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钢琴课的老师应该极富艺术气质,他想必是文雅的,倜傥的,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若非如此,母亲便不可能爱上他。这样信马由缰地想着,钟蕾便仿佛看到了韩冰的面孔。鼻梁高高的尖尖的,眼睛却分外的圆,像带露的葡萄一样清亮、湿润。
那是钟蕾自己的模样,女儿应该像父亲。
父亲近在咫尺了,钟蕾却生出了怯意。她的脚已经迈上了旧楼的台阶,忽然踯蹰地停了下来。胸腔里的心虚弱地颤晃,身体像出壳的蛾子一般嫩软,唯有脑袋例外,一跳一跳地亢奋着,“咚,咚,咚。”像充足了气一样胀得满满的,箍得紧紧的。
“去,去,去。”随着那充气的节拍,一个声音固执地说。
钟蕾就毅然决然地走了上去。
楼道里迎面来了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钟蕾说,“麻烦你,请问音乐教研室在哪儿?”
“我们学校没有音乐教研室,只有艺术系教研室。”姑娘用手向上指了指,“在三楼。”
钟蕾很容易就找到了艺术系教研室。
钟蕾推开门说,“打扰了,我想找,教钢琴课的老师——”
不期而至的美丽女孩让房间里的人们怔住了。片刻之后,他们才似乎听懂了来访者的问话,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站在饮水机前的一个男子。
他有白杨树般的身材,他有热带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和大胡子,他犹如雕像一样周身散发着艺术的气息。
钟蕾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是韩老师吗?”
“谁?”
“韩冰,韩老师。”
那男子摇摇头,然后向他的同事们耸耸肩,摊摊手,哈哈地笑了。那是一个很潇洒的动作,颇有舞台味儿。
钟蕾有些尴尬地说,“麻烦你们,请告诉我,教钢琴课的韩冰老师在不在?”
“这个学校只有一个教钢琴课的教师,那就是我。”蓄着长发大胡子的男人回答。
其他的人也在旁边插着话。
“艺术系的老师中没有姓韩的。”
“是啊,我们没听说过这个人。”
……
“对不起,打搅了。”钟蕾失望地离去。
下楼的时候,钟蕾才发现旧楼梯原来很陡,很窄,很繁复。
钟蕾从带着潮霉味的楼道里钻出来,老旧的校园再次呈现在她的面前。旧相识的感觉消失了,这校园又变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停在楼前的小“威姿”是个显眼的外来者,它在那里形影相吊着,看上去格外孤单。
走吧,咱们走,钟蕾喃喃地对“威姿”说。“威姿”被发动起来,低低地应和着。
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套蓝墨水颜色的旧西装,灰白的头发像是褪了色的书页。风吹着,将那些书页翻起来。
钟蕾忽然被触动了,她立刻熄了火,从车内跳出来。
“打扰你了,老师,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老太太笑眯着眼儿,望上去很温和。
“韩冰,韩老师,教钢琴的——”
“唔,韩冰啊。”老太太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孩子,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没,没什么。就是有人,托我打听他。”
“他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出了点儿事儿。”老太太目光锐利地望着钟蕾。
钟蕾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出了什么事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了口气,对钟蕾的第一个问题避而未答。她只告诉钟蕾说,“韩冰去了焦阳三中,我想他可能还在那儿。”
老人走了。
钟蕾怏怏地驾车离开了那个学校。
一个顽固的声音像驱不散的蚊虫一样,在钟蕾的脑际嗡嗡不休: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
随着那周而复始的声音,钟蕾的头皮和头骨就格格吱吱地绷紧了,直紧得她眼前发蒙;
心一悬一悬地颤悠,四肢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手心里潮乎乎的,身体忽然像冷凝器一样沁出许多凉飕飕的汗;
胸廓像是被顶压着,由一条条绳带勒勒扯扯地捆绑打包;
透不过气了!
