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们又感到眼前的茫然和沉默背后,可能正孕育酝酿着什么,或者一场风暴,一股暗流,一场阴谋,或一种古老的声音,从小镇古老的绣楼里传出来。年轻的实习女画家和鹰钩鼻子男画家,住着的绣楼板壁裂缝里,出现了一双双眼睛。他们风流韵事之外更加神秘开心刺激的风流韵事,正在上演。有人夜晚偷偷地搭着木梯爬到绣楼上面去,隔着板壁缝偷看女画家洗澡。乜斜着眼睛偷看女画家洗澡的小伙子或成年人,“砰”的一声,从绣楼木梯上重重地摔下来,掉进洋槐树丛中深黑的阴沟里。而那时,不知不觉中,深更半夜,乌溪小镇传来一群野狗追逐狂吠。夏天已经来临。天气渐渐郁闷。偷窥女画家洗澡的人们,可能满足了不少愿望。居然有人添油加醋地描绘男画家和女画家一起坐在大木桶里互相洗澡,或者他们在床上谁扑在谁的身上云云。听这些故事的小伙汉子老光棍,都鼓圆了眼睛,呆呆望着绣楼上桐油灯光中隐约闪现的娟丽身影,咕咕往肚子里吞着口水。当然,绣楼内外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非常值得怀疑。监视,或者偷看女画家洗澡和他们床上镜头的专政队员,背地里做出什么勾当?面对着她、幻想着她、或隔着她房间板壁缝,卖力地涂上一条条长长的液体的斑痕。燥热的夏夜,躁动的春情。而那些有老婆的莽娃汉子,则早早地和自己平时并不十分珍爱的黄脸婆女人,洗脚上床幻想着绣楼上靓丽的人影儿和她月光下的裸体,彻夜温存。春天的故事演绎出夏天的火热,男女工作在激烈而静悄悄地进行。野狗依旧偶尔狂吠,家猫突然凄厉嘶春。明月夜,乌溪河里一对对一群群产子的鲫鱼、鲢鱼、鲤鱼,在黄昏、在夜晚、在青蛙均匀的鼓噪声中,在河边青草丛中,热火朝天地奔腾跳跃。那是一个公鸡打鸣、产子繁殖的季节。深夜,或者黎明,就连烈日炎炎的老君山上,大白天也聚集着那一群群交配的野狗,嘴对嘴、屁股对屁股地疯狂奔跑跳跃大叫。这神秘的一切,预示着乌溪小镇可能因为埋藏在春天里的压抑已久的性欲,会在那对画家住着的绣楼里爆发,或者,以那里为导火索,惊心动魄地在乌溪小镇发生。
果然,不久,在那片洁净如水的月光中,莫尚和易安,被专政队员从女儿泉瀑布山上的小木屋里拖出来,裸体游街。
我不知道,人类像自然山水一样的生命与爱情,在那样如火年代如火的夏天里,沿着什么样的生命轨迹,源远流长,向前流淌,无论什么力量,也掩不住,阻不断。
走进月光,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又都没有走出那片月光。
夏天的日子,燥热而漫长。在乌溪小镇上的人们,把莫尚和易安在青松林里沐浴月光偷情的故事渐渐忘却了的时候,突然,一天下午,小镇东头他们住着的绣楼里,传来一阵纷乱的嘈杂声。他们已被专政队员从百里开外的女儿泉瀑布押回来,关在绣楼下面的杂物仓库等待接受裸体游街批斗。那时,我还很小。从小镇西头如风老辈家吊脚楼临街的窗户望过去,绣楼一带人头攒动。老实说,我心里涨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标语板壁主席语录,鲜艳而清晰。红色墙报黑板报,工农兵铁手攥着牛鬼蛇神,谁看了都振奋开心,怎么一转眼接受批判的,就变成了他们自己?他们在我心中是多美的人儿啊,做的事情多丑多丑。怎么能不穿衣服呢?他们画的主席像,圣洁而端庄。他们漫画的某某奇,虽然大鼻头上有几颗醒目的麻子,毕竟也穿了点衣服。就连鹰钩鼻子男画家,在绣楼上偷偷做的那幅油画,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行走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的背影,若隐若现的,也看不出她没有穿衣服呀!那是一个单凭穿衣服,或没穿衣服,穿衣服多少来表现美、衡量美、创造美的时代,红色记忆与裸体尺寸大小,把我那时还没有形成正常审美意识的脑袋搅成了一团糨糊。但是我想,他们心中绝对不是一团糨糊。他们在小镇上努力表现、努力工作,完全是为了掩盖他们各自命运的挫折和失落。莫尚从“文革”开始的狂热,到“革某会”的结合,再到被诬陷为反动“五·一六”组织头目,侥幸逃脱坐牢的命运,而易安正处于失去父亲的深深忧郁悲痛之中。所以,来到乌溪小镇,他们心底都装着各自的苦难和烦恼,他们结伴去参观旅游,到远近闻名的女儿泉瀑布采风写生,难道不是因为寻找心中那片明净的山水?那时的画家,除了革命思想宣传,并没有采风写生的任务。也许,他们只是发现小镇绣楼里住着不安全,或者,偷偷去寻找更安全更美的地方?他们究竟是晚上,还是白天,离开乌溪小镇,背了画板画架,沿着那条粗糙的山路,走进满眼葱绿的女儿山中,走向飞泻如练的女儿泉瀑布。
