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旦楞住,“这麽快这麽早?”
“祝家等不及了。”
“我该穿什么?”
“可有白衣黑裤?”
明旦换上白衬衫卡其裤,头发扎在脑后。
“很好,记住,到了祝宅,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说一句话,一切交给我。”
明旦点点头。
“我知道可以相信你。”
一路上明旦不出声,苏律师叫人买了粢饭豆浆在车上吃得好不香甜,她还有时间补了口红才下车。
祝宅门外停著多辆黑色大房车。
佣人开门迎出来,仍有礼地称呼,“小姐来了。”
苏英伴明旦走进书房。
书房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低声议论。
明旦一眼看到他们三母子。
三人一式穿着深色衣服,看仔细了,是一种非常浓的深蓝色。那中年女子端庄秀丽,女儿祝懋宁与母亲长
得几乎一个印子,儿子懋祯高大英伟,他们三母子六只眼睛在永明旦身上稍作逗留,过一刻才别转头去。
祝氏的直系亲属全不说话,由律师代言。
“人到齐了,我是祝先生的律师彭翁,我现在宣读他最后遗嘱。”
苏英示意明旦坐在她身边。
明旦看到那日下过的棋盘还在书房一角。
她心恻然。
彭律师清晰读出来:“我祝昆将财产平均分配三名子女祝懋祯祝懋宁与永明旦,懋祯得大宅及证券,懋宁得三藩市电报山一所公寓及若干现款,明旦可分得房屋及其余。”
大家还在等下文,可是彭律师已经讲完。
祝懋宁头一个沉不住气,“这叫平均分配?我与懋祯每人一个,有人得八个,这叫公平?”
祝懋桢轻轻说,“懋宁,好女不论嫁妆衣。”
他姐妹却答:“我不需要这钱,家母会付我妆奁,我只是不想家产落在旁人身上。”
这时,永明旦涨红面孔,她站起来要说话。
苏英把她拉住,低声说:“你答应过我。”
祝懋宁对彭律师说:“我怀疑家父重订遗嘱时神智不清,受人教唆,我们到法庭解决此事。”
明旦震惊,受良好教育,样貌娟秀的视懋宁竟会这样偏激固执。
明旦又一次站起来,又被苏律师重重按下。
苏英发言,“祝先生一早预料会有人反对,他有一封备忘录在我这里。”
苏英把一个信封交给彭律师。
彭翁打开读出来,“我祝昆神智清醒、身体健康,在律师陈又新、周植文及彭翁、医生魏宗绵与卓慧美见证下,重申於公元零四年一月十七日所立遗嘱完全是我真实意愿,后人毋谓纷争。”
众人张大了嘴。
祝懋宁静了下来。
她气馁地看了母亲一眼,从始至终,前祝太太不发一言,动也没动,文静地坐著,她神情哀伤,双目看看窗外,像是缅想她与祝昆曾经拥有的较好日子。
彭律师抬起头来,“懋宁,祝先生留给你的款项达到这个数目,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会正式移交。”
他写一个数字给祝懋宁过目。
“祝先生说平分,的确是均分。”
祝懋祯笑笑,“股市这星期大跌,他始料未及吧。”
“懋桢,祝先生已把祖屋留给你。”
明旦这时悄悄走到棋盘前坐下。
她轻轻移动一子,“将军,你车马炮什么都没剩下,你输定了。”
大家听见她这样说,都转过头去。
苏英第一个寒毛直竖,在场的人都静下来。
明旦继续说下去:“你一直以为我恨怨你,但是我不认识你,无从抱怨,我会生活得很好,你大可放心。 ”
祝懋宁正想冷笑,就在这时候,书房一扇长窗忽然吹开,冷雨凄风刮进书房。卷起一阵怪风。
所有人连明旦都呆住。
前祝太太上前同彭律师说了几句话。
苏英反应最快,她立刻走过去关上窗门锁好。
管家进来说,“各位请用茶点。”
苏律师握住明旦两手。
明旦垂头,“我还是多嘴了。”
“那不算,那不过是致哀,你做得很好,你十足大家闺秀。”
明旦笑笑,“大家闺秀必需打落牙齿和血吞?”
