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倦眼见殿中局势稍稍好转,心下微微一松,陡然心口一阵剧痛,胃里一阵翻涌,血腥之气直冲人喉,他知道要呕血,一把用衣袖掩住了嘴。一年以来,这病根从未发作得这般难过,一半是因为不堪江湖奔波之苦,一半是心中情苦委转不下,如今陡然一惊一缓,身子便抵受不住。
一只白皙而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子,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传来,秦倦缓缓抬头——一张似笑非笑的俏脸,秦筝冷冷地道:“你是人是鬼?”
她嘴角带笑,眼里却冷冷如有冰山般的火焰在烧。他一向知道她恨他,但却不知恨得如此之深,深得足以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认出了他!就好像一句俗话说的“你烧成灰我也认得”,她真的是如此恨他?
他私心下意识地期盼她会因为他的重生而喜悦,但她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反而依旧冷艳得像当年的一枝盛极的蔷薇,一点温柔之色也没有,有的只是呼之欲出的愤怒与讥讽。
为什么?他和她一见面总是这种金戈铁马的局面?“我——”秦倦暗中拭去嘴角的血丝,微微一笑,“我是人是鬼并不重要,姑娘若是有闲,何不救人为先?贫道自知相貌丑陋,是人也好,是鬼也罢,都不是当前的第一要事,姑娘当分得出轻重缓急。”
秦筝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良久,她极轻极轻地道:“你想不想让他知道?”
秦倦挺直了背,低柔地道:“你在要挟我?”
“是,我是。”秦筝似是笑了笑,“你若不想让他知道,想我做你的好嫂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秦倦顺着她的口气问。
“你走,永远不要再回来。”秦筝缓缓地道,俏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本就——”秦倦转过头去,似是言语无心,“从未想过回来——”他看起来像是很从容,她赶他走?她怎能如此残忍?她怎能这样对他?难道当年林木之中的片刻温柔都是假的吗?她不明白,他现在已不是当年天之骄子的秦倦,他太需要力量来补充他活下去的毅力与勇气,她怎能这样对他?
秦筝看着他转过头去,心里早就冰冷到底。她怎不知他的苦楚与凄凉,但——她不想玉石俱焚,不想三个人一起下地狱,不想——给自己可以失心的机会,不想!她只是不想伤心——如此而已啊!
眼看着秦倦开始往殿中另一边去,她想也未想,一把拉住秦倦的衣袖:“不要走!”
殿中局势如此混乱,一时并没有人看见她出轨的举动,但秦倦心头大震,他募然回身,震愕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凄楚,她从不是个凄楚的女子,但凄楚起来,却是如此让人心痛!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了最珍重最不可失去的东西,牢牢不肯放手,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哪里还有一点刚才冷艳如冰的样子?她只是个柔肠百转的平常女子,在脆弱的时候会哭,在伤心的时候会掉眼泪。
“不要走,”秦筝的语音是微微带泪的,“我知道我很无耻,我将是你的嫂嫂,但——”她突然惊醒过来,错愕地松开了手,便用那一脸惊愕又狼狈的神色看着他,“我,我,我不是,不是的,你走!你走你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她非常狼狈地转过头去,准备掉头而去。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掉头那一刹的泪:“筝,是不是我再死一次,一切就会回复原样?一切就可以重生?”他任她从身边走过,在耳鬓相交之际低低地道。
她陡然顿住,惊愕之极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一眼似乎看过了很久很久:“即使你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一切也不可能重头,因为,我已不能爱他,你明不明白?”她背对着他,“你回来救他,救了他的人,却——我本可以爱他的,如果没有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一切本来很简单,只因为有了你,所有的人的今生今世都不一样了!我本来可以简简单单过一辈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让我爱上你?”她这最后一句是低低吼出来的,无限凄楚。
秦倦眼里看着殿角帮着甘涵疾救人的秦遥,看着他温柔的微笑:“所以上天让我落到今天这个境地,我并不怨。”
“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你怨过什么,秦大楼主,你当真有这种肚量?”秦筝冷笑。
“我并不想和你吵,筝,”他看着殿中局势缓和下来,开始缓缓向慈眉师太走去,“我从来没有要和你争吵的意思,你爱上我,并不是你的过错,毕竟老天从未安排谁就该爱上谁,这中间最大的错误不是你爱上了我,而是为什么我——也爱上了你?”他的语音低微,“这才是最大的笑话,我们,我和你,都是无法伤害大哥的,而我们相爱——我们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所以不要胡闹,我是不会和大哥相认的,秦倦已经死了很久了,在下清虚观玄清,姑娘请自重。”他其实并不知道秦筝的心事,只是在刚才那一刹那她的失神,她的凄怆,他是何等才智,怎能不理解?都是为了秦遥,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心事,一样的愿意委曲求全、愿意牺牲。只是,他牺牲得默然无声,她却迁怒在他身上。
她真正回头了,走得绝然无情;他也向另一边走去,一样不曾回头。
“师太,情况如何?”秦倦握住染血的那一角衣袖,不让人看见,淡淡地问。
“施主与甘老施药对症,并无大碍。”慈眉师太对着他点头,她可不敢再轻视这个丑面的年轻道人,淡淡三两句话就稳住了局面,并非一般才智过人,那需要太多的气魄与胆量。
秦倦与秦筝几句对话在一团混乱的大殿之中无人留心,在旁人看来,不过秦倦一时不适,秦筝扶了他一把;谁又知在这短短一瞬,这两人都经历了今生最最心碎肠断的一瞬!