“我对政治已经厌烦,我对做官已经失去了兴趣,我是画家,当然应该,心中装满美山丽水。”
走在青翠的山路上,鹰钩鼻子男画家似乎对易安又似乎自我喟叹。他们一边走一边考察,考察那一带破“四旧”毁坏了的石刻群雕,考察石达开和红军在观音岩观音洞留下遗迹,在名胜古迹和艺术品面前,他们留连忘返。他们曾在山民守山的草棚里过夜,他们曾在青翠的山坡上向当地住户询问通往女儿山女儿泉的道路。也许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考察中流浪,在流浪中考察,画画写生。当遥远天边那挂高高的瀑布,像女儿的身影,柔美多姿地流淌下来,注入女儿河汹涌的急流,整个山川大地自然景物,都笼罩在如水的月光中,他们激动得拥抱在一起。当然那次拥抱,也许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拥抱。我不知道,那次女儿山中行,怎样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因为从他们的整个人生来讲,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尽管他们的生命,因这次旅行显现出动人的火花,一直闪耀在他们生命的历程。女儿泉瀑布,灵动多姿的身影,月光下翩翩而来的,是维纳斯生命的气息,石达开小妾佘三娘飞身投河的身影,凄凉而美艳,动人的美丽。大自然创造着无比动人的美,我们的笔,应该把那些美显示出来,可不知什么原因,当那些生命动人的美,仅刚刚显示了一下之后,就被不知谁操纵的生活揉碎了,像雨中的桐子花、桃花、梨花一样,纷纷绕绕,零落成泥。当然,我们已无法考证那一天,云蒸霞蔚的早晨,还是在金色的夕阳静静照耀着的山谷的黄昏,他们可曾在女儿泉瀑布前面或者下面,支起了画架,画起了裸体。真有这么一幅面,我想,也是我们这个世界上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可是,我也不知道,来自乌溪小镇的专政队员是怎样跟在他们身后,还是早已埋伏在女儿泉瀑布旁边小木屋背后那片茂密的杉树林中。他们那次美丽的女儿山之行,肯定不会如我们现在想象的那么简单。要使一对年轻画家,走资派遗留下来的女儿和造反派男画家,像山涧流水一样完全融合,也不是十分简单轻松的事情。尽管处于“文革”时代,他们毕竟要么接受过高等教育,要么生活成长在那样浓郁的美术艺术环境中,他们对绘画的共同喜爱,他们知道世界上有过那么多著名画家,他们知道画家和模特之间,有过那么多令人神往的美丽爱情浪漫故事和风流韵事,而且,无论现在的我们,还是当时的莫尚和易安,都很难分清楚,哪些是风流韵事,哪些是真正的爱情。他们也许在感叹不可琢磨的命运。莫尚带着忏悔的心态向她描述着“文革”中自己经历的一切,未来的路怎么走,莫尚认为首先要争取获得画某某像的权利。画了某某像又怎么办呢?他感到很茫然,未来,就像戈壁滩上行进着的少女,朦胧绰约、婉约飘渺,谈着谈着,他们渐渐忘却了自己究竟在哪里。也许,易安就是在属于他们的那个精神和心灵的小木屋里,把自己脱成了裸体,变成了模特,或者,易安的裸体和飞泻而下的泉水之间,相互映衬,成了一种生命形式的象征。实际的情况是,他们并没有在女儿泉瀑布下面那弯流水中脱成真正的裸体,他们也不可能在那片美丽风景中,把衣服脱光。因为,他们终究不是
