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死。你们为什么一定说她死了呢?就因为她没钱,连活下去的权力也被剥夺了么?邢勇,你别劝我走,我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朱慧了。”
“我们去给朱慧取衣服,马上就回来。你看朱慧身上的衣服多脏啊,从进医院她就没换过,都有味道了,你不想让她漂漂亮亮的吗?”
“想。”
“那我们去给她拿衣服吧,你坐我的摩托车,你最喜欢坐我的摩托车是吧?”
梅晓丫嘿嘿笑起来,乖乖坐到了后座上。
正在院子里凉被褥的郭奶奶见到梅晓丫回来,显得很高兴也很兴奋。她眯缝着一双慈祥的眼睛端详梅晓丫:“瞧,我没哄你吧?獾子油就是管用,前几天你的脸还像狗啃的,眨眼就好利索了,啧啧,这皮肤多水灵啊!”
梅晓丫笑得咯咯响,郭奶奶顿时傻眼了,她发现梅晓丫冲她笑的时候,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挂在她的脸上。她使劲摩挲着自己的脸,她的表情被梅晓丫眼神中那种陌生的东西震住了,“丫头,你这是……”
梅晓丫从口袋里掏出一面镜子。把亮面对着郭奶奶,嘻嘻道:“奶奶啊,好不好看要让别人说,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郭奶奶推开面前的镜子:“丫头,我这是说你哩,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连话都听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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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勇在一旁给郭奶奶使个眼色,被梅晓丫捉住了。梅晓丫嗔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噢,你在给她使眼色,想骗我什么你就直说,这是何苦呢?我的眼睛好痛,不喜欢在你俩之间转来转去,你说吧,想要干什么……”
邢勇把梅晓丫搡进房里:“我们不是说好给朱慧找衣服的吗?怎么又扯起闲蛋来啦?”
梅晓丫将指头竖在唇上,嘘了一声:“对,对,给朱慧找衣服,她的身上臭死啦。再不换衣服,人家更得撵她啦!”
朱慧没有箱子。朱慧原来的箱子是铁杉木做的,又大又沉又爱招虫子,衣服放不了几天,便拉拉塌塌缠丝头。离开技校时,她把箱子扔在寝室里,只提着编织袋。邢勇闷头在编织袋里寻摸了半晌,沮丧地说:
“朱慧没有好衣服哇,这都是些破烂嘛!”
“朱慧没钱,哪里有好衣服呢?就是这些衣服,也是同学们捐献的,她压根就没买过衣服。”
邢勇回到院子里发动摩托车,梅晓丫追出来:“你干嘛去?”
“去给朱慧买套新衣服。”
“干嘛要买新衣服,干净不就行啦?”梅晓丫说:“我也没有新衣服,要买你就给我买吧。你给朱慧买,郑魁知道了,多难受……”梅晓丫一把拽住后车架,说什么也不让邢勇走:“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们全都是骗子,你们良心全都被狗吃了。你不是给朱慧换衣服,是给她买衣服,买寿衣!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替他们卖命,卖朱慧的命,这可是丧尽天良的事啊,你连丧尽天良的事都干呐!我真是瞎眼了,怎么看上了……”
“啪——”邢勇抬起手,狠狠抽了梅晓丫一巴掌。梅晓丫的身体像片羽毛慢悠悠地倒下去了。邢勇抱起她,声音哽咽地说:“丫啊,对不起,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两天以后,梅晓丫睁开了眼睛。一个人坐在她的床头,模样比水中的景象还要模糊。梅晓丫使劲揉着眼睛,这个形影才渐渐清晰起来,是郭奶奶。“郭奶奶,我的头里钻进了苍蝇,嗡嗡地叫个不停。”梅晓丫说。
郭奶奶倒了一杯热水,又把滚烫的手挨到她的额头上。“老天,你整整睡了两天,不魔怔才怪呢!你就这样睁着眼睛躺一会,头就不会叫唤了。”
“我睡了两天?”梅晓丫声音慵倦地问:“我咋睡那么久?”她问这话的时候,她感到头陡然不聒噪了,里面一片岑寂,像块墓地,仿佛还下了雪,所有的昆虫都停止了呼吸和鸣叫。她望着郭奶奶的脸,比雪还要白,屋子里的一切都褪了颜色,就连窗外篱角那株腊梅,颜色也是惨白惨白的。她继续揉着眼睛,可这无助于事,她惊恐地发现,颜色的世界消逝了,惨白就像掌心上的脉纹顺着延伸的指头向着篱角那片倾斜的天空伸展过去……
“朱慧死了。”梅晓丫对窗子外说。
郭奶奶哆嗦一下,点点头。
邢勇推门进来了,见到梅晓丫睁着眼睛,凑了过来。
