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快走吧。再这么下去,我可能也承受不了。最好,我们能找个地方,没任何人打扰的角落,进入一个和一切世俗恩怨情仇完全无关的世界。我不知道那个世界在哪里,而且,我们能不能找到它还很难说。但是,既然我们愿望还在,心灵感应还在,我们就会继续往前走。要不然我们谁也无法摆脱这些忧郁和烦恼。佳苇的父亲,卖掉了豪华油轮进入大明河深处。一天到晚,驾了小船,运送山中过往山民,来往穿梭,基本上没在家。他在小船上也学起了他的父亲,鹭鸶葫芦里灌满烧酒,还有小猫、小狗、渔网和他捞起的鱼虾。佳苇还是到渔船上,去和他的父亲告别。但是,她父亲喝了烧酒,吃着鱼虾,似乎并不愿意和她说话。他想把自己的生活重心,都放在这条养育了他们家的小船上。不想和镇上发生的事情和正在修建新镇的楼房发生任何关系。望着佳苇父亲日渐苍老的一头白发,我突然感到佳苇的家族,随着瑁黧的去世,已逐渐枯萎,像她家右侧那片宽阔河滩上,秋霜中的芦苇。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佳苇父亲之所以衰败得如此之快,完全是为了躲避新镇镇长会把瑁黧留下的几百万欠款,压在他身上肩上。我和佳苇,当时都为他的父亲这样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所以,这次回到这个小镇,并没有给我留下多深多美的印象。不过,我和佳苇,在另外的一个地方去看到了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另一种层次的自然宇宙和生命的美。几乎,看到这些美的时候,我和佳苇都忘掉了我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不是亲人,不是情人,更不是恋爱中人,我们只有飘扬的灵魂,在这条宽阔的大江美丽的自然中去,像倦鸟一样飞翔。尽管,我和佳苇,渐渐养好了身体和心灵沉重创伤之后,沿着那条奔腾的大江,大江两岸绵延起伏的山峰,在我们眼前头上和心中,滔滔不绝地翻飞出自然山水的画廊。
我们进入永恒大自然中那片美丽的人间仙境……仙女峰之前,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的确,也许,是她广阔无垠的苍穹下面,那林林总总雄壮离奇的千沟万壑,奔腾咆哮的滚滚大江,那整个就是绵绵无尽的自然山水的舞台!我不想描绘耸入云霄的山峰那奇幻莫测的绿色植被,它们是天地精灵,万物脉搏,还有那一朵朵一片片白云,在天上,在山涧,像水的绵绸瀑布的精魂,自然地流淌。也许,那雄奇的山峰,没有尽头,天上众多的云彩,斑斓的阳光,总是不断变化着它的方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它们各自的故乡。我觉得我们向往的地方,已经到来,但同时又不知道在哪座激浪飞溅的江边码头,我们的心灵才能靠岸。在许多同样雄奇的山水之间,我们不知不觉、不经意地迈上了那片水草依恋着的巨大礁石,和礁石上面布满了水草贝壳梦幻的河滩。这时,天渐渐暗淡下来。从河滩望过去,遥远的下游,刀砍斧削的山峰峡谷,峡谷底部,汹涌的大江流淌。远山更高,远水更加苍茫。我们在那片苍茫的远山远水间停下来,希望在疲惫的旅途上,找到一个心灵的顿号——山涧旅馆。我们没有带很多行李,只带了我用来记录山水的摄像机,和我必须用的画笔画板,但是,正如我平常喜爱的一样,我的写生簿铅笔钢笔和宽松的写生袋背包,都在我的身上。我和佳苇坐在江边青草地上,抬起头来,望着高耸的对岸,和对岸仰头才能看到的那尊镶嵌在天边的——或者天空顶端的礁石,高高柔媚的身影,夕阳从遥远的山谷,射过一片杏红色的晚霞,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脚下,她的头上,她旁边的那片笔直的悬崖氤氲着一点一串一片姹紫嫣红中,一个俏丽的,似乎在动,似乎沉思在云雾间,缥缈而婀娜的身影。
那就是仙女峰!
