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打开会议发给我的材料,还没看,就听到一阵掌声,抬起头,就看到舞台的右边鱼贯走出来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干部们。
领头的是刘启蒙,脸色凝重,对如潮的掌声,似乎充耳不闻。跟在他后面的是县长,一个完全秃顶的男人,身体肥胖得让人担心,似乎每走一步路,都有要停下来喘口气的样子。第三个就是关培山,面带微笑,脚步沉稳,对台下的掌声,表现出很热情的回应。再后面的领导我就没兴趣看了,眼睛死死盯着关培山,仿佛要从他的微笑里,找出让我释然的一个答案来。
刘启蒙径直走到主席台中央,抬起头扫视一眼全场,拉过椅子坐下。
掌声停了下来,县委办主任作为本次大会的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
照例是全体起立,唱国歌。
我的嘴巴跟着音乐蠕动,但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我的眼睛还是盯着关培山,发现他脸色庄严肃穆,嘴巴大张大和,仿佛唱得很起劲。再看刘启蒙,却发现他紧闭着嘴唇,微微地抬起头看着礼堂的上空,眼睛似闭非闭,让人感觉不出他是否在跟着国歌合唱。
看到这样的一幕,我差点就笑出声来。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表情,隐隐透露出里面蕴藏着更多的东西。
我旁边的毛平昂首挺胸,起劲地张着大嗓门吼着歌。无奈他五音不全,把一首壮怀激烈的国歌,唱得像西北的秦腔一般。
二十四个乡镇,一字排开在第一排。每一个坐牌后面,都端坐着书记和镇长。只有农古镇的牌子后,孤零零坐着我一个人。二十四个乡镇干部的屁股后,坐着该乡镇的其他干部和村支书,村主任,即一般称谓上的村长。
唱毕国歌,礼堂里一阵噼里啪啦的椅子声音。
春山县的礼堂里,还是六十年代的翻转木椅子,人要坐上去,必须翻过来,每一张椅子翻过来,必定会有一声清脆的响声。
县委办主任是关培山时代的老主任。刘启蒙上台后,还来不及换的一个资深干部。
等到大家都坐好了,县委办主任拿手指头轻轻叩了叩话筒,音箱里跟着传出“噗噗”的声音,正要开口说话,音箱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利的、就像玻璃划过的声音,刺激得人牙根发酥。
底下就有人笑起来,与刚才唱国歌的庄严,形成非常难堪的对比。
县委办主任脸色一黑,凑近话筒说:“春山县1999年经济工作三级干部大会现在开始,请各位开会代表注意会场纪律。”
他这么一句没来由的话,让人觉得好笑。这么大规模的会,这么严肃的会场,主持人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不过我能理解,在我们背后,坐着几百个从乡村里出来的村支书、村主任。在他们眼里,这样的会,与他们在家里召集老百姓开个会,几乎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不会在乎会场的气氛,因为,他们不懂得什么叫严肃。
刘启蒙显然被县委办主任的话雷倒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县委办主任,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子。
会议的第一个流程,就是县委书记刘启蒙作关于发展春山县经济的报告。县委办主任在说过之后,突然好想记起了什么事一样,本来从主持台边走开了,又急匆匆的返回去,一脸不好意思的笑,说:“我先介绍一下今天参加会议的领导吧。”
他这样突然的一变故,让本来要讲话的刘启蒙把话生生的卡在喉咙里,脸色就有点尴尬起来。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首先当然还是介绍县委书记刘启蒙。县委办主任连叫了三声,刘启蒙似乎没听到一样,端坐着身子,没半点起身致谢的意思。
这下轮到县委办主任尴尬了,他怔怔的站着,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底下再次响起如潮般的掌声。这次掌声是我先拍的,我看县委办主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底下又鸦雀无声了,才举起手,使劲地鼓起掌来。
