所以不忍杀我?
“主人你喜欢我这样的玩物反抗到这地步,真是让我吃惊啊!我是否应该感念您的恩德?”他又开口,心里面乱了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
杀了他,自己武功能杀了他么?杀了就自由了,自由,多么有诱惑力的字眼。
“我说过了,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