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摇了摇头,垂眸道:“不。”
萧晖的笔停在了半空中,忽然想起,他仍念念不忘要杀了自己以报父仇,怎么可能再从自己这里学武?为他求解药是自己主动要求的,他宁死也不会相求,以后也不能图他感激报答,这仇恨更没有办法化解。便不再多说,埋下头继续书写。萧晖写到三更时,只完成了四分之一,抬头见戴雪仍坐在那里,萧晖又问:“怎么还不睡觉?忘了崔神医说过不能劳累,要多休息?”
戴雪道:“你点着蜡烛,我睡不着。”
萧晖忙收起纸笔,自己也脱了外衣,上了床吹熄蜡烛。黑暗中却听见对面床上的戴雪不断辗转反侧,显然是睡得极不安稳。萧晖低声问:“你还睡不着?”
戴雪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萧晖硬下心肠不去管他,在山洞里自己还可以抱着他睡,给他讲故事,现在却不能了……又过了一阵,听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对面的戴雪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萧晖以为他要起夜,戴雪却打开门走了出去。萧晖惊讶,忙起床跟了出去,只见戴雪站在门外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看那空中飘舞的雨丝。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千万条雨丝密密绵绵地在天地间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雨帘。雨水顺着屋檐一串串滴下来,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如泣如诉。戴雪只着单衣,衣襟半开,夜风一阵阵吹来,撩动衣衫。萧晖怕他着凉,进屋去拿了件外衣,轻轻给他披上,陪他站了一会,温言劝道:“雨下大了,外面冷,回屋去吧。”
戴雪背对着他,透过雨帘望着那远方,忽道:“快到清明节了吧?”萧晖一愣,未明白他的意思,此时离清明节还有大半个月,怎么他会说起这个?突然戴雪转过身来,面对着萧晖,神情却有些犹豫,“萧晖,有件事,我想……”
“什么事?”萧晖奇道。
“我……我想去给我父亲上坟。”戴雪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萧晖不料他说的这事,忽想起戴世亨生前的种种恶行,虽然已手刃仇人,但那种仇恨至今也未能忘怀,心头窜起一股怒气,不知不觉已握紧了拳头,要自己去陪他给仇人上坟,简直岂有此理!正要断然拒绝,戴雪抬起头来,眼中竟有一丝祈求。萧晖愣了,这目光太熟悉,无数次曾在梦里出现……“不行!”两个字到了萧晖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化作深深的一声叹息,远远地飘在夜空中……
“萧晖,这几年,我……”戴雪欲言又止,迟疑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三十六 似曾相识
戴雪自从去了幽冥山庄后,就再没给父亲上过坟,本来是想等报仇后好去祭奠,但这里离故乡不远,今夜的绵绵春雨竟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乡思愁绪,忽然很想很想再回故乡看一眼,虽然早已没有了亲人,也可以在父亲的坟头痛哭一场……戴雪虽知道恳求杀父仇人允许自己去上坟是一件极为荒谬的事,情绪激动中仍抱着万一的希望开了口,眼下与萧晖结伴而行,不经他同意,肯定去不了。
“好吧,”萧晖不等他继续就妥协了,一面狠狠地骂着自己没用。要是戴雪语气强硬,可能还硬得下心肠拒绝,但戴雪却软语相求。自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父亲后,雪儿就再没有求过自己任何事情,哪怕当时被寒毒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愿吭声。他肯向自己哀求,哪怕上刀山下油锅自己也不会皱下眉头,何况只是去上坟,怎么能够拒绝?再说戴世亨虽说是自己的仇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我可以送你去,但上坟你自己去,我不能陪你。”萧晖忽想到,母亲的坟地离这里也不远,也该去看看母亲了。
戴雪脸上现出了一丝感激,低头道:“谢谢!”