“完全正确。”
苏英看到桌子上点心立刻搬到碟子上享用。
明旦发觉祝氏母女已经匆匆离去。
祝懋祯站在苏英身边,搭讪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
苏英笑嘻嘻转过头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
祝懋祯一怔。
苏英已经走到另一角去与彭翁握手道别。
她紧紧拉著明旦的手离开祝宅。
明旦轻轻问,“如果我向祝懋祯要书房里的天文仪,你想他会不会答应。”
“明旦,统统身外物,要来无用,三餐一宿解决,切莫节外生枝。”
“明白。”
苏英叹口气,“我去与他说。”
明旦笑,“你开口有九成把握,他对你有好感。”
苏英一怔,不出声。
“为什么给他吃柠檬?他条件不错,再不留神,当心变大龄小姐。”
苏英忍不住笑出来,“我明白为什么祝先生喜欢你,明旦,你待人真挚,的确可爱。”
“有什么不对,他年轻英俊富有,你俩正好一对。”
苏英有点鄙夷,“这人有一个为争意气甘心怨枉生父神经错乱的姐妹。”
明旦摇头,“那不关他事。”
“明旦,恭喜你。你与母亲住的房子,归你所有,很朴素但是很实用,还有,祝先生委派我管理你财产。 ”
明旦想一想,“是,恭喜我!”她吁出一大口气。“我很高兴,他一定有眼光。”
“那意思是,你凡有大笔开销,需与我商量,得由我批准。”
“他怕我受骗。”
“你很明白。”
“他在四周围骗人,却怕子女受骗。”
“祝先生是个正当生意人。”
明旦忽然觉得疲倦,“我累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
“先到我处签署文件,然后到尔信去开会。” 明旦闭上眼睛。
“现在。你选择唱歌还是读书?”
永明旦选择打盹。
苏英到了办公室,把明旦推醒。
她把文件交她手中,“把每个小字都读清楚。然后签下你的大名。”
明旦忽然想起,“今日是我廿一岁生日,我可以签名了。”
“的确是。”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捧着喝。
明旦看看她。“苏姐,你为何这样生活,作甚虐待自己?”
“什么?”
“你天天三餐不继,睡无定时,一日工作十八小时,永远好似有一群老虎在身后迫你,为什么?”
苏英怔住,慢慢会过意来,放下咖啡杯,不禁苦笑。
明旦说下去:“除出你,还有蒋姐,你们倒底怕什么?一有学识,二有本事,可是每日生活像逃难,这样辛苦为着什么?”
苏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可是,这是都会风气呀。”
明旦却说:“你不像是跟风的人呀。”
幸亏这时秘书进来说:“苏律师,派出所有人找你。”
苏英站起来:“明旦,司机会送你到尔信去。”
“我想与母亲说话。”
苏英看看时间,“过两小时待她睡醒再说。”
明旦马不停蹄被送到尔信,她每日行程开始像苏律师。
蒋学正迎出来,“来看看我们的大堡礁行程。”
“慢着,蒋姐。”
“什么事?”
“蒋姐,唱片上倒底有几首歌,什么歌,几时录音?”
“先拍了宣传特辑再说。”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蒋学正笑了,“明旦,你有意见。”
“是。我不明白这工作程序。”
“你照着做就可以啦。” “不,蒋姐,我想先练好歌。”
“待你练完歌,南半球大堡礁的夏季即将过去,拍摄不是那样方便。”
“大堡礁在赤道与南回归线之间,四季差距不大。”
蒋学正一怔,没想到明旦常识丰富,她笑起来。
“你想先做什么?”她摊摊手。
“我想去探访母亲。”
“我派保母陪你。”
“我自己有手有脚。”
蒋学正有点尴尬,她转过头去问助手:“尔信旗下,还有什么人有手有脚?”
