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能使我回想起来,心灵轻松一些,不至于常常责备自己,那么不可理喻。
瑁黧的身体渐渐恢复。不过,她说,依然感到十分疲惫。她想出去走走。如果我没有其他重要事情,她非常真心地邀我同去。我说,以什么名义?她说,熟人,两个人现在还熟悉的人。搞房地产这些年,我见到房子,无论多么高,多么华丽,我都没有了感觉。我觉得它们和我就只有开发商投资商和顾客的关系。它们背后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我看到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内地的、香港的、台湾的以及泰国的、马来西亚的,高级别墅也好,豪华轿车也好,山珍海味也好,我都不羡慕。那些人享受的一切,都是付出了代价的,而且有些代价,还是那样巨大,生理的、精神的、情感的、人生的代价。我现在已经从这样烂泥塘一样人的欲望之海中,也是我开发的房地产业中退了出来,把一切,包括港商和某某官员,都统统忘掉,然后作为两个单纯的人,和你一起到外面走走。我说,要是能够这样该多好哦!她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起码我们现在还不用愁吃喝穿,过去我们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然后,从现在认识的这两个人开始,去走一段属于我们自己的路,至于这段路走完后,我们又继续朝着哪个方向走,也许就只有天知道。我说,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苍凉好不好。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但是,我们这样做,你会不会认为是对我过去的惩罚。她说,如果仅仅认为是一种惩罚,对于我们来说,心灵的承受能力就要好得多。关键是,如果是应该对心灵的惩罚,也是一种幸福。老实说,有了我们当初那段经历,我还是觉得,如果几十年后,我们都还没有见面,那么也许这个惩罚就属于上帝的了。说实在的,请你不要生气,我后来的确也遇到过一些我生命中的男人,但他们都是为了我当时的需要,有些是权利的需要,金钱的需要,还有一些是生理的需要,只有我们那段,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家——东山郊区清代某王府改建的暗黄小楼,也就是当时我们共同垒筑的爱巢,以及东山晚霞中燃烧起来的那一丛红叶,那是我们生命中最纯洁最欢乐的时刻,后来,这么些年,我都没有找到那天晚上的那种感觉了。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当初我的确是从心底喜欢你,我们才那样做。至于后来我们没能结婚,完全是客观的因素。谁叫那时候的政审那么严格呢?如果不那么严,也许,我们真有自己的孩子了。那晚,她说,我的确非常希望能有孩子,真后悔,为什么没能怀上孩子呢?我想我可能失去了生育能力,生不出孩子了么。哦,孩子,我也想过,我也希望这样的孩子就像我的艺术,或比我的艺术,我追求的艺术更美。那天晚上,我没有在她的豪华卧室里留下来,虽然我对她的身体并不陌生,但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她后来又和哪些男人一起蹚过生命的泥潭,谁知道呢?我不忍心问她。我总觉得她那张椭圆的脸,依然生动水灵。高高的鼻子,依然如刀砍斧削。如黛的秀眉,依然那样清秀。只有稍显迟滞的眼神,看起来经历了眼前的一场打击,还没有完全恢复过去的神采,毕竟也是一种美啊!何况,像她这样的美人离开我之后,还在商场拼搏,无论采取什么手段生活,毕竟她还是一个劳动者,她不是小秘,不是二奶,没有去选择许多漂亮女人过着的那种出卖肉体的寄生生活。我觉得她应该是一位伟大的女性。虽然她收藏古董,购置世界名画,弹钢琴,尽可能使自己表现得不俗,但突然把她作为我相爱的爱人和亲人,总还是从心底里觉得她有点脏。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她。作为爱人,我究竟有没有爱上她呢?她的生病,她的坐牢,在我心中,为什么总好像是自己的某种情感和经历在生病和坐牢呢?我和她的确有爱,也只是我爱我在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个,当然,从画家的角度看,也是很美的,不令人讨厌的一个女人而已。她的楼层很高。苹果绿的窗帘背后,射下朦胧清冷的月光。这缕月光,和当年东山的枫叶丛中透过来的晚霞一样温柔一样美。这是天赐的人间美景,许多生命都在这种美景中转换为爱的芬芳,像酒一样使人沉醉。但我依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片温柔的月光。
“这个问题让我们好好想想吧。”我说,“我们应该有各种准备,心理的精神的准备,这是延续我们十多年生命的一次远行。”
她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目光里游动着一丝哀怨。
“你不愿意去?”
