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秦筝心里发凉。她虽不了解秦倦,但也知道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心里痛苦到极处,是万万不会讲这种话的。看着他一脸浅笑,她就从心里发凉,“倦——”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想也未想,她握住了他另一只手,让他低头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希望可以减轻一点他的压抑和痛苦。
秦倦闭上眼睛,把自己冰冷的额头压在她肩上。秦筝可以感觉他的心跳得好快,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肩上,良久良久没有抬头。
“倦?”秦筝担心至极,“怎么了?很难受么?”她没发觉,她从未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过话。
“不,没事,让我靠一下,一下就好。”秦倦的声音微微带了暗哑,他需要一点力量来支撑他的意志,无论这力量从哪里来,他都无暇顾及。秦筝的气息很温柔,让他觉得心安,暂时可以依靠。至于心中微微涌动的微妙的情感,他已不再去想了,毕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
秦筝让他靠着,就如抱着一个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拍哄着他,心中是温柔,是怜惜,是茫然,还是担忧?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像站在十万八千丈的高峰之颠,无限喜乐,却又有随时会一失足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但秦倦并没有靠在她身上太久,轻轻一靠,立刻推开了她:“我失态了。”他一脸平静地自她肩上抬头,语气平稳地道歉。
秦筝勉强笑了笑,扶着他继续往里走。
走到了林中一处泉水之旁,她以泉水湿了衣角,轻轻敷着他的额角和双眼。
秦倦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我看见了。”
“真的?”秦筝心头一跳,也许是因为心头乱极,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欣喜,只是整个人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必再依赖着她了。
“真的。”秦倦在额角一冷之际,眼前就突然亮了起来,他勉强笑笑,“也许,真的像你说的,我只是头昏,眼前发黑而已。”
“那恭喜你了。”秦筝挣开了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是喜是忧——当他失常时,她便跟着失常;他镇静了下来,她逃得比他更快。
两个人默默相对,谁也不愿提及刚才被挑起的些许令人心弦震动的微妙情绪,任无声的尴尬在彼此之间蔓延。
马蹄声响,秦遥牵着马车过来了:“你们走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半日。”
秦倦移开目光,转开话题:“凤堂怎么了?好一点么?”
车中传出懒洋洋的声音:“再差也比你好得多,我铺好软垫了,你上来吧!”车窗中探出一个头来,左凤堂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秦筝不等秦倦说什么,匆匆站起来:“我弄一点水,让左公子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她掉过头去,不看任何人,径自往水边走去。
秦遥把秦倦扶上车。
左凤堂让秦倦靠在自己用衣物铺成的软垫上,皱起了眉头。
秦倦的气色差得不能再差,灰白的面颊,微蹙的眉头,除了一口气之外,十足十像个死人。
“你的药呢?”左凤堂忍不住要发火。该死的,这个宝贝公子,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能照顾得妥妥当当,只是完全不会照顾他自己!
“药?”秦倦倚在软垫之上,眼睫已沉重地垂了下来,“在我怀里。”
“那你干嘛不吃?”左凤堂朝天翻个大白眼,气得火都没了。
“我忘了。”秦倦精神一振,“是了,我的药有培元养气之效,你也可以服用,对你的伤可能会有好处。”他自怀中拿出一个木瓶,拔开塞子,倒了两颗微灰的药丸在手中。
“我——”左凤堂真是败给他的公子了,“我会被你活活气死!我叫你吃药,不是叫你给我吃药!我只是皮肉之伤,你看你,你到底还要不要你那条命?药是肖混蛋专门替你调的,我吃什么?我又不气虚,又不体弱,你咒我么?”
