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裸云!或坐或立或卧,曲折有致地闪现在我的画幅面前,那是我心灵中的那一朵裸云啊!
我常常把她看做一株婀娜的树,一洼翠绿的苗,一段洁白的云,一缕淡雅的烟,或如春天的田野上,一划而过的一声清脆的鸟鸣。记得我曾慢慢地跟随着鱼头一样攒动的人群,默默往前走。北京站地铁出口。突然抬起头,眼前是一座座山一样赤裸的脊背,在我脑门晃动。那就是生命。那就是厚土。后来,当我随瑁黧或者佳苇,来到风光秀丽的明昌古镇,我看到赤裸着上身的老人,神秘地消失在我们家族的视野而又再现的老人,瑁黧的父亲,佳苇的爷爷,迈着蹒跚的步履,沿着老街的青石板路,向明澈的河滩走去。老人脖子上骑着那个不满周岁的婴孩,那时,正好有一缕阳光,从遥远的山脊滑落下来,映射着贴在婴孩粉嫩的屁股上,泛着淡淡而优雅的光晕,神秘莫测的光晕啊!我是那样的激动和感动,心中有千百种声音像圣歌一样的诵唱,我知道,那是来自大自然的、上帝的声音!
可是,佳苇告诉我,那个婴孩,可能是我和瑁黧所生。我眼前顿时一阵金光四射。心沉入海底,灵魂已经出窍。我软软地滑落在蓊郁的葡萄藤架下,很久很久没有站起来。那时,我的脑海,我的躯壳,都变成一片空白。所有的文学艺术、绘画大师,都离我远去。
艺术啊!至真至美的艺术,我的画笔,我的画布,我的模特,我的获奖和眼前的这一幅生命景色,有什么联系呢?
佳苇告诉我,瑁黧并没有离我们远去。她和我们的灵魂紧紧联在一起,小街旁那丛疯长着的葡萄藤可以作证。
碧水悠悠的桃花岛,也许是瑁黧,随我们家族远逝的灵魂,在那里躺过了好几个世纪。那里有我心灵永远的家。虽然,我的身躯,和我的绘画一样,那时,说不定如今,简直都还在一团乱麻般的生命丛林中旅行,处处奇峰异景,步步险象环生。
飒飒的北风,卷起漫天黄沙,吹得我看不清脚下的地形、远处的山影,除了黄沙卷起的枯枝败叶,我的头上没有天空。我甚至忘记了在阴山黑海,曾听到过的那一阵阵牛羊的欢叫。荒凉大漠中无边天际间,一队大雁嘶哑的合鸣。我似乎昏昏沉沉地来到了祖国大西北大山深处的库阪兵站。我不知道季节是秋天还是春天。我的行囊早已空空如也。我必须找个地方歇歇脚,靠靠疲惫的身躯。我知道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马路,在一马平川的西北高原上无尽地延伸,一会儿从粗犷的远山这头,通向绵延起伏的群山那头,弯弯扭扭,拐进大山深处那座孤零零的兵站。奇怪的是,从远处看兵站石头垒筑的大门,掩映在一片高高的白杨林中。这就是生气,就是人烟。望去好像里面是一个神秘莫测的防空洞。好在我可以进入兵站大门。也许我是一个军事题材的著名画家。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去给兵站的战士们讲解怎样绘画,办黑板报,怎样写诗和新闻稿件。兵站站长,中校军衔,一个矮壮的湖北汉子,一对细小的眼睛,在他的黑红的脸膛上稳稳地闪烁着,自信而沧桑。他们在站部热情招待了我,喝酒,很粗糙的那种漠河牌,或者大青山。就着烧酒,面对火塘,吃手抓羊肉。那是他们的兵站,招待贵客的唯一盛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十几个战士一个个排队进来,每人给我敬了一碗酒。第二天,我都没有醒来。第三天,我突然发烧,病倒了。我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看到月亮。风沙还在窗外呼吼。我只感觉到白天和黑夜,是那样浑茫交融,而身体的燥热和寒冷,又是那样泾渭分明。
我在白天黑夜的交替中,沉沉欲睡。不知白天,还是晚上,一缕香风——她,兵站卫生兵王佳苇,脚步轻盈地进来了,不给人任何感觉。带着注射器、酒精炉、急救包,她软软地把我扶起来,暖融融的铁窗前,端放着一蓬顶着细刺的骆驼草。啊,我什么时候躺在了兵站的医务室?我晕乎乎的脑袋,突然弥漫成一堵洁白的墙,昏黄的电灯泡,靡靡中突然变得明光发亮。佳苇,一个高挑的女战士,一款洁白的大褂,宽松地套在身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她脖子下面规范的列兵服装,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略显宽厚的手,巧妙地扬起灌满药水的注射器。桃花般红润健康的脸庞,明亮的丹凤眼,像刀削一样高挺的鼻梁。