萧晖心里一酸,仿佛又看到了他小时侯的模样,小时候的雪儿腼腆害羞,没有富家子弟的跋扈张狂,每次自己为他做了什么,扎只风筝或捏个泥人,他都会红着脸道谢。萧晖伸手将他揽进怀中,“不要说谢,永远不要对我说谢谢。”半抱着戴雪进了屋,扶着他上床睡了,自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道:“快睡吧!”窗外的雨声忽大忽小,戴雪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了。
第二天戴雪醒来时,萧晖仍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还未放开,静静地看着他。“你……你没睡吗?”戴雪惊问,他竟陪了自己一夜?难怪一夜都平静无梦……
萧晖笑了笑:“我练了天罡心经,就算一年半载不睡觉也没关系。”看看外面的天色,萧晖又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今天大约走不成了,你再休息一会,我正好来写天罡心经。”
雨果然下了一天,到晚上,萧晖写好了天罡心经,找店家要了针线装订在一起,拿一个木盒子装了。戴雪看他这举动,似要把天罡心经藏在什么地方,也不好多问。第三天早上,天虽放晴,但天色还是阴阴沉沉。两人继续上路,折向南边,走了两日,这天中午,先到了萧晖母亲的墓地。墓地附近有座小镇,镇子很小,又还不到上坟的时节,从东头走到西头,才找到一个卖香烛纸钱的,戴雪和萧晖各买了一份。
萧晖拿着香烛纸钱还有那个装天罡心经的盒子,来到母亲坟前。简陋的坟墓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小山脚下,四周杳无人迹。萧晖磕头上香烧纸后,在墓碑前挖了一个两尺多深的坑,将那个木盒放了进去,再撒上土,最后铺上一层碎石。埋好后,从外表再看不出什么异样。戴雪奇道:“你怎么把天罡心经埋在这里?”这天罡心经是数十年来无数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尊秘籍,多少人穷其一生而不可得,却没想到萧晖会随随便便地埋在这里。
“我得到天罡心经,纯属机缘巧合,我现在把它埋在这里,也希望有缘人能够发现,传之后世。母亲的在天之灵会守护着它,不让它落入邪恶之辈手中。”萧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戴雪一眼。
戴雪心头一跳,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显然他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沉默一下,戴雪问:“这事只有我知道,你不怕我再告诉别人?”
萧晖一窒,他口中的别人除了施君还能有谁?面上仍淡淡地道:“我曾说过你若要看,我写完了可以先给你看。你若先看了再告诉别人,岂不也是一样?”
戴雪听出他的信任托付之意,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想,虽然你是我的仇人,但这事我却不会再透露给他人。萧晖知他不会对自己作出任何承诺,不再多说。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回到镇上,找了客栈歇息,第二天又走了几十里才来到从前戴雪家所在的地方。
这里名为朝阳镇,是方圆数十里最繁华的集镇。戴家以前在镇上有一座几重的大宅院,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豪。但戴世亨过世不久,戴雪便转卖给了他人。走过那宅院时,戴雪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门上的朱漆已斑驳脱落,显然是年久失修。这是家中传了数代的祖业,却毁在自己手中,戴雪心中一痛,眼中发酸,几乎迈不动步子。萧晖走到门口时,也是一怔,没想到还会经过这门前!这紧闭的大门里,曾记载了多少惨痛的回忆?母亲的哭泣,自己的惨叫……忽然都清晰如在耳边。见戴雪停下不走,萧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来一把拉住他,将他拖走,戴雪挣不过萧晖,忿忿地瞪着他,没有作声。
萧晖找到一家客栈住下,安排好房间,已到中午,两人用过午饭,萧晖对戴雪道:“你自己去上坟吧!我就在客栈房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戴雪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刚到楼下,萧晖又追了出来:“等等!外面快下雨了,你把伞带上吧!”说着递给他一把油布雨伞,戴雪默默接过来,萧晖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人……那人的坟在哪里?”