梅晓丫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浓浓的火药味,他头发、胡须、甚至眉毛上都粘附着爆竹燃烧后的灰烬。他的面孔是那样的失真,仿佛是麦垅里的稻草或灵柩上的纸人。
“你们把朱慧火葬了?”她问。
“你终于醒了。”邢勇哆嗦着,弯下腰,扶住她的双肩,激动地说。
梅晓丫醒了,朱慧却被装进了盒子里。那是一个底角镂空,四面有浮雕的盒子,看上去还没有一本词典大。梅晓丫伫立在骨灰盒前,殡仪馆大厅里的风从后背爬上来,令她后颈一阵冰冷。她的大脑里堆满了雪人,所有的雪人都是朱慧:有耳朵上塞着耳机的朱慧;有满嘴泡沫的朱慧;有涂着指甲的朱慧;有偷吃薯条的朱慧;有在监号垂着眼睑的朱慧;有在袖里捏她的朱慧;有喝牛肉汤的朱慧;有卖假酒时得意忘形的朱慧:也有把臭豆干藏在袖筒里的朱慧……朱慧星星一样灌满了她的视野,成了记忆星空中虽然微弱却永不熄灭的亮点。邢勇陪在旁边,他用手拽拽她的袖筒说:“行了,咱们该回去了,你答应看一眼就走的,可你已经呆了很久了。”
梅晓丫回过头,邢勇的头顶已经发红,那是天的尽头,晚霞烧得像火一样红。梅晓丫脑袋里的朱慧晃动起来。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站稳,可身体却像抽空了水份的叶子一样干硬。坐上摩托车时,朱慧已经散了,变成了一朵朵雪花,落地之前化成了水,顺着她红肿的眼窝,一颗颗落下来……
二十二、无性同居(1)
两个月之后的西郊出租屋。
梅晓丫一杯酒下肚,辣出了舌头。
桌上只有一碟咸菜。
“怎么顿顿都是咸菜?”邢勇问。
“没钱。”她一仰脖,又朝里面倒了一杯酒。
“不是刚给你么,怎么又没钱?丫啊,我有钱……”
“有钱,比潘瘸子多么?”
邢勇望着对面空空的酒杯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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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温度很高,梅晓丫的脸都被烧沸了:“你怎么不喝呢?你不是吹喝一箱啤酒都不用挪窝吗——”邢勇没有回答问题,反过来劝梅晓丫道:“丫啊,你这喝的是浇愁酒,这种酒越喝越难受。酒就是一团火,遇到高兴的事喝酒,这高兴的事就在心里开了花,变得更高兴;可你若想用它来浇愁就大错特错了,一些原本已经烂在心里的事,一杯酒浇下去,又会重新烧起来。”
梅晓丫抬起头,透过窗户上薄薄的雾欤⑾质髦Φ谋咴狄丫撼龅哪勐躺J骼椤⒌缦摺⒀籼ê吐ト褐屑涞酱ι了缸拍穸浟浀某嵊啊�
朱慧死后,梅晓丫退了出租房,住到了邢勇在西郊的出租屋里。屋子只有一间,梅晓丫买个帘子,从中间隔开。晚上,两个人睡在帘子的两头,天蒙蒙亮,又一起坐着摩托车到市场收菜。梅晓丫没再找工作,而是和邢勇一起做了菜贩子,她想攒点钱,再寻生计。邢勇每天都早早起床,他吃的是露水饭,习惯了。梅晓丫食不定顿,居无定所,没什么时间观念。开始,邢勇见她睡得香甜,不忍心叫她,自个儿去倒腾。可梅晓丫并不领情,反而敞着嗓子跟他吵闹,认为自己不是来蹭饭的,而是合伙做买卖。既然是合伙,哪能自个儿跑单帮?若如此,她不如搬出去算了,依然是他一个人操劳,还省去人家嚼舌根。起初,邢勇觉得她是为自己着想,也着实感动了一阵子,渐渐咂出了异样:梅晓丫不再像过去那样,用一种粘附着女人体香的关怀温暖他了,她的关心透着一股礼貌的疏远。她像一只河蚌,将自己的软体缩进壳里——尽管她依然笑,笑得很灿烂,做好饭也像妻子一样等他——但他们之间有了隔膜,这种隔膜是从心瓣分裂出来的,表面没有一丝罅隙,内心却沟壑纵横,将两人隔开。邢勇并不知道这一切都与朱慧有关。朱慧死后,梅晓丫通向心灵的那扇门轰然塌落,所有的一切都被封闭在里面,不再泄露——朱慧像一个巨大而又沉重的坟茔,将梅晓丫埋在里面。
梅晓丫知道邢勇的绝望,她是个敏感的女孩,邢勇任何一点情绪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同时她又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女孩,对寄托厚望的他尤其如此。在梅晓丫心里,邢勇是血性仗义的汉子,他激动时,眼神里的光亮能把她的血点燃,这正是令她心旌摇曳的地方。长期以来,梅晓丫生活在一个畸形的、空气污浊的世界里,他的出现宛如散着蔬菜和槐树花香味的气息一样令她陶醉。朱慧出事以后,邢勇不止一次说过帮她讨说法,即便法律办不了潘瘸子,他也一定想法子办了他。可朱慧死后,邢勇缄默了,似乎忘掉了这一切,忘掉了曾说过的话,而这些话梅晓丫却忘不了,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好像米粒一样鼓胀起来,窝在心里,令她窒息。梅晓丫开始挑剔邢勇,他吃饭慢了,她会说:快点,怎么跟小孩裹奶嘴似的,一点点朝里塞?快了,她更催促,你这是添料呢?呼哧一下全倒进料斗里,也不怕噎着你?不慢不快她依然抱怨:你要么快点,要么慢点,这样颤颤悠悠,谁受得了?