“终于醒来了,你……”
佳苇粲然一笑,胖胖的脸上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我的眼睛和她对视了一下,心里“咯噔”一跳,身上不知哪里来了一种力量,艰难地侧过身子,用力坐起来。
“哎,莫动。”她说,“放松些,就这么,稍侧侧身子,就行了。”声音柔柔的。
我……似乎病已经好了,或者,沉闷的疼痛,不知逃向何方。我歉然笑笑,吞了口唾沫,似乎有点苦。我的心砰砰跳动,不知说什么好。我默默解开皮带,勉强地露出需要注射的地方,转过脸去,看窗外镶嵌在夜幕中的那盆带刺的骆驼草。蘸了碘酒酒精消毒,她的手很灵动很轻。不知不觉中,那种对我非常敏感也很痛的青霉素药液,沉闷地流淌着,像温暖的电流涌遍全身。奇怪的是,我没有觉得十分疼痛,大约是大西北的风寒浸染着我,病得不轻。扣好皮带,我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意思是向她表示感谢。我看到她依然弯着腰,低下眉头,可能她那专注的目光刚从我被注射的那一个部位收回来。恰巧这时,我们目光相遇。她的目光突然躲过我的目光,我看到她脸上飞出了两朵淡淡红云。和所有少女脸上偶尔出现的红云一样,粲然中带着少许羞涩。也许,一切,现在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就从这两朵红云中荡漾开来,又悠然飞走。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星月的大西北的夜晚,在镶嵌着骆驼草的兵站医务室不太明亮的窗前,佳苇究竟对我说了哪些话,我也不知道那些话,究竟怎样表达此时此刻我们的心声。
那晚,佳苇值班。
“不是有意的,而是,”她说,“自打你流浪到我们兵站门前,我就发现你的气色不好。”
佳苇(2)
……
“已经昏迷三天了。”
……
“说了许多胡话。”
……
“大雁,琵琶。飞鸟,杜鹃花。”
……
“它们在哪里呢?你怎么到这里来寻找它们?难道你不怕大西北的黄土风沙和昆仑山上的皑皑白雪,吞噬你的生命么?”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佳苇的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她向我提出这些问题的原因,甚至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在问我。不过她那高挑的身材,健康红润的一张战士的脸,一点不像在大西北的风沙中穿行的样子。
天生丽质,也许大西北的风沙也拿她没办法。
后来,我知道了佳苇来自王昭君的故乡。居然也姓王。果然,我这趟寻找国色之旅,因佳苇的出现而倍生光辉。我不知道,是不是千年美女王昭君冥冥之中的巧妙安排。
这场虚无梦幻漫长的浪漫之旅,远没有结束。万万没想到,坐落山谷之中,外表像防空洞的荒凉库阪兵站,里面居然也是北国江南。进得大门,一条笔直的柏油路,通向高高的阅兵台。台前高耸的旗杆上,鲜艳的国旗迎风飘舞。检阅台右边结实的二层小楼是站部,车库是左边那排灰黑的平房,据介绍,可以同时停放数百辆高大壮实的军用大卡车。车库背后的猪圈里养了大肥猪,猪圈前面,塑料布遮住的蔬菜大棚里,生长着淡淡的青苗。青椒豆荚,蕃茄黄瓜,虽然很小,虽然没有它们南方同类那么水灵鲜嫩,但那毕竟也是一种在艰难环境中试图蓬勃生长的生命啊!和蔬菜大棚相对的是篮球场、棋牌室,虽然很小,虽然不那么规范,毕竟也表达了坚守在这里的战士的意志和决心,欢乐与情趣。更令人惊奇的是,沿着车库、猪圈背后的那条小路,一路往南,在一丛落尽枯叶、正准备发芽的小白杨林中,可以看到一口小小的即将干涸的鱼塘。虽然,至今为止,作为摆设、作为观赏的鱼塘,没能养出鱼来。养鱼,那是对鲜活生命的渴望向往。鱼塘前面有几款水泥铺面的石凳石桌,坐上去可以看书对弈,旁边有一丛野山茶,几株硬硬的枝桠参差其间,那是桃树和梨树。啊,这里,春天的时候,还有桃花和梨花哩!