秦筝去照顾跌倒一边的中毒之人,秦倦与慈眉师太并肩而立,两个人连眼角也不向对方瞄一下,像从来不曾识得过;一般的镇静如恒,好像伤的痛的,不是自己的心。
突然只听殿梁微微一响,慈眉师太眉发俱扬,刚要大喝一声“什么人?”,但还不及问出口,殿梁突然一声暴响,尘土飞溅,烟尘四起,梁木崩断,殿顶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一个人自打穿的洞中跃下,衣带当风,飘飘若仙,只可惜刚刚那一下太过暴戾,在殿中众人眼里看来只像一只乌鸦飞了进来。
来人身着黑衣,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不及秦遥那般秀雅绝伦,但绝对称得上潇洒,只见他拂了拂衣袖,很是自命风流潇洒的姿态:“慈眉老尼,别来可好?”
慈眉师太瞪着来人,长长地吐了口气:“静念师侄,你——”
来人故作文雅地一笑:“师侄我嗅到了殿里的血腥之气,心急了一些,老尼你莫生气,改天我找人给你盖一座更冠冕堂皇的峨嵋大殿。”
众人面面相觑,气为之结。原来这人不是敌人,看样子还是慈眉师太的晚辈,生得仪表堂堂,称呼慈眉为“老尼”,看似斯文潇洒,实则莫名其妙、荒唐透顶!
“你不从大门进来,打穿屋顶作什么?”慈眉强忍着怒气问。
“老尼你作寿,师侄我当然是来贺寿。”被慈眉师太称为“静念”的黑衣人一本正经地道。
慈眉的脸更黑了三分,嘿嘿一声冷笑:“打穿我峨嵋大殿,就是师侄你给贫尼的贺礼?”
黑衣人缩了缩头,好像生怕慈眉一把拧断他的脖子:“不敢,不敢。”
听他话意,竟似他真的承认这就是他的大礼。
慈眉的脸又黑了五分。
“师太,他是好意,你看这殿梁。”有人低低幽幽地道,是秦倦的声音。
慈眉此刻惟一能听进去的大概只有秦倦的声音,闻言深吸了口气,狠狠瞪了黑衣人一眼,这才回头。
秦倦手上拿着一段折断的梁木,梁木上钻有无数个小孔,几只淡粉色的小虫在孔中爬来爬去,整个梁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闷香之气。
慈眉为之变色:“这是——”
甘涵疾插口道:“射兰香,射兰虫!”
