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路费,让他们各自逃命。那时少数民族彝汉杂居的那一带还没有解放,他们先逃到女儿峡的女儿洞,生下了孩子扔掉。剿匪的部队赶来,他俩便逃回黑脸膛男子的家乡——大渡河边的深山密林中的那个莫西小镇,十里红山坡种植鸦片。后来,这个黑脸膛男子就成为了娜木措的爷爷,而那个女人,当初的布依族山寨里的那个女人,就成为了娜木措的奶奶。但是,他们也仅仅是变幻岁月中,能够生存下来的一对野鸳鸯。后来,廖佐煌在那片异国他乡的历史山头上,粉身碎骨的时候。人民政府给他们送来的一张烈士的名单和门牌,也就是说,按照正常的夫妻关系,是廖佐煌和他的那个布依族的女人罗乌支。
而娜木措实际上的爷爷,不是廖佐煌,而是那个黑脸膛男子,彝族土匪,罗达昌。罗达昌的彝族名字叫木嘎。所以,娜木措和她的弟弟伊嘎的名字,就是木嘎,他爷爷那两个名字的分开。木嘎在解放的时候,是一个深受彝族土司压迫的黑奴。他在一次廖佐煌征战彝汉地区的路途上,贩卖骆驼和马匹,被廖佐煌的部队收编,而那时解放大军即将攻打狮子岭城堡,廖佐煌即将带着他的金银财宝和妻妾女人逃往他乡。而他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和刘正坤,柳如风在万年台阅兵场上,通过决斗抢来的女人,罗乌支怀孕八月,已经厌恶了这十多年来和廖佐煌一起东奔西走的军人生活。她便和同样来自少数民族的黑脸膛男子木嘎偷情,并在女儿峡山洞土匪老巢产下了一个野种扔掉。他们趁解放剿匪平乱的动乱时机,离开廖佐煌的人马,回到老家莫西小镇种植鸦片,贩卖烟土。后来罗乌支和木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叫罗木支,现在是那个小镇的镇长,镇长娶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姑娘,那个姑娘生下了娜木措和伊嘎。我到他们那个小镇上去采风的时候,没有见到娜木措的父亲和母亲。她的父母到更远的山寨,去联系药材收购和成立制药厂的事情去了。而我的确在娜木措的那个山寨里看到过那个叫做罗乌支的女人的照片。她虽然是布依族,或彝族,但是她的眼睛依然清秀,她的头发依然像一根根银丝,她是有可能作为我的父亲,或是我们家族的一个亲人,但是他做了廖佐煌的第某个妻子,也做了木嘎的最后一个妻子,而那时木嘎和罗乌支都已经死去。我没有看到木嘎和罗乌支的合影照片,但是我看到了罗乌支珍藏得很久很宝贵的人民革命烈士家属名单,而那个名单上分明写着:丈夫廖佐煌,妻子罗乌支。但是伊嘎和他的姐姐娜木措以及他们的父母,都把罗乌支和木嘎看成是他们的亲人、祖宗和父母。我觉得,我们的生活离奇的地方实在太多。不是夫妻的却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生儿育女,而真正的夫妻往往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生离死别。
在那个被炮火反复轰炸燃烧的山头上,那时,在志愿军简易医院里,包扎了鼻子流血的刘正坤和一群战争的幸存者,一起来到那片被炸药烧焦,尸横遍野的战场。他们看到了无数战士残缺的尸体。那是经历了一场险恶的肉搏之后,美国兵、中国兵,中国兵、美国兵,团团抱住,同归于尽。在燃烧的木桩、大石块、松散的土地上,冒出来的头颅和残肢断臂,到处都是。那时,刘正坤已经从战地简报中得知,廖佐煌团长已经和美国兵同归于尽。他在那些尸体断面不断翻找。他终于在一块大石头背后的木桩和铁丝网下面,找到了一团已经烧烂交合在一起的中国兵和美国兵的尸体。脑袋很圆很亮,已经肿胀,而且鼻孔里已经开始爬出白蛆,但额头上的那一颗很大的痣依然看得出来,就像顶着一盏明灯。他知道那就是廖佐煌,而廖佐煌的嘴还咬着一个光头的美国大兵的耳朵。正如当年在万年台歇马坪上决斗,廖佐煌用“翼王剑”削掉了刘正坤一小块耳朵一样。刘正坤给廖佐煌敬了个军礼,然后叫跟随来的志愿军战士把他的尸体抬下去。后来,清扫战场的战士在廖佐煌的内衣口袋里找出了一封信,那封信上,廖佐煌告诉刘正坤,他带出来的那股经过整编的乌溪土匪来朝鲜战场参战的经过,分布情况。本来当初来整编他部队的首长也不同意廖佐煌参战,他带领改编团官兵集体写了血书。生为乌溪人,死为中国鬼!