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君山的桐子坡,总是雨雾蒙蒙。每到桐子花开季节,总有一朵朵洁白赤裸的块云,在山中久久缠绵徘徊,不愿离去。
细牙(1)
解放当初,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廖佐煌的小妾柳水英和死于非命的军师王伯瀚,那时,正是俏丽俊朗的青年。伯瀚和水英在省城某军长的公馆里,谈艺术谈绘画听音乐,也许仅仅是一种假象。真实的目的,是通过柳水英稳住狮子岭城堡中的廖佐煌,不至于把廖家大院的枪支粮食和财产,全部转移到西康,并说服他们一道参加即将起义的大军。但是,王伯瀚回乌溪小镇狮子岭城堡策反的效果甚微。廖佐煌的部队全部转移到西康一带,粮食也被管家柳如风全部搬进了女儿峡女儿洞。这不仅给老商的征粮土改工作队带来了麻烦,而且酿成一九五一年春天,乌溪河女儿山一带著名的土匪叛乱。水灵和老商不幸牺牲。省城某公馆,伯瀚和水英除了谈文学绘画,还谈论当时的社会政治。“春天的布谷鸟,飞遍原野”。作为走向新时代的青年,应该怎样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那是一个秋天夜晚,水英姑娘下课后,坐着她包月的马车,回到廖佐煌为她买的公馆,身后有戴瓜皮帽的特务跟踪。特务遵从主子,也就是她丈夫廖佐煌的旨意,老早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他们是在一场舞会上认识的。那时,伯瀚还是风流倜傥的艺术青年。曾关在公馆里的水英,像一只孤独的鸟儿,正愁不知飞向哪片阳光。偶然相遇,人们看到他们舞会上的身姿灵动潇洒。他们公开谈绘画音乐,暗地里对时局认识又是那样一见倾心。他们都不知道,开心交心谈论背后,已暗藏了一场阴谋悲剧。他们互递了名片,告诉了住址。他们曾在水英单住的公馆里幽会,被暗藏的特务捉了奸。有人说,他们在闺房里和捉奸的特务对打起来,举枪射击。可能有人在混战中丧生,也可能他们的混战,仅仅是阴谋的序曲。伯瀚和水英的私情暴露,很快传到廖佐煌的耳朵里。廖佐煌气得咬牙切齿。他想采取更恶毒的方式,来处置这对偷情的情人。这些带着明枪暗箭的风流韵事,和我们家族发生了哪些联系?当时我一概不知。后来,伯瀚和水英双双处死。伯瀚处死在宽阔的涞滩码头,水英被勒死在紫葫芦花开的鸳鸯桥下。
但是,他们同时回到涞滩码头,策动狮子岭城堡廖佐煌部队起义的暗号和具体日期,只有他们的老上级,红色艺术家易仲天一个人知道。谁把这个秘密消息,透露给廖佐煌的呢?那时,廖佐煌不是还没有答应起义的么?他们为什么公然以情人的身份,回到狮子岭城堡,劝说廖佐煌起义呢?
横枪跃马,手挥双枪,披着金绒大氅,指挥三军,对抗顽敌,叱咤风云。廖佐煌驻守狮子岭城堡的压寨夫人,布依族姑娘罗乌支,曾是一位小姐。到了一九四九年,迎接解放,她居然成了能吞钢嚼铁的女英豪。没穿军装的她,是我们山寨对面如诗如画的布依族桑树林里,采桑的女子。她父亲住在山寨东头,是个绸庄老板。罗乌支的名字很有诗意,“乌支”代表皎洁的月亮。怎么是个彝族的名字?待考。乌支出生在一丛桑树林中。是她病弱的母亲,在她家厢房里生出的那串女儿中的最后一个。绸庄老板老来得女,对乌支十分溺爱……母亲那天只感到身体不太舒服,到我们家乡,乌溪河上游深山刘家祠堂对岸那片桑树林去采桑叶。那是下午,太阳毒辣。母亲把她生在河边的桑树林里。她在养蚕宝宝的厢房屋里长大,她长得并不像蚕宝宝。河里的鱼,田里的谷,山里的玉米,喂养大的小姑娘,十三四岁,流动似水,清纯可爱,会唱古老山歌。后来,母亲死去,父亲百病缠身,家道中落。她哥姐也远离了山寨。一次,父亲领她到军阀廖佐煌家去卖绸缎,一身戎装的廖佐煌买了丝绸,也买了这个十三四岁的乌支姑娘。并给了她父亲贵重的聘礼,占有了她,霸占了她。这是关于布依族姑娘罗乌支的一种传说。另一传说是,罗乌支是十多年前,廖佐煌在万年台阅兵场上和柳如风、刘正坤比武格斗赢来的姑娘。那时,我们这一带还没有解放。不满三十的压寨夫人罗乌支,成了廖佐煌的左膀右臂。廖佐煌的部队驻扎在涞滩码头狮子岭城堡。解放涞滩的战斗打得十分惨烈。战斗在长江沿线数百里外打响。数十万大军,战船军舰水路陆路,战旗飞卷,向狮子岭城堡开进。城堡四周,三天三夜炮火不断。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即将到来。廖佐煌和罗乌支这对在战争中多次分别又相聚的男女,必然要作出各自不同的选择。廖佐煌带着金银财宝和小女人,省城、万年台到处跑,罗乌支居然成了军事重镇狮子岭城堡中的实际领导者。那时,她已经怀孕。她带领女兵训练。她把城堡中的钢铁硫磺木材集中起来制造炸药炮弹。