我犹豫地望着她。
“如果,”她说,“你真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不过我们的人生为什么要如此遗憾呢?”
说完,月光下,她撩起了薄薄的银色窗纱,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月光仙子,十多年前在那枫叶如火的暗黄小楼金黄色的小窗前,她也是这样靠在窗前,轻纱般的睡衣慢慢地解下来。
我们这次梦幻般的远游,是在佳苇参加援藏军医小分队,出发之后那段平静的日子。佳苇为什么毅然报名参加援藏小分队?当她隐约知道,她介绍给我的对象瑁黧,和我过去有那么一段美丽而遗憾的交往之后,沉默了好几天。好像有好些话,她无法也没有说出口,不再提瑁黧,不再提给她画人体什么艺术来送给什么泰国或香港的商人。不过,我把瑁黧佳苇邀在一起,在著名的希尔顿酒店,吃了丰盛的晚餐。我们默默吃着,谁也没有多说话。不用说,佳苇也把她和我认识的过程和交往,告诉了瑁黧。
“亲上加亲,这样好啊!”瑁黧说,“我说我们怎么一见面都像很熟的朋友和亲人。”可是那晚,佳苇基本上和我们不辞而别。后来,佳苇叫瑁黧带来话,希望我和瑁黧真心和好,不计前嫌,便匆匆离开了这座城市,远赴西藏。我和瑁黧都没有到机场送她。佳苇说,我们都是集体行动。瑁黧刚从香港回来,又经历了这场打击,希望我能好好陪陪她,让她从失误受骗坐牢的痛苦阴影里早日摆脱出来。并告诉我阳台上的骆驼草,还有那些玉兰和倒挂金钟,要怎样浇水施肥、呵护保养。我觉得佳苇真是懂事体贴对我关怀备至的好姑娘。我突然感到当初她叫我画她的人体,说不定她心中掩藏着什么真正想做的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现在,她把瑁黧托付给我,我当然应该遵照她的嘱咐,代表她好好照顾身心遭受严重创伤的瑁黧。也许我没有告诉佳苇的是,不用说了,我做这一切,都不仅仅是为了弥补我的过去,如果谈得好,我并不是没有可能和瑁黧结婚。
我们开始想找一个纯粹的自然山水去旅游,因为我们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历史、文化与战争留下的遗迹。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清晨的天空,碧蓝如洗。我们没有开自己的车,就像普通游客一样坐上了通往郊外的出租、中巴或公共汽车。我们这座城市周围,有太多高高的绵延起伏的大山,碧绿的,或波浪滔滔的大江长河,长河沿线的群山中间,大小支流密如蛛网。那些支流,要么藏在深深的山谷,要么展露在开阔的平原。沿江两岸,支流上下,翠竹葱茏,绿树环绕。我们以偶然的方式,首先选择了一条无名的小溪。那是一个著名风景区。虽然我们都没有去过,那天游人不多,人们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我也准备了画板和速写本,但那天和她在一起游览,我似乎没有了灵感,也没有作画的兴趣。我们沿着缀满野花的河岸,穿过结实古老的小桥,进入公园,清新的空气,绿树鲜花,厅台楼阁,在淡淡早雾中,静静矗立,给人湿漉漉的感觉。她尽可能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一路上我们没有多少交流。进入公园,她渐渐活跃开了,指指点点着说,如果要画画取景,最好早晨,或黄昏。大白天的,光线太明亮,绿树鲜花,田畴河岸,也失去了神秘朦胧的美感。再说,也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那么,进入这条碧绿的小溪,今天,我们纯粹为了游山玩水,你说好么?我说,好啊!不过我还是带了摄像机,把那些我认为最美的山光水色,拍摄下来,留在记忆里。摄像机好比储存器,资料放在那里,即使以后创作不能用上,看了它,至少也可以加深记忆。那么,她说,我们划船游览这条无名的小溪吧!我看了看溪里的水,虽然很绿,很清亮,但是蓝幽幽的,不知道有多深。安全第一。我说,我们都不是划船的高手。出了事怎么办,翻了船掉进溪里喂鱼,我们可能是它们最难咽下的一顿美餐。