我的掌声带动了整个会场,此起彼伏的掌声让县委办主任的神色慢慢地恢复过来。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带着深深的感谢意思。我的心里一动,知道这一带头,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刘启蒙在掌声里终于站起了身,微微地弯了一下腰表示感谢。坐在他一边的关培山把眼光朝我抛过来,我看出来里面有赞许的意思。
接下来介绍县长。秃顶的县长姓谢,全名谢贤。可能没姓好,又秃顶,所以大家在背后都叫他谢秃顶。
谢县长原来是春山县的常务副县长,却只管着春山县的农业。按照关培山当初的意思,春山县是农业大县,能管好农业,基本上就能稳定全局。其实一个常务副县长,要管的事很多,工业农业、财贸经济、人口生育、政策法规,有的还得兼着政法委工作,事务之杂,非常人能担当。
谢县长这人与世无争,尽管顶着一个常务副县长的帽子,但既然关培山只让他管着农业,他也乐得清闲。
其实,谢县长是武汉中南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对于经济工作,很是有一套。
关培山卸任县委书记后,刘启蒙扶正做了书记,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扶正,接替自己,全面掌管春山县未来经济的发展大局。
谢县长听到叫自己的名字,赶紧起身致谢,慌慌的把屁股底下的椅子翻到了,惹得底下的村干部哄堂大笑起来。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会,把领导的形象都会开没的!我想。
第三个介绍的居然是关培山,县委办主任在介绍关培山时,显得字正腔圆。不叫关书记,改口叫关主任,是衡岳市委派驻春山县的经济改革领导小组组长。而且特别强调说,全市只有春山县有这样的派驻机构,因为春山县是革命老区。又强调说,经济改革领导小组直属衡岳市委领导,是春山县经济改革的领航员。
关培山在县委办主任的介绍下,站起身与底下的干部打着招呼。他神态平和,面色安详,根本发现不了他曾经被双规过。
知道关培山事件的人很多。底下没有掌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窃窃私语声。
旁边的毛平凑过来惊奇地说:“老郁,你糊涂不?”
我点点头说:“不是很糊涂。”
毛平就笑,压低声音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关这次出山,不是给老刘难堪么?”
“政治上的事,我们还是少掺和好。”我告诫他道。
“屁,你以为你不在政治上?只是我们是无名小辈,掀不起大风大浪而已。”毛平侧着脸看着我说:“我们这些人,只是这条船上的水手,船要往哪里走,还是舵手说了算。”
我没搭理他,毛平的这番话,我其实是深有感触的。当干部的人,一辈子都在选边站,站队正确,青云直上,站队错误,死有余辜!
回想这几年来,我从来没真正考虑过站队。这其实是告诉我,在政治的道路上,我还是一个稚嫩的青葱少年。
正要往深处想,县委办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底下跟着就是一阵暴风骤雨办的掌声。
关培山经营春山县几十年,整个春山县的官场里,无不是他枝枝蔓蔓的关系。刘启蒙书记上任不到一年,还没来得及剪枝修叶。
底下的二十四个乡镇,又有谁能知道有多少个干部是站在他关培山船上的人?
再接下去介绍,就轻描淡写了。
介绍完领导干部,县委办主任才退下去,请刘启蒙书记出来讲话。
刘启蒙面色搵怒,他显然很不满意县委办主任临时唱出的这一出。在春山县,现在除了他刘启蒙,谁能出其右?
大家眼巴巴地等着刘书记开言,等了半天,没听见他说话,都抬起头来,盯着刘书记看。
刘启蒙淡淡一笑,把门口的话筒移了移,很谦逊地说:“我们现在先请关主任讲话。关主任是我们春山县的老书记,老领导,对我们春山县知根知底,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今天他受市委的委托,带领我们改革发展春山县的经济,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也是关主任对我们的未来抱有殷切的期望。因此,请关主任给大家说几句,是我们县委县政府迫切的要求,也是我们全县八千党员干部的心声啊。”
关培山一楞,随即随和地笑。
底下又一阵如潮的掌声。
关培山环顾一眼全场,清了清嗓门说:“各位干部,你们辛苦了!”