那时他身边没有了一个女人。他说他一生欠女人太多。只有战死沙场才能洗刷自己的罪过。如果愿意,一定要找到他最心爱的女人,那是他从刘正坤身边通过决斗抢走的女人,布依族姑娘罗乌支。一定要代他向罗乌支道歉,一定要找到她带走的那把宝剑。因为他清楚记得,当时,那把宝剑是他投向已经怀孕的罗乌支和木嘎的。万年台阅兵场上决斗结束后,他们约定,刘正坤保存那把剑盒,廖佐煌保存那把宝剑。所以,在廖佐煌后来的征战岁月中,一直把宝剑带在身边。后来,木嘎从罗乌支的身上抽下宝剑把她救活,并且带着宝剑逃回了家乡去种植鸦片。而那把宝剑也一直挂在木嘎和罗乌支结婚的墙头上。后来,刘正坤没有把罗乌支看成是自己的女人,他把廖佐煌仍然看成是罗乌支的丈夫。所以,后来,人民政府……也可能通过刘正坤提供的线索,当地政府经过千辛万苦才把革命烈士的那块招牌送到已经木然的罗乌支的手上。我在娜木措家里看到了那张革命烈士证书,虽然仅仅是一张发黄的纸,但告诉我们的事情的确令人肃穆庄严。上面写着廖佐煌的大名,还盖着我们这个国家那时领袖的大印。我似乎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我想,罗乌支是娜木措的奶奶,也就可能是我的亲人。因此,我不能和娜木措相爱。娜木措也有可能是我的亲人。后来,我隐约把这个想法透露给娜木措,娜木措和伊嘎都坚定地告诉我,按照他们民族的习惯,不能和汉族通婚。当然,我想,如果能够爱上娜木措,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其实爱上谁,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不管他是布依族汉族,还是藏族彝族。只要她是那么一个值得我爱的人就够了。而且,发生在那把宝剑上的故事,哪里有什么藏族彝族布依族和汉族之分啊!因为这把宝剑是石达开留下来的,他留给了佘三娘和瘦狗,也留给了刘正坤和罗乌支,廖佐煌和木嘎。现在这把宝剑挂在娜木措家装饰得十分精美的客厅里。当然,廖佐煌刘正坤都想找到罗乌支,让那把石达开留下来的宝剑回合拢来。“翼王剑”啊,因他们的恩怨情仇分分合合。此刻,我没有把那个空剑盒带来。我知道,它是我的传家宝。父亲死时,也仅仅交给我了一把空空的剑盒。后来,我把剑盒挂在柳如风的吊脚楼上。现在,我在娜木措家,看到的这把宝剑,正是石达开留下来的那一把。上面写着太平天国某年某月制造,还有,不知是刘正坤、廖佐煌,还是罗乌支、木嘎,在上面刻写的彝文藏文汉文“江山笼统宝剑合拢”的承诺字样。而今,娜木措家山寨四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这把宝剑还没能合拢来。那时,娜木措家客厅,灯光明亮,草绿色的地毯和墙上的弓箭、铜壶发着亮光。这时,我喝了青稞酒和酥油茶,吃了牦牛肉和山珍,娜木措的姑姑、姑爹和那个沉默的表妹,已经睡去。娜木措告诉我,她表妹为什么沉默不语,就是因为她到一个山寨里去当导游,被外地来的旅客诱骗失身,遭到了强奸或者轮奸,或者可能已经怀孕,或者做了人工流产,而她表妹比娜木措还小一岁,看起来却比娜木措更加苍老。我看着娜木措的表妹,突然想起在泸定桥边洗浴城遇到的那个招呼我“胖哥眼镜来玩一会儿”的姑娘。是不是她?我想,是不是她都可能诉说着现在的姑娘们另一种相同的命运。殊途同归啊!说真话,那天晚上,娜木措把我带到她家为旅客修建的木楼里去,我真想和她好好谈谈。或者告诉她,我很爱她。我很喜欢听她的歌声。我还可以给她写歌词,为她作画。把她那五彩的小辫,俏丽的身影,灵动的舞姿,大气磅礴的歌唱,和草原的阳光,晶莹的雪山,青翠的远山,美丽的山寨,动人的锅庄,还有欢腾的欢乐的火把节做背景,描绘出来,绘成国画,或者油画,带到我们国家最高的艺术殿堂去展览。但是,娜木措在我房间里来,依然表现得温顺文静和寂静。她说,我哪里有那么好看噢,而且,我也不可能做一个多么标准的模特。我还是想唱歌,想唱我们民族的那些歌,就像我奶奶罗乌支一样,一辈子都在唱歌,但一辈子没有任何一个人给她发奖。她劳动,她歌唱,过得十分快活。面对如此纯洁,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少数民族姑娘,我尽管心里有过一阵阵冲动,但是,我想我绝对不能强迫她,或者强暴她。