我想我们已经来到了那里,佳苇说,赶快把那片景象记下来录下来吧,用我们的摄像机。
我说,不必了,只要看到了它就行,记在心灵,比记在任何一个镜头中都牢靠。
佳苇说,要不你拿出画笔来写生。
我说,不必了,看到了那片景象,可能世界上所有画家,所有艺术家来写生,也会觉得我们手中的笔太笨拙太笨拙了。那是大自然的杰作,哪一个艺术家的创造,敢于和大自然本身造化媲美啊。
的确,在自然面前,我们每个人都笨手笨脚。晚上,我们在仙女峰对面的农家里吃住。不用问,和到佳苇家乡古镇旅馆一样,我们不可能有越轨行为,住在一起。画家和学生,我们对谁都这么介绍。至于别人要怎么怀疑和猜测,就不是我们要考虑的范围了。反正我们心里最清楚,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就够了。那是一个纯朴的山民之家。只有同样纯朴的老两口,在家经营着自己的山中日子,很少几亩农田,农田里收获瘦弱的蔬菜、水果和稻米。所以,我们的晚餐,除了无一例外的农家的腊肉香肠,就是一大盆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煮得热气腾腾的山芋。那天晚上,我特别想喝酒,想醉倒在美丽的自然中。我看到仙女峰对面,我们曾经走过的农家门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满脸皱纹地看着对面变幻莫测的仙女峰。我想,老女人也可能是从一个少女姑娘,到青年中年壮年,变成如今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生易变,江山永恒。而对面的仙女峰,壮阔苍茫,夕阳朝露,晚霞冷月,艳阳高照,凄风苦雨,或者水的咆哮,阵阵山风卷来的林涛滚滚,她见证了世界上多么巨大、多么细小的瞬间变化,永恒的万古矗立凝望永远。晚上,我、老乡夫妇和佳苇,坐在他家的房顶上,差不多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峰,成为一条条幽雅的曲线。整个山谷,没有月光。夜行的轮船,在我们的视线下面,闪闪的星光一样,缓缓从仙女峰脚下的航道里划过去。看不到轮船,只能看到船上窗户射出来的明亮灯光,在夜幕下缓缓流动。一艘船过去了,又有两艘、三艘慢慢地接了过来。一艘巨大的远洋轮,打着明亮的灯光,本来那些灯光是白色的,但是,一旦灯光照耀在剧烈流动的水面上,映在湿漉漉的光光的江岸崖石上,有的变成紫红,有的变成深蓝,有的变成紫色和深蓝之间,悬崖上,放射出斑斓色彩。我对佳苇说,可能,我以后再也不会给我的图画着色了。一阵山风吹来,对面仙女峰山麓远远地传来野鸟的叫声,可能是乌鸦,也可能是大鸟,我们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它们黑糊糊的身影。风吹过去,又卷回来,卷回来又吹了过去,很远很远,慢慢的,对面遥远的山头突然不见了。我正努力寻找,原来,月光从高山峡谷中升起,射到对面的山头上,仙女峰的颜色变成了远远的一片白银,淡淡融入空中。我侧过身,目光向背面山峰望去,幽幽山谷之间,挂着一轮明皎皎的银盘,正如此刻,佳苇那张肃穆的脸庞。
我真想拥上去,亲吻那片月光,那轮皎皎银盘。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佳苇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我感受到她有意地向我靠近了一点。
月华皎皎,在天上一动不动,脉脉的银辉,洒遍仙女峰上上下下无边无际的山山水水。
冷吗?我问,她望着镶嵌在银盘里的仙女峰,像晶莹的玉石,像母亲子宫里的婴儿一样玲珑剔透,不语。
月光洒在她肃穆的脸上,有两行晶莹的泪,沿着她银月一样的脸庞,流了下来。
突然她很近地凑过来,声音哑哑地对我说:
“我想我可能,明天,不,不,立刻就要死了。我,我,可以马上就要见到我那,亲爱的瑁黧。”
我深深叹了口气。告诫她,不要这么伤感。
她突然止不住流泪,抽泣,呜呜咽咽。
“这世界真美。”
……
“谁都不愿,无缘无故地,离她而去。”
我知道佳苇这种感受非常真诚。但是,在我们这个世界消失了的许多生命,而那些生命的消失,有多少是心甘情愿离开的呢?