大家纷纷的笑,等着他继续说话。
“我老关今天很高兴与各位干部坐在一起开会。”他看了一眼刘启蒙,颔首说:“刘书记刚才说了,我给大家讲几句,刘书记既然定调了,我只能讲几句。那么我就讲三句话。第一句是,感谢在座的各位干部对我老关的关心!第二句是,这次我带着衡岳市委的重托来,当然不是空头支票,是实实在在的八千万开发资金,大家有好项目的,可以直接来找我。第三句是,这次我是单枪匹马来,我不想做个光棍司令,因此,我要请求春山县委县政府,给我选拔几个优秀的年轻干部,充实到我的经济改革领导小组里来,当然,我欢迎在座的能自荐。好了,我的话说完了。”
关培山的三句话,句句意义深远。
第一句是告诉大家,我老关没事了!谁谁谁怎么样,我老关心里倍儿清。
第二句简直就是对刘启蒙宣战,我老关不但带着政治任务,还带着钱来的。大家有事可以不请示你老刘,直接找我老关就是。
第三句简直就是个诱饵,他要人,他在告诉刘启蒙,老子不是光棍司令,不但要人,还要挖你墙脚!
三句话在我心里滚了几遍,我似乎嗅出了一丝味儿来。
再去看刘启蒙,他黑着脸,像一尊菩萨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334、组织提拔的套路
第一天会议可以用明争暗斗来形容,书记刘启蒙自始至终都是黑着脸,经济领导小组组长关培山倒是满面含春,散会后,逢人必伸手相握,嘴里热情打着招呼。仿佛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久违的故人一般。
一天的会,没有看到邓涵宇和郭伟,这让我的心里一直都在揣然。他们两个同时缺席这么重要的会,不由我浮想联翩。
毛平一直跟在我后面,没心没肺地笑。回到宾馆,看到一院子的人,热热闹闹的,都找着人打招呼,互相呼唤着去外面聚一聚。
辉煌宾馆准备的饭菜没人问津,住在辉煌宾馆的都是乡镇干部,村干部住在其他的招待所里,没有准备饭菜,每人每天发补助十五块钱,让村干部自己解决。
我的农古镇来了镇干部五个,除我之外,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人大主席团负责人,妇联主任,还有一个人,是乡镇企业办的,居然是月白。
毛平吆五喝六的叫他们毛市镇的干部出去吃饭,站在我身边的副镇长就问我说:“郁镇长,要不,我们也去外面吃?”
我瞪他一眼道:“县里准备了饭菜不吃,偏要跑到外面吃,是钱多烧得慌,还是故意来显摆?”
副镇长就讪讪地笑,说:“郁镇长啊,这样的大会,也是几十年不遇。这么好的机会,何必我们也跟着潇洒走一回。”
镇党委副书记是个老头,看着满院子走得基本差不多了,叹口气说:“他们哪,都是有钱的主。我们农古镇,还刚弄个牌子,哪里有钱跟他们去比。还是去宾馆食堂里吃吧。”
副镇长他们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脚下像钉了钉子一样挪不开步。
乡人大和妇联本来就是个闲职,平常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习惯了随大流,这时候都闭口不语,等着我发话。
我闷声不响地往食堂走,副书记随即迈开步跟过来。接着就是月白,走的时候还拉了一把妇联主任。
怔在原地的副镇长和人大主任也只好跟过来。
到了食堂,满满的摆着几十张桌子,饭菜都已经上桌。整个食堂里没有几个人,除了几个服务员,就只有一张桌子上坐着一圈人,都已经开吃了。
一看这些吃饭的,就知道不是乡镇干部,显然是村干部一帮子人。
其中一个人看到我们进来,嚼着腮帮子吃惊地问我们:“你们是哪个村的呀?”
副镇长没好气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农古镇的。”
这人就越发地吃惊,郁闷着道:“没有一个镇的干部来吃呢,你们怎么来了?”
副镇长双眼一鼓,吼道:“这是招待我们乡镇干部的,我们不能吃么?”
这人就不好意思地笑,坐了下去,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心里一动,问副镇长说:“我们的村干部都住在哪里?”
副镇长犹疑地看着我,搔了搔后脑勺说:“隔壁的招待所就是。”
“来了多少村干部?”
“十二个村,一村一个。”
“你去,把他们都叫来这里吃。”我毫不犹豫地命令着他。
副镇长还在犹豫,我大声说:“不吃,也浪费了,可惜嘛。”
副镇长乐颠颠的去了,不一会,就叫来了赵德全、盘树容他们。
赵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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