“我知道。”秦倦自己服下一颗闭目养神,把另一颗压在左风堂手里,“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伤一病,大哥手无缚鸡之力,筝一介女流,你若不早早复原,不是让我们等死么?这药又不是毒药,吃下去对你的伤大有好处。”
左凤堂无可奈何,每次他都争不过秦倦。吞下那颗药,他没好气地道:“就你有理。”
秦倦只是笑笑。
片刻之后,左凤堂精神一振,心中暗赞肖飞调药的本事了得,看了秦倦一眼,只听他鼻息微微,竟已睡着了。左凤堂微微一怔,伸指轻点了他数处穴道,好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他的这位公子实在比谁都令人操心。望着秦倦,左凤堂心中轻叹,他对秦倦有一种介乎兄弟与师长间的感情。十年来一同成长,秦倦的容貌神韵很容易惹人怜惜。有时左凤堂拿他当亲兄弟一般;而每当大事临头,秦倦有所决断的时候,他又凛然敬佩于他那份才智。他十五岁艺成出师,结果一出师便在千凰楼待了十年。一开始是好奇他的容貌,之后是放心不下秦倦那风吹得倒的身体,最后臣服于那一身智慧与心性。这位公子,真不知要人担心到几时。
秦筝自水边回来,用她怀里的锦帕浸了水,递给了左凤堂。
左凤堂摆了摆手,示意她轻一点,一把接过帕子,拭净了脸,笑笑表示谢意。
秦筝往车里看了一下,什么也未说;缓步离开。
天色渐亮,初夏的阳光渐渐穿透了树林。不久之后,秦筝和秦遥也坐回了车上,躲着阳光,任两匹马拖着马车信步而行。
三个人都未说话,只定定地看着秦倦的脸,神色茫然。秦倦无论人在哪里,都是天生发号施令的人。他睡着了,就没人知晓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
秦倦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肖飞为他调的药十分见效,又经过一阵休息,他的气色好转许多,至少不再像个濒死的人。
秦遥看着,心中有一种错觉,也许,秦倦会一直好下去,直到儿孙满堂。不要死,不要死,他在心中默念。
左凤堂自是心中清楚之极,秦倦是很容易赖着药物的体质,他无论吃什么药都极易见效,但一旦突然中断不用,后果只有更糟。锁心丹是这样的,其它药也是一样,只不过没有像锁心丹那样后果明显。
秦筝脸上毫无表情,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秦遥终于轻声问。
“不知道。”左凤堂也很困惑,“这一条不是去千凰楼的路。”
“快到午时了,我们还是守在这里吗?”秦遥低低地问。
“不知道,”左凤堂摇头,“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两个人茫无头绪地交谈着,马儿轻轻地走着,马车轻轻地摇晃,往林木深处渐行渐远。
诈死成真
等左凤堂解开秦倦的穴道,竟已是入夜时分。
秦倦睁开眼,便看见火光。
秦筝用林中的松木扎了火把,也生了火。秦遥持着一支串了鱼的树枝,在火上烤着。左凤堂正整理着自家中带出来的干粮。
秦筝和秦遥那一身华丽的衣裳早已又脏又破,沾满了黑色的木炭,左凤堂换了一身青衫,但也一样弄得满身尘土。他们全都不是行走江湖的人,秦筝秦遥自是不必说,左凤堂虽是一身武功,江湖经验近乎没有,无怪连生个火也弄得如此狼狈。
看在眼中,秦倦无端端生出一种温馨之感,心中泛上一股温暖——他的家啊!他活了二十一年,大半时间在算计谋划之中度过,至于一觉醒来,看家人为做一顿饭而忙碌的温暖,莫说想,连梦也未曾梦过。
“醒了?”秦筝第一个发觉他的醒转,低低地问。
秦倦流目四顾,才知他们用马车中的软垫铺在地上,让自己倚树而睡,闻言笑笑。
秦筝看了他两眼,似是还想问什么,但她终是没问,将头侧过一边。
“二弟,”秦遥担忧地问,“好一些么?”
秦倦淡淡吁了口气,眉头上扬:“嗯,好了很多。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左凤堂一个掠身过来,“我们究竟要上哪里?不回千凰楼么?”
“不回。”秦倦打量了一下天色,“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大哥,王爷是否一定会追杀我们?”
“是。”秦遥轻轻打了个冷战,“王爷骄气过人,睚眦必报,又何况——左兄在他额上——”他忍下“画了朵花”未说,只是尴尬一笑。
“那就更不能回千凰楼,”秦倦叹了一声,“若回去了,岂不是为千凰楼引祸上门?千凰楼大难方休,我不愿又生事端。”
“那我们——”秦遥心中发寒,“就这么逃亡么?”
“当然不,”秦倦有力地打破此刻幽暗无力的气氛,“王爷不过要杀人泄愤,若我们死了,他自然不会再加追究!”