戴雪愣了愣,还是答道:“出了镇子,往西走五里,就是我家祖上的坟地。”萧晖不再多问,戴雪便独自走了。
戴雪走后,萧晖回到房中,往床上一靠,双手枕着头,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他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睡觉,但此时哪睡得着?脑子里一幕幕往事交替闪现……寒冷的冬夜里,母亲赤着脚从戴世亨的房间里跑出来,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凄厉的哭叫声划破了夜空,她头也不回地冲入漫天大雪中,年幼的孩子一边哭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试图跟在母亲身后,狂风卷着雪粒重重地打在身上,还没跑多远就摔倒了,碰破了头,好不容易爬起来,母亲已消失在风雪中,不见了踪影……到了第二天清晨,终于在几十里外的雪地里发现了她,冻僵了的身体还有着斑斑血迹,母亲再也没有醒来,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句话,就那样去了……戴世亨闻讯也赶来了,命人草草地把她就地掩埋,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昏倒在地,却被他狞笑着拖走……仅仅半个月后,自己又被他扔在了雪地里,受尽蹂躏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三十七 狂风骤雨
萧晖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想曾发生的这一切,事隔多年,刻骨铭心的记忆仍未能释然,自从报了仇后,他就强迫自己忘掉不堪回首的过去,但没想到今天竟会故地重游,而且还是和戴世亨的儿子一起,更没想到雪儿会成为自己最牵挂的人。雪儿,想到雪儿,萧晖忽然冒出一个从来不敢正视的问题,为什么当初杀死戴世亨时,自己要先当着他的面强暴雪儿?仅仅是为了报仇吗?还是想要占有他,因为心里早就有了他,明知道仇恨让两人绝无可能在一起,明知道那会带给他什么样的痛苦和伤害,也一定要占有他的身体?
萧晖想到这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从床上跳起来,雪儿走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回来?一边暗自辩解道:反正只要我杀了他父亲,不管我强不强暴他,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会恨我入骨,不会有半分区别……回首以往和雪儿的种种纠缠恩怨,萧晖忽然又觉得十分灰心,自己所做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萧晖颓然坐下,呆呆看那窗外,心情随着窗外的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哗的雨声搅得萧晖更是心烦意乱。雪儿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他这个人,怎么离开一步也让人放心不下?萧晖坐不住了,冲到楼下找店家要了个斗笠,连雨衣也没披,就冲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虽然还不到傍晚,但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天空,黑沉沉一片,却象是已提前入夜。春季里少有这样的雷雨天气,路上的行人和田里的农夫都消失了踪影,店家纷纷关门闭户。乡间的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萧晖心里越来越急,冒雨施展轻功往镇子西头奔去,胸前的伤口浸了雨水,却隐隐地作痛起来。
萧晖记得西边几里地有一个小湖泊,果然那小湖还在,湖面上雨点翻飞,水气弥漫,萧晖绕到湖的另一头,正有一片坟茔。“戴雪!戴雪!!”萧晖大声呼唤着,耳边只有风声雨声,听不见回应。雨雾中看不清楚有人没人,萧晖只好挨着一处处找过去。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瘦小的人影正趴在地上,萧晖忙奔过去,竟然是戴雪,正用双手奋力地扒着面前的泥土!
“戴雪,你在做什么?下这么大的雨,快回去吧!”萧晖拉起戴雪,想把他带走。“啪!”萧晖的脸上已重重地挨了记耳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显然戴雪用了全力。戴雪此时毫无武功,以萧晖的身手,别说打他耳光,原本碰都碰不到他,但萧晖在震惊之下完全忘了躲避。戴雪的脸上身上满是泥污雨水,早看不出本来颜色,眼中却喷着熊熊怒火,扬手又要打,被萧晖捉住了手腕。“出什么事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萧晖压着怒气沉声问道。他说话时带了几分内力,狂风暴雨的呼啸中,却自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你做的好事,还来问我?”戴雪咬牙切齿地道,指了指地上。萧晖仔细一看,香蜡纸钱散了一地,泥土里斜斜地倒着一截墓碑,上面的字迹已模糊,隐约还分辨得出“世亨”两个字,几步远外另有一截,显然是戴世亨的墓碑被人断成了两截。而墓碑后的坟茔也被夷为了平地,只剩了几块碎石……难怪戴雪刚才在挖土,估计墓里的棺材和尸体,也难以幸免了。“你……你已经杀死了我父亲,甚至还割下了他的头……也害了我,你难道还不满意吗?为什么还要来毁他的坟墓!!”戴雪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萧晖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冲到了脑子里,双手抓住戴雪的肩膀用力摇晃:“戴雪!你说的什么?我毁了戴世亨的坟墓?”
戴雪被他晃得差点站立不稳,用力挣开萧晖的手,一个趔趄,却冷笑一声:“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萧晖从来只找活人报仇,不和死人为难,你当你那父亲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千里迢迢跑来毁尸泄恨?而且如果是我干的,我还专程带你来上坟,难道我疯了?”萧晖几乎是恶狠狠地吼道。
冰冷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