从大江对面望过去,我们首先看到的仙女峰背后一望无际的天空。
那天早上,我们起得特别早。佳苇捧着小型摄像机,我挎了画板,带了写生簿,沿着山中旅店老乡家背后那条湿润的小道,登上掩藏在青藤灌木丛中的山涧石阶,攀上高高的山峰。那时,天还没亮。一轮明月高挂在起伏的山峦上空,发出淡淡的光。大江似乎疲倦了,在仙女峰怀抱和深深峡谷里,娓娓低吟,静静流淌。那时,我们眼前数十里数百里景物,简直就是广阔山水的舞台,笼罩在迷蒙的晨雾中,好像正酝酿着更有生气的黎明。我知道,那些淡雾,一旦在风雨的诱惑下,就会变成多姿多彩的云雨。站在一段青色的石崖前,我观赏了一会儿,一轮浑圆的朝阳,从万山丛中渐渐升起,给广袤的山水涂上了一笔笔淡雅的油彩。整个山谷,立刻出现了一片奇特的光亮。平日里那条放荡不羁的大江,此刻也变得温顺安详。不一会儿,朝阳滚出天际,山水间交织着白炽灯一样的光,晶莹明澈。远处天空,一片白晃晃的鱼鳞。这时,我们没有看到背后天际间,已有乌云缓缓侵入。这种出奇的光亮,持续了一阵,我和佳苇都忙着手里的事情,摄像,画画。天空渐渐暗淡。遥远的天边,瞬间乌云涌动。我们浑然不觉。开始云层很薄,天空还没有退去光亮的色彩。一阵山风吹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不一会儿,很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在我们头上的树林里呼呼响过去。我们脚下的山谷,突然传出了千百种风的嘶吼雨的啪啪声。这种声音,使山水改变了模样。对面的山峰和山峰背后更高远的山峰,瞬间变成了雾蒙蒙的世界。狂风在天地间卷起各种各样的怪响。我们赶紧收拾画架和摄像机,沿着攀上来的那条小路往回走。树叶水珠,浇湿了我们的脸,迷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来到仙女峰对面高高的悬崖下面躲雨。躲了一会儿。太阳不见了。山川不见了。大江不见了。仙女峰也不见了。千山在动。游云在飘。千万朵云,以各种姿态缓缓登场。整个大地山水,都笼罩在无色的云雨中。除了几尺远的云雾,和晃动在云雾中的稀疏树叶,好像天地间没有了什么东西。水雾山峦,树叶风声。声音色彩在奇妙变幻,宛若游丝。雨渐渐小了。山中风雨声渐渐停息,大地没有光亮,除了乌云还是乌云。在浓浓的云雾后面,渐渐露出了一弯优雅的淡眉。淡眉在硕大无朋的浅色云雾中时隐时现,好像要尽最大可能展示它的身姿。佳苇惊奇地望着,问我那是什么。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原来那就是平常看起来陡峭挺拔直傲苍穹的仙女峰。迷雾还在变幻。仙女峰背后,淡眉渐渐多起来,一弯一勾,无数山峰缓缓露出脸来。不一会儿,天空渐渐变幻出明亮的颜色,仙女峰悄然露出翠绿的身影,如洗过一样靛蓝。而仙女峰背后的千沟万壑,奔腾着无数白马。那些白马,正是浩荡着万千生命气象的云团。在奔跑,在沉思,或衔枚疾走,或蜿蜒流动。仙女峰下面的大江,也渐渐在浩荡的云雾中露出脸来。一阵风吹过,云彩慢慢地或快速地组合。吞云吐雾中,仙女峰背后露出了一轮金色的朝阳,大概八九点钟的光景,整个山水浓云,似乎已被收走。浩浩荡荡,千峰竞秀,万山叠翠。我想,我未来的作品,它的自然宇宙的背景,已经充分显示出来了。这景象,在我和佳苇离开仙女峰,上了轮船,很久很久,还在回味。
山水多情!我们想看什么,它来什么。
我想。
其实,自然山水是一种生命,一种宇宙的伟大的生命。在它面前,我们个人,我的绘画作品,就显得十分渺小了。但我们的心灵,正是一种伟大艺术生命诞生的温床。而自然宇宙的伟大生命,比如仙女峰的美景,是可遇不可求的。
显然,我和佳苇的这次旅行,并不是我们有意安排,也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送走瑁黧之后,让大自然来安抚我们深深陷入哀伤的心。
第二天,霏霏细雨。离开仙女峰的时候,飘渺的云团和迷雾的游丝,又在我们的心中飘起来。
“其实,我们,不用多说了。”佳苇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到大西北、昆仑山、边防线哨卡去一趟。”她说。“瑁黧已经走了,是我把她介绍给你的,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做。”说完,亮出了她手腕上那枚我从没有见过她戴过的墨绿手镯。
“谁给你的?”我问。
“瑁黧,留下来的……”她哀戚地说。
那么,这枚手镯,是谁送给瑁黧的呢?它是我的传家宝啊!
仙女峰脚下的浩荡大江,笼罩在迷蒙的细雨中。我们的游船开得很慢。滔滔江水把两岸崇山峻岭,通过雨雾糅合拢来,构成我们此刻迷蒙凄清的心世界。我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江中雨景。我伤感而又认真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