……
钟蕾把车慢慢地停靠在路边,熄了火。她伏在方向盘上,一个无奈的念头在心里闪着:莫非又要重演在高尔夫球场晕厥的一幕吗?
车外响起“突突突”的摩托声,一位巡警来到车边。他向车里看了看,然后行了个礼,对钟蕾说,“你违章了,这里不许停车。”
钟蕾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回答说:“我,可能是病了。”
那是个很年轻很英俊的巡警呢,当他发现他看到的是一张眉目姣好的面孔时,他的脸居然红了,“对不起,要我帮忙吗?”
“谢谢,”钟蕾感激地说,“我觉得我再喘口气儿,就可以自己开车了。”
“那好,前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巡警用手向不远处指着,“当心点儿,慢慢开。”
奇怪,让巡警这么一掺和,钟蕾倒觉得好多了。
钟蕾把车重新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前开。方才对巡警脱口说出“病了”两个字,倒使她认清了一个事实:她的确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了。
钟蕾在市中心医院挂了专家号,那专家听了她的陈述,便开出了许多检查单。血常规,尿常规,胸X光,心电图,脑CT……那是一道又一道关卡,每一道都让她提心吊胆。
所有的检查做下来,居然都正常。
专家看看那些单子,再看看她,然后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压力很大?”
钟蕾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能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那些问题告诉我吗?”
说什么呢?说自己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生身父亲吗?说那种作为一个生命,却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最本源的痛苦吗?那是埋在心灵最深处的疼啊!
“是这样的,大夫。”钟蕾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些事情,有一些念头,只要冒出来,就挡不住。老是要想,想,直想得人头疼。”
“头疼之后,就是心慌,就是手发抖,就是出虚汗,就有了要昏厥的感觉。”专家接着她的话说。
钟蕾点点头。
那专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其实呢,把造成精神压力的问题说出来,是最好的疏解方式。”
“有什么药可以治吗?”钟蕾回避着,还是不想说。
那专家敛了笑。“我想,你应该去神经内科看一看。”
“神经——”钟蕾敏感地提高了嗓音,“神经怎么了?”
“有可能是神经官能症。”
“那就是神经病!”钟蕾的嗓音发紧发尖。
“神经衰弱,癔病,强迫性神经症……这些都是神经官能症中比较常见的类型。你应该找这方面的专家看看。”
“好吧。麻烦你了,谢谢。”
钟蕾离开诊断室,向挂号间那边走。她应该再挂一个神经内科的专家号。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重复,那情形就像耳鼓里植入了一个自动发声的电子芯片。
钟蕾呆住了,她不想再去神经内科检查。如果万一真的是——不,不,不!我其实很正常,她安慰着自己,只是太想父亲罢了。从今往后,不去想他,不再想他,绝,不,想!
她觉得她好了,她晃了晃头。
神经,神经,神经……那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在强迫她谛听。她想逃走,她想回家,可是她却挪不动脚。无奈和无助的感觉使她心力交瘁,她软弱地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自己开车回家的。她想了又想,就给母亲打了电话。
钟文欣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一见面她就紧紧地抱住女儿,大声地叫着,“蕾蕾,你这是怎么了!”
钟蕾什么也不说,只是流眼泪。
第二部分 不过是只“鸭”第32节 丢不掉的猫(1)
夜幕降临之后,汀东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酒楼和餐馆全都张灯结彩,看上去格外华丽。忝列其中的“湘味香”酒楼既算不得大,也算不得精美,却已经让魏彩彩望而心仪了。酒楼的外壁是用褐色的树皮装饰的,斑斑驳驳,颇有些原始森林的味道。落地玻璃窗做成了落瀑,雪白的水流哗哗啦啦地泄淌着,再被五颜六色的彩灯一照,看上去飞珠溅玉,就像水晶宫殿一般。
一条红地毯从门口的台阶上铺下来,一直铺到人行道的釉面砖上。地毯是旧的,有些地方已经脱了毛,还可以辨出可疑的污迹,然而魏彩彩第一次踩上去的时候,心里却战战兢兢的,几乎无从落脚。
箕山县城没有一家酒楼有这样的气派呢,魏彩彩一边走一边想,省城汀州才是城,箕山县城只不过还是乡下罢了。不容易,不容易,终于熬出来了,终于进了城!