邢勇却一点也不怪梅晓丫。
邢勇喝酒上床了,他枕着床头,将被子拉过头顶,一双泥渍斑剥的翻毛皮鞋裸在外面,梅晓丫叹口气,将鞋子从他的脚上扒下来,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她捂住鼻孔,味道却从指逢中钻进来,令她晕眩。梅晓丫想起他在医院说的话,虽然熏不死狸子,但也没有太夸张。挨得越近,梅晓丫越看不惯邢勇。邢勇不讲卫生,个把月不洗一次澡,即便被推搡去了,也常常是肥皂泡还没冲干净,就离开了喷头。他还不喜欢换衣服,尤其是内衣和袜子,穿露了头也不肯脱下来。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厕所。出租屋厕所在外面,是那种没有冲洗设备的老式厕所,虽然是公共的,但周围人大都搬走了,实际上是他俩用。邢勇上厕所从来不冲洗,排泄物硬挺挺地堆在坑道口,让人一看就反胃,可这又不像洗澡换衣服那样好催促,所以每次解手前,她都得闭着眼睛先帮他冲洗。梅晓丫知道计较这些,根子还在那些承诺上。那些承诺虽然堵在胸口,发了霉,变了味,可也像堆在坑道上的脏物,让她没法开口。梅晓丫不明白邢勇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像处理垃圾一样将说过的话都扔掉了。他若真的提起斧头找潘瘸子拼命,梅晓丫一准不会让。朱慧已经死了,再赔上邢勇,那不是掀了棚顶又塌墙,光剩下冷嗖嗖赤条条的风了?可如果他不这样,梅晓丫的心就掉进冰窟窿,凉透顶了。梅晓丫觑视缩手缩脚、猥鄙蠖缩的男人,那样她不如依了胡小鹏。梅晓丫更厌恶张牙卖嘴神吹海侃的男人,这种男人上颌虽然发达,腿却比麻桔还细,有点风吹草动便瘫倒在地。最初,梅晓丫清楚自己渴望什么,抱怨什么,渐渐这些淹没在细节里了。常常是这样,人们最初的动因,往往被中途叉口改变了,迷失在那些琐琐碎碎的枝节里,最终丢掉了目的。梅晓丫就是这样,她是因为朱慧而抱怨邢勇的,而在朱慧埋在她心里几个月后,邢勇的猥琐和乖戾浮了出来,它们像刺一样扎着她的眼睛,让她浑身不舒服,全然忘记了这是从心里衍生的抱怨和不满。
邢勇像平常一样背着帘子穿衣服,屋子里很黑,黑得连拉锁都看不到。他的动作很轻,在穿好衣服之前,他不想惊动梅晓丫。窗外没有光亮,也没有鸡叫,棚户区的人越来越少,连小动物都见不到。邢勇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望着篱巴上孤独摇曳的枯草,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这里曾经人声鼎沸,打零工的、做小买卖的、卖狗皮膏药的捱三顶四挤满了院子——慢慢地这些人都走了,走得欢天喜地。就连最让街坊瞧不上眼的魏瞎子,也凭着“科学算命”离开了这里。而他这个气壮如牛的大小伙子,却依然像地皮上的草一样在这里盘匝。邢勇将头伸到水笼头下面洗脸,梅晓丫也醒来,她用指头把帘子挑开一条缝,说道:“你用点肥皂,每次洗完,眼屎都挂在上面,埋汰死啦。”
邢勇“噢”了一声,又去打肥皂洗了一遍。再抬起头时,梅晓丫已经撂下了帘子。梅晓丫蹲在床根升火做饭,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半边脸被炉膛里的火燎得赯红。
“我俩出去吃吧,你不是爱吃牛肉面吗?”邢勇说。
“我爱吃的东西多啦,可得有钱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