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英讲得对。
“我欠下平原兄弟。”
“胡说,你不欠任何人。”
“真的,那一天,平原不留我演唱,我连租金都付不出,房东扬言把我们赶到街上。”
“欠多少,我替你偿还。”
“平原二人很有骨气——”
苏律师嗤一声笑出来, 那种江湖小混混, 稍有生活经验的人均知, 两人一看到六位数字, 保证眼若铜铃, 不住喘气。
“他们是好人。”
苏律师笑笑答:“一定。”
“你不相信我。”
“你年轻,眼睛还看不到深一层的道理。”
明旦赌气说:“对,你比我大三五七载,已经练成了X光眼。”
苏律师笑,“你喜欢歌舞,灌唱片岂非更好。”
明旦想起问:“我教你那套,你可有练?”
苏律师颓然:“我没做好8字,只能做吕字,十分生硬。”
明旦想一想,“差不多,对牢镜子,当做运动,多练几次。”
苏英说:“蒋学正找你,你的合约签了没有?”
“还在手袋里。”
“我同你看看有无破绽。”
她们两人走进图书馆、找到桌子坐下。
苏律师展开合约细阅。
大清早,已有学生在图书馆温习,全神贯注,努力写功课。
明旦羡慕之意油然而生。
一个男生发觉有人盯着他看,抬起头,原来对方有一双大眼睛,她坐在不远的长桌上,他朝她笑笑,她却 没有反应。
少年迟疑一下,他从未见过那样忧郁的眼神,他站起来,放下书本,走近。
他大胆问她:“你读哪间学校,第几班?”
大眼睛还来不及回答,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子霍一声转过头来,扬起一条眉毛,似笑非笑地说:“小弟弟 ,你若不乖乖回去坐好,莫怪我叫你难堪。”
少年立刻退后,想一想,拎起书包有那么远就走得那么远。
苏律师说:“毛还未出齐就来勾搭异性。”
明旦嗤一声笑出来。
“什么能力也无,茶来伸手,饭来开口,事事由他妈服侍,可是已经有生殖能力,你说上天是否爱开玩笑?”
“明旦,你随时可以签约。而信娱乐似乎打算无条件捧红你。我从未见过那样优厚的合同,三年后你随时可以恢复自由。”
“他们为什么那样慷慨?”
苏英笑笑,“我猜是祝先生的缘故,你呢?”
她们站起来离开图书馆。
“去吃早餐?”
“我得回家陪母亲。”
苏英点头,“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白粥其味无穷。”
她们在粥店门口排队二十分钟才买到著名白粥。
明旦母亲吃了果然赞不绝口。
明旦尝了,却说:“只不过略鲜点。”
看护在一旁笑说:“是女儿亲手带回,当然天下最最美味。”
原来如此。 母女在合约上签下名字。
她母亲转过头去问看护:“明旦是否应该选择升学?”
看护答:“升学需往外国才好,她想照顾你。”
母亲问女儿:“是吗,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不,”明旦回答:“书随时可读,我虚荣,我想早日成名。”
大家都笑了。
在这一刻,母女都开心。
明旦心中明白,这一点点高兴,由祝昆赠予。
下午,她把合约送到尔信娱乐。
蒋学正等她。
“本市著名形象指导及发型师化妆师全在这里,整个下午服侍你。”
他们推出一整架子的时装。
蒋学正吩咐下去:“莫惜工本,做到最好。”
明旦看到那些衣服上的订价牌, 不由得发楞。
五万,一件大衣?五万足够她家半年开销,这是什么世界?
稍后摄影师及助手来了,一言不发,测光打灯。
这时,明旦发觉一共有六七个人齐齐为她服务,感觉像个明星。
倒底年轻,她笑出声来。
经过专人打扮,往日粗糙的毛边统统修理妥当,整个人容光焕发。
化妆师说:“我已替明旦修掉唇上汗毛,她最好上美容院脱腋毛与手毛。”
形象指导咳嗽一声。
“你有意见?”
“眉毛不必修,自然点好,最怕年轻女子把眉毛拔得起角、拔多了生不回来,一画眉就显得老气。”
“这意见也很中肯。”
照片立刻由打印机印出来,大家看了都觉满意。
助手赞说:“斯文得多了。”
蒋学正忽然想起,“明旦你还在唱酒吧?”
“我帮朋友。”
“什么朋友?”蒋小姐大奇,“他们利用你,他们是寄生虫。”
明旦吃惊,蒋小姐与苏律师的看法完全一致,为什么?
莫非她俩真有透视眼?
“明旦,你已签约,怎可回酒吧再唱?”
“我有承诺在先。”
“许下的诺言都得实践,那还不累死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诺言,不难做到。”
助手忽然想起什么,走开一会,回来时播放音乐带子。
原来是一首叫诺言的老歌。
明旦听母亲哼过,她随口唱出:“我曾为你许下诺言,不知何时能实现,想起她那小小的心灵,希望只有那一点……”
工作人员缓缓放下手上工夫,静静听她唱下去:
蒋学正诧异,“无论歌多么旧多么俗,明旦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立刻找到这歌版权,由明旦重唱。”
大家说:“嘘,听歌。”
晚上,明旦问曹原:“你可知道诺言这首歌?”
她一共唱了三次,客人仍缠住她不放。
打烊了,明旦披上旧大衣。
向老板叫住她:“永小姐留步。”
明旦很不愿与他打交道,不过仍然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听说你已与唱片公司签约。”
明旦点点头,“我会唱到曹大哥出院。”
“你很有义气,我们庙小,装不下你,你指日飞升,别忘记我们就好。”
明旦只觉可笑,他这番话似通非通,但是,她明白他的意思。
向老板说:“这个多月,我看着你一日比一日漂亮,站上台简直晶光四射,转运的人有个样子。”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向老板感慨:“怎可看低女人!”