真是生命的奇迹!于是我理解了王昭君。美丽的姑娘,无论生在江南,还是到迁移北国,她们本身就带着生命的旺盛。旺盛的生命,一旦投入大地,山峦或者水乡,都会吐露顽强的生机。如果过去来到这里,我可能就要开始写生。谁愿意忽略大地上艰难生长着的生命呢?我想,我的写生不应该完结,也不会完结。我应该把它们写进脑海,写进心灵。
黑红脸膛的兵站站长告诉我,这里只有佳苇一个女兵。
奇怪了,一个女兵放在这个荒凉的大山深处的兵站做啥?有人说,她在等谁,有人告诉我,她也许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会回到总部去。她们的总部究竟在哪里,站长没有告诉我。佳苇也没有给我讲述她的过去,只是当我的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微皱着眉头,有丝不安地问:
“你的病,究竟能不能好嘛……”
问得我不知如何回答,而且,看她那模样,也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因为就在不几天前,我实在忍不住拿起了画笔写生。池塘边,山茶花树旁,我看到了她在医务室和摆放着骆驼草的窗户前浇水,在岩石堆起的井台上汲水,向兵站背后立于山腰黄土坡岗楼上站岗的战士挥手,我看到她的身影背影在飘扬的国旗下面忙碌晃动,她的帽徽上缀着金光闪闪的五角星。
当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离开这个兵站。原来,我在她的学习笔记里看到了一幅我的绘画,那是一个军事与战争题材的绘画作品。可能画作的名字就叫《飞夺泸定桥》,表现的是红军战士一往无前的精神,泸定桥上的铁索,大渡河奔涌的流水,弹痕硝烟烤灼的悬崖峭壁。
佳苇说,也许我们的认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我的身体渐渐恢复,我还继续给战士们讲课,教他们学习绘画、办黑板报和写诗。挂满奖状的兵站部会议室,夜晚,电灯泡昏黄照耀。整个兵站就那么十几号人,站部领导、连排干部、炊事员、卫生兵、仓库管理员、通讯兵,一排排整齐的黑红的脸膛洋溢在昏黄的电灯下,仔细听讲,如饥似渴的样子。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心灵中,都有一片山水,一片绿色,一片赤红,一片国色啊。那是他们和我们……统一在军人的名义下,用心灵在深山沟里,绘制出来的无边浩瀚的青山绿水。
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库阪兵站和佳苇的这次邂逅,后来会生出那么多复杂的事情。问她年龄,她说,早春二月,芳龄十七,来自王昭君的故乡!她说她几经周折实现了爷爷送她当兵的愿望。她说她的生日,多少次都是在她家乡和爷爷一起度过。她说,她喜欢写文章,也喜欢表演,小时候练过自由体操。她说离她家乡不远,就是世界著名体操之乡。那也是江南的一派青山绿水。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大江上一条碧绿的支流,从天空看像一弯月牙儿一样,从她家乡流过。她家门前,就是那个古色古香的明昌古镇。古老的城门,巨石垒筑的门楼墙壁中间,硬生生地挺出来一株古老的黄桷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通往河边的石阶两旁,立着一对石狮子。一条大河在她家门前哗哗流淌。多令人神往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她一起回到她的家乡。她说,如果以后能够去上军校读书,她就要学医,更好地为兵站官兵服务。……她曾骑着自行车在她家乡的河岸上飞奔,碧绿的河水上面有一条长长的小木桥,木桥上面铺着木板,走上桥面,摇摇晃晃,听着河水的歌唱,河里有无数种鱼,白天,河面垂钓的老人互相吆喝着悠长的号子。夜晚,打着电光的打鱼人,从上游走到下游。那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静静地躺在青山怀抱中。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次第开放。河滩上有一大片芦苇滩。不远的山峰青翠欲滴,青松林里终年传出湿漉漉的鸟叫。“咕呜,咕呜……”那是竹鸡的叫声,悠远而凄凉。是啊,谁都有自己可爱的家乡,梦中的家乡。哪怕身处荒凉大漠和宽阔大草原。我知道王昭君的坟头上,为什么终年四季芳草青青。我也知道,她的坟头,为什么永远向着烟雨空濛的南方。这些从表面看来和我们的邂逅,没有太大关系,也许不能把昭君、瑁黧和佳苇之间的生命连接,通过绘画表现出来。但是,我知道,我的《国色》系列,应该从哪里去寻找那一笔笔蕴厚而亮丽的油彩。
我们没有问对方的来龙去脉,也没有把我的画布展现在她的面前。我想绘画毕竟是一种诗人的事业。诗人的事业显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