我不应该那么做,如果我要那么做,就一定是我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但是,那天晚上的木楼里,我们单独在一起。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她对我有任何爱的表示。尤其是没有那种可以肌肤接触的那种爱。那天晚上,木楼外面下着雪,木楼炕上很温暖。土炕下烤着通红的木炭火。我甚至就想和她在火塘边绘画,或者在火塘上面烤吃山羊肉和牦牛肉。但是,我们没有做那些我想做的事情。我清楚记得,她那天晚上已经没有再穿隆重的少数民族服装,而是穿了一身很简朴的风衣,灰白质朴的那种。她特别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靴,她那粉白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温柔娴静,又充满女人味。也许她刚洗过澡,坐在火塘边,她慢慢地,仔细地把她那头乌云般的头发,用彩色的丝线绒线,细心地小心翼翼地扎成一丛彩色的小辫子。她说,过去,奶奶帮我扎,现在,我这么扎,就是在怀念我的奶奶。扎了小辫,一团斑斓的云彩又出现在她小鹿般敏捷的脑袋上,她抬起亮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问我,好看么?我没有说话,我脑袋一阵轰响。不由自主地托起了她几根小辫,哦,多柔多柔啊!她红了脸,站起来一阵舞动,旋转,五彩辫在木楼里飞舞出一圈圈飞动的彩盘。好好!好极了!我赶紧照相,赶紧录像,赶紧作画,我想拥着她,把她那头五彩飞云揽入怀中。哦,我感到她的无数小辫,像一丛硬硬的绳索,我们毕竟没有爱,不能爱啊!她毕竟还是已经,或者说,刚刚长成熟的少女。她停下来,“唰”地从怀里抽出拿着那把经过加工的金色宝剑。对着我,不笑了。你要做啥?我惊呆了。她突然“扑哧”笑了。笑弯了腰。玩吧玩吧,她嘻嘻乐了,我闹着玩的,看把你吓的。她玩着宝剑的小巧的手,依然那么温顺,她那亮亮的眼睛,在火塘的映衬下,哪怕后来……举着宝剑,拿着宝剑,突然开玩笑似咯咯笑着刺向我,也显得那么温柔,娴静的美,没有一丝肃杀之气。女人是不能用宝剑的寒光来照耀的。她那微微颤抖的手和红红的嘴唇、黑溜溜的眼睛,在举宝剑的那一刻,显得十分动人。我坐在火塘下面,似乎看到了那张带着宝剑的温柔如水的图画,那就是我的模特娜木措。女人与暴力,裹着的英魂,当然,她还不是我的人体模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那纯洁如玉的身体,是否能够通过我的手去把她剥开。那晚,窗外下着雪。女人。木炭火。雪也温柔。那是最催人春情的环境和气氛。娜木措很晚才从我的木楼回她的房间里睡了。那天晚上,我似乎听到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着的山寨,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如雪山顶上雪水一样晶莹剔透。我想,那就是娜木措和她奶奶罗乌支一代一代的歌唱。第二天,天空放晴。草原上,雪后的阳光非常灿烂惹眼。我在娜木措的带领下,去看了十里红山坡。那是她爷爷和奶奶种植过鸦片的地方。那时,深秋的雪,还不十分大。漫山遍野,当年种植美丽诱人的罂粟花,现在,成了一片丰收的杜仲和当归。罗乌支山寨院子里晾晒着的当归,只是他们种植的药物中很少一部分。金灿灿的杜仲,黄澄澄的当归,扑满团团积雪的十里红山坡,对面山凹处,隐隐显出一对灰白的坟莹。我和娜木措穿着厚厚的冬装,沿着金黄雪白铺满杜仲当归的十里红山坡,走上前去,把一束从娜木措的山寨里温室里采集来的淡紫色的格桑花,放在她爷爷奶奶,木嘎罗达昌和罗乌支的坟头。我看到了木嘎的照片,是一个很健壮很蛮横的黑脸膛老人,而罗乌支,则是一位十分清秀的少数民族姑娘变成的老人,她向我们透来一丝淡淡忧郁的目光。
坟墓里躺着的真是廖佐煌的妻子,当年曾横枪跃马,打开狮子岭城堡的大门,迎接解放大军的压寨夫人罗乌支么?你和廖佐煌生在女儿峡山洞里的不足月的儿子呢?
我觉得心里很寒,我恍如梦中。我不知道,人的坟墓,是不是他们心灵和爱情的坟墓。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