曹原在收拾乐器。
向老板搔着头走了。
明旦问曹原:“大哥怎么样?”
“医生说他会完全康复。”
“太好了。”
“这一周他可出院回家休息。”
明旦嘘出一口气,放下心中大石。
“你可以唱到几时?”
“看大哥需要。”
“明旦,你真是好心人。”
“别忘记一切由我而起。”
“不干你事,莉莉恨我才真。”
明旦想一想, 忽然笑了, “这样吧, 统共是社会的错。”
两人笑得挤出眼泪。
两个年轻人忽然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他们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第二天,明旦特地去找蒋学正。
蒋学正很高兴:“以后你每早来公司报道也是好的。”
明旦鼓起勇气冲口而出:“蒋姐,不如你也一并录取紫色平原。”
蒋学正坐下来,缓缓摇头。
“蒋姐,你点石成金。”
蒋学正答:“不,明旦,我们只能把金子拭净露出本相。”
“平原二人也有本色。”
“太老太油太旧,江湖味再难洗脱,光是乐队名字已经叫人吃不消:什么叫紫色平原?”
明旦颓然,但仍然努力游说:“蒋姐,他们可以换个名字。”
“明旦,你也知道他们去不到那里。”
明旦叹气。
“对他们来说,夜总会也是谋生好地方。”
我们,他们,人分一等一等。
“明旦,忘记这些人,莫叫他们把你拖低。”
助手出来说:“明旦,过来看看唱片封面设计,给点意见。”
明旦用手掩着脸。
她将上车,车上只有一个位子,她不能带任何人同行。
她放下手,睁开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回答一声:“来了。”
没想到,一谈便到中午。
工作时忘我,人人丢下烦恼,全心为工作进展努力。
他们初步选三十首歌,打算用八首,五新三旧,尔信手头上有的是现成新歌,但是蒋学正说:“请成轩来见一见明旦。”特地为她写歌。
明旦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成轩最近闹情绪,没有灵感。”
“加一点稿费,缪思女神就会与他重修旧好。”
大家笑出声来。
没有什么瞒得过蒋姐法眼。
蒋学正转过头来,“明旦,你仍然打算回夜总会?”
“曹大哥这一两天就将出院,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都是小人行为。”
蒋学正看着她,“今天是星期三,你唱完星期天无论如何要开始新生活,如有记者问起你的酒吧生涯,只说是暑期工。”
明旦笑,“可是现在是严冬。”
“那么,说是放寒假。”
明旦讽嘲地问:“为什么不说我自哈佛医学院回来?”
蒋学正抬起头,“因为他们未必有你这把声音。”
明旦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赶回去照顾母亲。
卜医生正在诊治,看到明旦,微笑,“孝顺女回来了。”
明旦说:“哪有医生说得那么好。”
她母亲也微笑,“她自小另有主张,极之倔强。”
明旦补一句:“像妈妈。”
看护过来安排病人吃点心。
明旦问医生:“怎么样?”
卜医生轻轻答:“能够在家修养是种福气,爱吃什么多吃点,她喜欢做什么?”
“看电影与听歌。”
“这不难办到。”
明旦心中明白,眼前像是强光刺眼,刹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怔怔落泪。
只听得医生说:“我下星期再来。”
她连忙站起来送出门去。
医生的车走了,她仍然站在寒风里:心里像掏空一样,世界似就在该时停顿。
她轻轻嚅动咀唇:“妈妈, 带我一起走。”
忽然之间,自小到大的委屈凄酸统统听到呼召而来,聚在她胸中,她缓缓蹲下, 抱着膝头,埋在手中,哀哀痛哭。
半晌,看护找出来:“明旦,你在这里,苏律师电话找你。”
明旦摇摇头。
看护一惊,“唉呀,你哭得面孔都肿了,叫妈妈看见十分不妥。”
明旦一想果然是,连忙用被子擦去眼泪。
“这里冷,不舒服,回屋里来。”
茶几上近电话放着一大盘青黄柠檬,不但颜色好看,且清香扑鼻。
苏英这样说:“明旦,祝先生想来探访你们。”
“不。”
“明旦,你不能替你母亲作主。”
“好,我尽量问她,刺激她,叫她震惊,使她难受。”
苏律师叹口气。
这时,明旦听见母亲问:“这一大叠是什么?”
“我迟些再与你讲。”
明旦放下电话,回到母亲身边。
“妈妈,这是唱片公司为我设计的封面草图。”
她母亲高兴地说:“颜色丰富。”
“这是初稿,一共两个意念,一个是打扮成吉卜赛,另一个,穿晚装扮贵妇,纱裙下露出细跟黑皮长靴, 手收在背后,握着皮鞭。”
“啊,还是吉卜赛健康点。”
“那就依照妈妈的意思。”
“健康最重要。”
明旦握着母亲的手不放。
那晚,酒吧客人不知怎样收到消息:“永明旦可是要进军乐坛?”
明旦不回答。
少说比多说好,不说又最好。
“我们是她头一批歌迷。”
“记得送唱片答谢我们。”
曹原有点憔悴,“你极忙?”
明旦点头。
“还记得你第一天到这里来,浓妆、假睫毛,大彩衣……”
明旦又点点头,“让我们唱几首好歌酬宾。”
曹原取过式士风行云流水般伴奏。
明旦轻轻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离去之后,仍然照明我的白日与点亮晨曦……”
他俩配合得那样好,乐声与歌声如怨如慕,这不是心中没有创伤的人可以做得到。
向老板同酒保说:“永明旦一走,营业额势必下跌。”
“别太悲观,以前没有她也一样做。”
“从前酒客不知有这样一个人,没有盼望也没有失望,现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