她们垒筑高高的城墙炮台,抵抗解放大军的炮火。她被解放大军封锁在孤独的山顶上。整个城堡没有了军粮,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坚持?这时,总得有人挺身而出,以投降来解救城堡中的无辜百姓,换来一方平安,历史书上这么记载。实际情况是,罗乌支尽管穿了军装,但她实在是个“奸细”。她在城堡弹尽粮绝,开始食子的时候,打开城门,迎接解放大军。有人说,是廖佐煌起义投诚。有人说,罗乌支和她手下的一个土匪逃回了布依族山寨去开荒种地,了此残生。又有人说,廖佐煌逃到女儿河边一座著名的山峰佛教圣地出家当了和尚。历史真是一团乱麻啊!后来,我到狮子岭城堡里去考察。我没有找到如此深明大义的女人,罗乌支的任何踪迹。这里的百姓,把她作为没有气节的叛徒的化身。这一切,我觉得都是那样生硬。人,具体的人,战争中人,大兵压境,新时代召唤,不这样做,罗乌支还能做什么呢?
有些生命,对死亡有一定预感。我们家族中,无辜死去的和正常死亡的先辈,曾在我梦中出现。那位子弹穿透额角的军师王伯瀚,都曾一次次把他的身影,投到亲人们的梦里来。在那并不遥远的年代,我们家族卷动着一部浓缩了的战争风云。他们有的逃亡他乡,有的成了军阀土匪,有的被土匪暗杀,有的成为了咱们国家的功臣和栋梁,正如我父亲那架英雄的老风车。虽然他们现在大都离去,我的创作灵感大都源于他们。我很久都想回到深山中布依族山寨对面的刘家祠堂去看看,那是我的,也是父亲的故居。父亲的坟墓,由当地政府或其他什么商人出资,为招商引资发展红色旅游,修建得相当豪华。靠死人赚钱,这一招还不是郎天裁镇长和文化官员蓝一号的主意。这是我的父亲万万没有想到,也是决不会答应的。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不过,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既然这样,那么,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坦然回去面对的呢?尽管那片养育了我祖辈父辈,还将继续养育我们下一代的土地,自我父亲离开了它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它一眼。虽然,我现在正处于创作的困难期,并不一定我所做和想做的这一切,和我未来的创作没有关系。这些和佳苇、瑁黧都没有关系,我必须一个人向着我故乡,那片令我神往的土地行走。
我在临近江边某市地方档案馆某某至某某年的烈士名录里,查到了伯瀚和水英的名字。当时,批准他们为烈士的首长,居然是易某某,和地下党组织中,他们的直接上级,写的旁证。证明伯瀚和水英是同志关系,而不是情人。这样,过去没弄清楚的事情,是不是已经真相大白?现在还没有解开的谜团,难道就永远这样掩藏得很深很深?柳如风的双胞胎女儿水英和水灵,那时都是伯瀚家绣楼的常客。水英和伯瀚即使是情人,也不过分。姐妹俩在王伯瀚洋槐树枝掩映的绣楼上描红唱歌的身影,本来就是那时乌溪小镇最美的一景。说不定水英和伯瀚,少年时代,两小无猜,就在绣楼里私定了终身。没想到帮助廖佐煌赶跑王伯瀚的柳如风的两个女儿刚满十六岁就被廖佐煌霸占。王伯瀚和柳水英在省城公馆的幽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夺回被霸占的情人。伯瀚和水英,是不是在绣楼里玩了怀春的游戏,也很难说。要不,那对水中的野鸳鸯,怎么几十年都在鸳鸯桥下面一带水面出现,始终没有分离?它们是不是还有难言的隐私和说不出的冤屈?我不得而知。不过,他们以生命的消失为代价,成了乌溪小镇人们心中默念的英雄。那个下午,我去拜谒了他们的坟墓。在临近大江的
高速公路上,有个很大的水池,那是鱼塘。烈士陵园旁边的山峦树丛,金橘已经成熟。高高的烈士纪念塔下面,集体掩埋的是在我们这片山水牺牲的革命者。从反清志士,到三十年代的红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清匪反霸,土改工作队员,一直到抗美援朝,中印,中越,中苏以及后来抢救落水儿童,抗洪救灾等等,构成了上个世纪我们这个大家族的英雄谱系。一切为了这片土地安宁祥和而牺牲的烈士,都安放在这里。我在青松林里在摆放着鲜花的巨幅长长墓碑上,找到了他们的名字。
“王伯瀚,男,一九二×年×月生,中共××省临委军委委员,一九五零年×月被×××暗害。”
“柳水英,女,一九三×年×月生,中共××县临委妇女书记,一九五零年×月被×××枪杀。”
这就是那对野鸳鸯?难道断桥下的鸳鸯,仅是他们的化身和替身?还是错误的历史,以一种正确的面目浮现?