她说,不要开玩笑了,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难道你认为我们之间所承受的苦难和灾难,还不多么?没那么厉害的,我说,在乌溪河边长大,这点水不可能把我淹死。真掉下去,我不是可以再演一出英雄救美么?谁救谁还说不定哩!她说,你不知道我家乡那条河,平常多清秀明亮,山洪暴发时,也是一片汪洋。我也曾在那条河里,和我父亲、哥哥一起捕鱼捞虾。我们都不要提当年勇了吧。我说,真掉进水里,向岸边扑腾,我俩这样的身材、姿势,别人看来也非常不雅观吧。她低下头,想想,淡淡地说,逃命啊!谁还管雅观不雅观!算了,还是请个导游吧,让他划船,安全些。柳树下,一群好奇地远望、欣赏着我们装束打扮的姑娘,听说要请导游,争先恐后地跳下通往小码头的石阶,去解系在水岸铁桩上的绳索。她叫开唧唧喳喳的导游小姑娘,然后,招来一位大大咧咧的老船工。老船工脸膛红润,穿一件黄马夹,一部苍苍白发,梳向脑后,结实的身躯,一看便知他是个会水性的汉子。瑁黧告诉我,这种船工,她从小见得多了。在她记忆里,父亲和哥哥,常年都和船打交道。如果把绕过我家乡小镇的那条河和这条小溪比较,这点水,简直不值一提,你还说我们会有生命危险吗?我说,还是稳当一点好,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于是,我们付了钱,划了一只撑着绿色船篷的小船,沿着清清的溪流,向云雾蒸腾的神秘上游划去。明澈的小溪两旁,翠竹葱茏,林木繁荫。粉红的迎春花、紫色的牵牛花,河岸上瓜棚豆荚,缠绕着淡淡的雾气。我问划船的老人,这条河水的源头在哪里?他说,可能在贵州,或者湘西。这么看来,我们的游船荡漾在这汪碧绿的水上,也飘荡在远山远水中了。岸上的树林,渐渐茂密起来。树丛中露出一截高高的悬崖。悬崖顶端覆盖着浓浓的青藤,纷纷绕绕地垂在河水中。老人说,那里曾经是一个防空洞,是为了躲避当年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修建的。防空洞旁边,还有一个隐秘的深洞。当年洞里藏着这个城市抵抗日寇侵略的发报机。我仔细看了黑森森的洞口,里面乱石嶙峋。那时的人们在战争中的生存智慧,真令人感动。瑁黧抬起头,轻轻瞄了我一眼,提醒我不要在咱们纯粹的山水游玩中,想到战争、想到诗歌、绘画和艺术。离开防空洞,前面的溪流更加宽阔。两岸高高的树林、茂密的枝叶,似乎交接拢来,挡住了天空璀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一缕缕鱼鳞似的光芒,从晴朗的天空斜射下来,给游动的小船、水面和我们身上,洒上斑驳的光影。老导游轻轻划着船,用平静的语气,给我们讲述着河岸两旁的故事。那一丛香樟树林中,露出的隐隐红墙和青青瓦檐,曾是当初
国民党的陆军学校。我问,陆军学校?也会设在这片风光如此秀美的地方?当然,老人说,主要是为了躲避敌人的轰炸。那么,我问,作为陆军学校之前,这栋楼院,是谁的呢?他说,原来是一个大地主的私人住宅。后来,抗战兴起,大地主把他的住宅贡献出来,交给了当时的政府使用。哦,已经逝去的往事纷至沓来,我想,总有些痕迹,留在这片山水上,怎么也抹不去。清风拂柳,幽洞残壁,记载着的故事,曾经如此可泣可歌。哪怕就是一次简单的旅游,也会使我们听到咆哮的土地上,一场场战争的呐喊。小船继续前行。驶向一座浮在水中的小岛,岛面覆盖着葱绿的植被。老人说,那个小岛上,曾驻守过一位坐镇西南的将军。他的部队,在军阀混战中,战功赫赫,转战千里。后来,政权更替,内部倾轧,他的队伍被歼灭在小岛背后的狮子山,只有他一个人穿过枪林弹雨活下来。为了纪念跟随他转战的阵亡将士,他把军装马刀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埋在了这座小岛上。后来,人们把这座船形小岛称做“息兵岛”。将军在“息兵岛”背后的狮子山上,修建了一座寺庙,并出家当了和尚。他当了这座庙里的住持,从此,他吃斋念佛,为他死去的弟兄们祈祷。那个小岛,就是他当年曾经钓鱼的地方。唉!瑁黧说,我马上就想到那个寺庙中去,像那位将军一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