“你的意思?”左凤堂开始懂了,目中渐渐发出了光。
“诈死!”秦倦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脸上生起了红晕,“我们在他派来的人面前,演一场戏,这一切就结束了。此后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秦筝秦遥目中都亮了。
“可是,这岂非也很危险?”秦遥迟疑了一下。
“有凤堂在,应该不成问题,若我们真的遇险,他可随时救援。”秦倦道。
“怪不得你把车停在官道上,原来——你不是要逃,而是在等。”秦遥吐了口气,“我的二弟果然了得。”
秦倦只是笑笑,“天色已晚,他们随时会追来的,我们准备一下。”他揭开锦被,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官道上奔来了数十匹快马。
蹄声如雷!
不久之后,只听林中一阵喧哗,有尖叫声,追逐声,刀剑破空之声,林木摧折之声,最后化为一声惨呼,自近而远,消失在林木深处。
三日之后,敬王爷得到回报:“马车中的两男一女被黑衣侍卫逼落悬崖而死,崖下急流漩涡甚多,三日以十数人试验,落崖者断无生理。
****************真相呢?
真相——谁也料想不到的真相。
左凤堂守在山崖之下,这林子里竟有个如此凶险之处,倒出乎人意料之外,但像是上天帮忙,给了这么一个绝佳的地方以施“诈死”之计。
秦倦的计划是这样的——左凤堂守在崖下,其余三人找机会一一落崖,左凤堂便可以一一接住。而昨夜动手之时,秦倦并未现身,因而仍是二男一女,人数无差。
但人算不如天算。
左凤堂眼看着三人同时一声惊呼,几乎同时自崖上坠了下来,他提一口气,猛地纵身掠起,一抄身接住秦遥,右手一弯接住秦筝,再一把抓住了秦倦的手,四个人一同掠向正对方崖下的一根突木之上。
但左凤堂刚刚踏上突木,便惊闻枯木爆破之音!
这树撑不起四个人的重量!
他身子一沉,枯木不仅树干爆裂,而且根基震动,几欲破土而出,崖边黄泥四落。
左凤堂情知不妙,四下一张,倒抽一口凉气。他掠到了一处死地上!此木方圆十丈之内竟没有第二处可以立足之地!往下一望,足下急流湍湍,便像一条细蛇,但激流震荡之声亦隐隐可闻!他自知无能再带着四人的体重掠回他刚才的立足之处,此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秦遥秦筝何尝见过这么凶险的景像?同时闭目,惊呼出声。
身子又是一沉,这枯木的根已爆出了一半,整棵树都倾斜了1“凤堂!”秦倦急促地道,“保住他们!”
左凤堂正自心惊胆颤,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保住他们!”秦倦提高声音,“这是我的命令!”
“你想干什么?”左凤堂斗生警觉,大声喝道。
秦筝秦遥同时睁目,震惊地看着秦倦。
秦倦目光如梦,纵使身在半空,尤不减他天生绝美的风采,目光如梦,令他看起来也如梦似幻。
“要幸福。”他看着秦遥和秦筝,轻轻地道。
秦遥心底有一分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惊恐未及形于颜色,秦筝已拼命摇头:“不要——”
她还未说完,秦倦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要幸福!”他看着秦筝,清清楚楚地道。
“不要!”秦筝尖叫一声,在左风堂臂弯里拼命挣扎,“不要不要,苍天,你不能太残忍——”
左凤堂抓紧了秦倦的手腕,惊恐地道:“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么?”
但秦倦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这也许是秦倦今生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像是一挥手斩去红尘的牵挂,又似一挥手抛去万丈的尘烟,他一挥手,挣开了他与这个世界惟一的也是最后的触点!
指——掌——相错——手指顺着手指滑落——白手背——而手指——而指尖——指尖相触——终于——触点分开了,左凤堂惊恐的眸睁得很大,眸子里尽是秦倦的影子。
而秦倦一脸微笑,笑得如此温馨而满足,让他整个人都发着光。
衣袂飘飞。
那一瞬仿佛世界惊恐得没有声音,又仿佛突然掠过了几百万年。
秦倦在左凤堂、秦筝和秦遥睁大的眼中,缓缓沉了下去,一刹那成了消失在风中的白点,连声音也未留下。
没有痕迹——空中没有痕迹,任谁也看不出这儿刚刚吞蚀了一条生命,任谁也不能证明,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曾这样真实地存在过,生活过,爱过——一颗眼泪,随着秦倦跌下了万丈悬崖,一般地没有痕迹,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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