神话故事中的亚当和夏娃。他们那次偷偷上山旅行,也是和当地的山民住户有联系,他们晚上并没有在守山的草棚中过夜,他们在深山一位猎户家中住宿,并且交给了老猎户生活费,他们也没有睡在一起。他们带着画板画笔画架,去碧绿的女儿湖边写生,他们眼中的女儿山女儿湖青松林简直就是一幅绝美的油画。水天一色,绿得晶莹,蓝得透明。简直就是一个洁净的童话世界,纯美的人间仙境。站在女儿湖边,他们激动不已。他们认为这是大自然的作品,不用增添色彩,只要真实描摹下来,完全可以和荷兰风景画派的艺术珍品媲美。那时的女儿山、女儿湖,还是一片没有开发的旅游处女地。满山葱绿,满湖碧水。水岸鸟声悠扬,深山猿猴啼鸣,蘑菇在树丛中静静开放,竹鸡的叫声在山谷中发出空旷的回响。也许看到这幅景象,他们都已沉醉。他们站在遥远的山巅,瞭望女儿泉瀑布在天地自然间流淌,他们忘却了绘画忘却了写生,情不自禁地向着空无一人的深山呐喊呼叫。他们选择了山巅一条野草茂密的小路,往女儿泉瀑布下面的谷底河流飞奔。饿了,他们在山中老百姓家吃了热乎乎的洋芋,他们在宁静的黄昏中,欣赏女儿泉瀑布的晚景。如果仅仅这样,我想,其他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女儿泉瀑布旁边月光中的小木屋,也不会盛下他们的裸影。可是,那个黄昏很热很热。他们来到女儿泉下游的女儿河,沿一条湿润的河边小道,渐渐走向“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女儿泉瀑布底端。那时,巨大的瀑布落差的声响在山谷中轰鸣。他们望着高高的瀑布从天而降,眼前出现了飞珠溅玉的灿烂云霞。他们的耳朵里除了瀑布的轰鸣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的眼前和自己全身都笼罩在一片飞泻的水雾中,也不知不觉。他们感到无比凉爽,他们站在瀑布下面笼罩在水雾中的那墩巨大的岩石上面,望瀑布,望彩云,望女儿泉瀑布山顶上参天柏树丛林中挂着的那弯皎洁的月亮,他们根本不知道脚下那块青色的大石包,被飞泻的瀑布冲刷得溜光。站在大石包上,巨大的流水轰鸣声中,他们感到周围万籁俱寂。他们用双手捂紧耳朵,天地间塞满轰隆隆的流水声和其他说不出名字来的声音。他们在飞泻的水雾中“哇哇”大叫,他们闭上眼睛,任水雾飘洒在他们身上,享受着大自然的尽情抚摩。突然,一阵晚风吹来,飞泻的水雾变成一帘分支的瀑布,向他们倾泻袭来,而穿着那件浅绿色衣裙的易安姑娘,身体一歪,跳舞似的倾斜着哇哇大叫,眼看瀑布就要把她卷进大石头下面去。“不好!有生命危险!”莫尚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顺势往外面倒,又一挂瀑布的雨雾向他们打来。莫尚揽了易安纤细的腰,而她——不顾一切地钻进他的怀里。他们在瀑布的雨雾丛中紧紧抱在一起。他们在清爽的雨雾中静静挺立。他们极力在飞泻的水雾中站稳脚跟。而那些水雾,时而轻柔,时而激烈,时而奔腾如千军万马,时而飘逸如丝丝游风。又一阵微风从山巅掠过,瀑布水帘缓缓退去,他们湿淋淋的紧紧拥在大石包上的脸庞和身躯,在水雾中,在月光下,显得那样动人,那样皎洁。基本上,就是大自然的一幅毫无造作的雕塑作品。
当然,我们的描绘,也许只能看到他们这一幅动人作品的剪影。有人说他们在雨雾和月光中掩盖下,把对方脱了个精光。有人说,他们并不是在脱光的时候被人抓住。所以脱光,是因为易安被瀑布卷进女儿河,莫尚不过是英雄救美。既然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营救,那么,他们上岸来换衣服也十分自然。实际情况是,那个夏天的夜晚,月亮已经从女儿山巅升起来。他们在水雾中在月光下的脸庞,像一轮皎洁的月亮。他们听到感到了对方心灵的跃动和急促的呼吸声。所以,我们很难说,他们究竟谁是谁的模特。也许,那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声,在月光下柔和温柔的女儿河边,他们都把对方看做了自己的模特。他们自己都成为了这片美丽山水大自然的模特。的确,他们在女儿泉瀑布中,并没有完全暴露出男人和女人的全部生命。作为模特,所能给予对方的全部,以至于他们后来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都永远靠对对方某些形体和形象的回忆,作为生命的动力和精神的源泉。那是和大自然一样美的生命。当然,他们那天晚上,说不定,的确是易安姑娘不小心掉进了女儿河。她干脆就在女儿河清爽的泉水中洗起澡来。或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