射兰虫是一种无害的群居小虫,极易繁衍,三两只几天之内就可以翻出数十倍的数量,它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被它啃食过的木材会发出一种奇异的闷香,嗅上一时半刻虽然无事,但嗅上十天半个月就会突然毒发昏迷,无药可解。看这射兰虫就知峨嵋此次遭劫绝非偶然,而是有人处心极虑地策划的。
秦倦笑笑,他只看黑衣人静念:“不知兄台如何知晓这殿梁出了问题?”他上下打量着静念,此人眉目轻浮,但目光如电,不失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不敢不敢,小弟我只是鼻子很灵,闻到了殿里的射兰香,差点没被它熏死。”静念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直盯着秦倦打量,很是好奇这人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其实比秦倦大上许多,但一来根本无法从相貌看出秦倦年纪,二来他又不肯认老,嘴里偏偏自称“小弟”。
秦倦自是不会和他计较这种小事,他只关心重点:“你说闻到了血腥之气——”
“对了!”静念被他一问,这才想起来,“对对对,血腥气,老尼,你这大殿不吉利,所以我才打穿了它,好让你有借口可以新盖一个,不必受历代祖师诅咒,不不不,让你有脸去见你的历代祖师,不会和你计较为什么你拆了她们的房子重盖,自己享福——”他唠唠叨叨还要再说下去。
慈眉师太却已忍无可忍:“静念师侄,绝云大师让你下山办事,你就是这样和师伯我胡闹?拆你师伯的台?这峨嵋大殿数十年风雨,岂是你说拆就拆的?胡闹,真真胡闹!”
秦倦插口,好让这两个完全不知道问题关键在哪里的人回神:“哪里来的血腥气?殿中并没有人受伤,怎么会有血腥气?”他一边听着,也知这位静念大抵是哪位前辈高人的徒弟,与慈眉师太有极深的交情,因而慈眉师太虽然怒气冲天,却又发作不得。
静念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尼,峨嵋大殿我会赔给你。你莫生气,让我来看一下,血腥气到底出在哪里?”他一边说,一边东嗅西嗅,东张西望,就像一只鼻子机灵的黑狗,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慈眉师太望了秦倦一眼,“他是绝云大师的大徒弟,绝云大师与无尘道长是四十年交情,说起来,他也算你的师兄。”她淡淡地道,眼里不知不觉露出了惘然之色,“当年云岫三绝名震天下,如今——各各出家,江湖中人早巳不知四十年前的旧事,绝云大师一代大家,绝世武功,江湖之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秦倦静静听着,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知道当一个老人讲诉她的故事时,有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倾诉,而并不希望你听见、记住,尤其慈眉师太是峨嵋掌门的身份。他没说什么,却岔开话题:“师太,峨嵋近来可有与人结仇?”
慈眉师太摇了摇头:“礼佛之人,求世外之空,岂可轻易与人结仇?”
秦倦暗叹,这话和无尘道长说的何其相似?他不愿拆穿慈眉师太的迂腐,峨嵋上上下下数百来人,你一人礼佛求空,怎知是不是人人和你一般清高?
就在这时,秦筝走了过来,神色自若,艳若朝霞:“那位——”她皱了一下眉,不知如何称呼静念,“在拆东边的墙,不知师太以为——?”她很聪明地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是不是要阻止他?”
秦倦看了她一眼,她一直是如此头脑清醒的女子,只是,自己从来未曾留心。相识二十年,其实相处的时刻并不多,见了面就要争吵。争吵出了她的明艳与犀利,却忘却了她的冷静与沉着,与自己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的女子!她像一道光,而自己只是一道影,光与影——是同源而生,却永远不能再聚的命运!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神,转过头去,却看见秦遥一身白衣,如云似雾,微笑着走了过来。
慈眉师太完全不知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情孽纠缠,只见她一声怒斥:“静念,你在干什么?”
三个人同时转头,只见静念站在东墙之下,左嗅右嗅,挽起袖子,显是准备又在东墙上打穿一个大洞。听慈眉师太怒斥出声,他“哎哟!”大叫一声,但为时已晚,他一拳击出,势不可回,只听“咯啦”一声,东墙果然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殿中尖叫四起,不是因为静念一拳打穿墙壁的武功,而是因为,墙里埋着一只黑猫,鲜血淋淋,显是这一两天的事,峨嵋大殿何等庄严圣地,墙里出现这种东西,岂不是和见了鬼差不多?
秦遥苍白了脸,回顾了秦筝一眼,却见秦筝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猫,眉头微扬,显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彩,毫无惧怕之色。她并没有看他,她看秦倦:“这不是行凶。”
“对,这不是行凶,”秦倦目中透出了犀利之色,“这只是示警立威而已。”
向慈眉师太走去,目中神采湛湛生光:“今日的毒酒、射兰香、死猫,都不过是人有心要对峨嵋动手的前奏,用来——”
“吓唬人而已。”静念笑笑,笑的那一刹那,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