迎宾小姐穿着旗袍,笑容可掬地躬着腰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引座小姐恭敬地问,“两位吗?包间还是散座——”
石大川昂首答道,“有事儿。约好了的,找你们肖老板。”
引座小姐忙说,“我们老板在楼上,请。”
楼下的散座已经上了七八成客,楼上的包间也快满了。包间用的都是湖南的地名,“长沙厅”,“湘潭厅”,“岳阳厅”……引座小姐推开“常德厅”的门,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肖老板,有人找。”坐在桌边陪客的一个穿着旗袍,身材高挑的姑娘就走了出来。
“哈哈,肖老板——”石大川笑着,向那姑娘伸出手。声音是高的,动作是大的。
“哦,哦。”那姑娘把手也伸了过来。声音不高,动作很小。
“肖老板,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家的表妹。”石大川偏偏身子,魏彩彩就从他的身后露了出来。
“噢。”那姑娘眯着眼儿瞄了瞄魏彩彩,然后飞快地向石大川送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波。那眼波里似乎含着默契,含着会意,魏彩彩不禁呆住了。
石大川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拉,魏彩彩就站在了肖老板面前。
望着这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魏彩彩怯怯地叫了声,“肖,老板。”
“哦哦哦。”对方矜持地点点头。
“给你说过的,她上班的事儿?”石大川脸上满是笑。
“明天早上来,九点钟。”肖老板挑挑眉梢。
“还不快谢谢。”石大川捅了捅魏彩彩。
“谢谢肖老板!”魏彩彩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这样吧,我得陪客人。”
肖老板从包间里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酒杯,此刻她又拿着酒杯转回包间去。贴身的旗袍和高跟鞋使她扭摆起来,让人看到大腿那里开发得很充分。
魏彩彩记得她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差一刻赶到“湘味香”酒楼的,店前的那条红地毯像块儿山楂卷一样收卷着,服务小姐们在空出的场地上站成两排,正在听一个娘子军军头模样的姑娘训话。服务小姐们上身都穿着斜开襟的花褂子,束着红围腰,下面是宽腿裤和绣花鞋,看上去就像是穿着戏装在舞台上彩排。
“我叫魏彩彩,我来了……”魏彩彩凑到那位军头旁边,低声说。
军头撇了魏彩彩一眼,仍旧训她的话,魏彩彩只好尴尬地站在那儿。
训话结束之后,是打扫卫生,整理店堂。楼下散座和楼上包间的服务小姐们分头动手去了,军头这才把魏彩彩领到了后厨房。
“你就在这儿了。”
魏彩彩就成了后厨打杂的。
魏彩彩在家时并不怕进厨房干活,可是在“湘味香”她却干怕了。择菜洗菜还好说,最难受的是洗碗洗盘子。那些数不清的脏盘子脏碗犹如无数个打着呃的臭嘴,带着酒味儿带着烟味儿,带着残汤剩水带着残渣余孽,挨着个地凑到她的鼻子前哈气,弄得她一阵阵地恶心。
还怕剖鱼。
那不是一条鱼,那是几大盆子鱼。要敲它们的脑袋,要划它们的肚子,要刮它们的鳞,要抠它们的腮。它们是粘的,滑的,腥的,要对付它们可真是不容易。魏彩彩最怵的是那种桂鱼,它们的鳍上有刺,嘴里和腮里都生着尖牙齿。
还怕收拾鸡和鸭子。
那不是一只鸡,那不是一只鸭,那是高高的一堆,看上去就像没有运走的垃圾。烧一大锅滚水把它们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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