过去的江边小镇,现在已经发展为江边小城。新修的城区,在一大片山峦与平原之间,面对终年流淌的大江。
出租车驶过新修的大桥。宽阔的大桥两旁,是玉兰花瓣形状的路灯。通往新县城的宽阔道路两边,新栽的松柏郁郁青青。某某超市、百货大楼、农资公司、电信局、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人大、政协的大红招牌和门牌,应有尽有。政府大楼修建在坐北朝南的涞滩广场,半月形的高楼上,挺立着一杆鲜艳的五星红旗。五星红旗下,一枚巨大的国徽镶嵌在楼檐正中央,金色夕照里,闪闪发光。我的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庄严的感觉。望着对面浩浩荡荡日月奔腾的大江,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政权,我们的心脏,伯瀚和水英、老商和水灵们,为她的诞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在不知新中国黎明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被枪杀,或暗杀,不知是不是他们冤魂诉说的一种?辉煌气派的政府大楼里,郎天裁镇长或者蓝一号,是不是在里面办公?
历史的乐章,沉重而飘渺。我必须亲眼看到那对革命又被诬为叛徒的野鸳鸯。革命和叛徒,在他们生命中,也许都变得很实在很沉重,唯有他们作为情人和恋人,才可以化为野鸳鸯,留给涞滩码头那一带浩荡江面上的月白风轻。
一代代爱情生命之歌,就这样在自然肉体之上,翩然而至,悠然而逝,来无影去无踪。随我的身影与幻影,生动异常地走来,模糊迷幻地逝去,给人们心中留下那样深重的刻痕与伤痕。
柳如风的双胞胎女儿,柳水英和柳水灵,一曲呜咽悲愤的乌溪河女儿之歌。关于她们的传说,还在乌溪小镇人们心中流传。县城省城档案馆解放战争和剿匪的历史档案里,有零星记载。廖佐煌在国军川军中发迹,在云贵川边界驻防。抗战兴起,初期,已是国军某团团长,回到乌溪小镇,在狮子岭城堡协助开办牵到大后方的黄埔军校,任本地江防司令兼保安团长,权贵一方,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地方势力。征兵派款,为抗战前线供应人力物力,名正言顺地把方圆数百里的政治经济大权抓在手中。乌溪小镇柳家的染坊和烤酒作坊,当然也在廖佐煌征集范围之内。为顾全大局,也为一个合适的安排,柳如风成了廖佐煌万年台歇马场廖家大院的管家。廖佐煌并没有把柳如风仅仅看成奴才,他们相处不错。你想,不是自家人,廖佐煌怎么会把廖家大院的管理权,交给外姓人?可是,管家和主子之间,他们的本质关系不会改变。柳如风的一切家产,必然都成为廖佐煌私有,当然,还包括柳如风的两个女儿。为这件可耻的事情,柳如风曾气得跳进了乌溪河。他的女儿刚满十六岁。那是一九四八年,国军节节败退之际。廖佐煌从打了败仗的国军队伍里,捞回一大笔军饷,偷偷逃回乌溪小镇上来花天酒地,享受人生的同时,又试图东山再起。柳水英是廖佐煌的第某个姨太太,柳水灵则是水英的伴娘。收房的日子是在乌溪小镇的秋天,乌溪河对岸的田畴,稻谷金黄。桑树林里,百鸟鸣唱,青翠浓密。当时,倔强的柳水英坚决不从。廖佐煌和柳水英,达成了什么协议,后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