助手装模作样查了一下记录,“只得永明旦一个。”
蒋学正回覆明旦:“三天,然后去澳洲与大队会合。”
“谢谢蒋姐。”
她披上大衣走了。
蒋学正看着地背影:“尔信留得住她吗?”
助手比较现实,“待唱片出来看销路如何再作决定,假使不受群众欢迎,你甩掉她还来不及。”
“我受人所托——”
助手斩钉截铁:“蚀本生意无人做,那人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不管用,都会中还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的早已乞食。”
蒋学正苦笑。
永明旦没听到这番话。
她匆匆打电话给曹原:“我去探访母亲兼拍摄特辑,恐怕要个多星期才返”,然后她直接赶往飞机场。
没有行李,光身一人,买到飞机票就上路。
在大堂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也没有行李,两手空空,连飞机票都还没买。
她叫出来:“曹原你怎么来了?”
曹原也没有答案,他半晌才说:“我来陪你。”
“你有工作在身。”
“你叫那是工作?”
明旦温言相劝:“当时能够养活你,再坏已经是工作。”
“那我已辞工。”
“傻子。”她伸手摸他面孔。
曹原不知多高兴,“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那小丑似浓妆,我已永志不忘。”
明旦黯然,“现在他们不许我在唱歌时有自发手势,‘尤其不准扼脖子’,他们说。”
“我得去补飞机票。”
“我帮你。”
“不,这一帮是很坏的开始,让我自己来。”
明旦点点头,并不坚持。
曹原问:“你有那边的电话地址?”
明旦又点点头。
在飞机上坐好,曹原松口气,幸亏这次仍是经济舱,将来她乘起头等来,那可跟不上了。
不过,将来的事情将来再算。
全程他握着她的手。
下了飞机,明旦在找换店兑了美元,叫计程车往医院。
曹原问:“累吗?”
明旦摇头,“你呢?”
“我是大块头。”
到了医院找上楼去,护理人员拦住,“你们是谁?”
“我是病人女儿。”
“请稍等。”
片刻卜医生出来,“明旦,是你,”十分惊喜,“看到你真好。”
“起先又不让我来,妈妈可好?”
“你去洗手披袍戴口罩,我带你进病房。”
“她近况如何?”
“器官移植手术成功,并无排斥现象,稍后可接受化疗,医生群非常满意。”
明旦进入病房,一心以为母亲身上会搭满管子,奄奄一息,但是,她见到母亲精神奕奕,正在看中文电视新闻。
明旦喜极落泪。
母亲怔怔看看她,一时没把女儿认出来。
她轻轻说:“你像极我女儿,你是什么人?”
明旦大喊:“妈妈,我是明旦,我是明旦。”
她伏在母亲腿上。
“明旦,真是你,我刚在想,这女孩这麽像明旦,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明旦抬起头来。
“明旦,我看到新闻。”她轻轻说。
明旦叹一口气,又再伏在母亲腿上,抱住不放。
“你见到他们三母子了。”
明旦点头,“不好应付。”
“气焰喷死人,”明旦说,“有人帮我。”
“谁锄强扶弱。”
“祝昆。”
母亲深深感喟,握着女儿双手。
看护进来,看到是明旦,不禁喜极而泣,“明旦,你母亲无恙,她可望活到八十岁。”
“嗯,”明旦想一想,“捐赠者是男是女?将来,他的特性可会转移我母身上?细胞可有记忆?”
大家笑起来。
医生称赞:“你们母女都勇敢。”
明旦说:“所以人类征服了地球。”
医生笑,“我有一个朋友是整容医生,他在候诊室挂了诗人狄伦汤默斯的佳句:‘切勿温驯地走进黑夜,发怒,发怒,抵抗将逝的亮光’。”
病房第一次充满笑声。
医生与看护退出去。
明旦蹲下说:“警方指祝昆自杀,你说呢。”
母亲仍然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