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础!
钟文欣终于嚷累了,叫累了,绷紧的身子也就软塌了下来。仿佛所有的气力都随着那通发泄流失殆尽,于是她扭扭屁股,又坐回了沙发上。
晓雄张张嘴,打了个哈欠。
这个家伙,居然无动于衷呢!钟文欣愤愤地想,应该再狠狠地刺刺他。
于是,钟文欣从沙发上重新跳起来。
“你,陪我有一个钟点了吧?”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调傲慢地说。
晓雄猜不透她要干什么,于是含糊地答了句,“差不多。”
“喏,一百块钱,我想是只多不少了。”
女人打开手袋,把厚鼓鼓的钱夹拿出来。她的食指和大拇指拈着纸币,余下的三个手指翘做兰花,那情形宛如拈住了诱人的花蝴蝶。
“谢谢。”晓雄伸出了手。
女人却将食指一弹,于是那张百元纸币就像落叶一样飘飘悠悠地坠在了地毯上。
晓雄此时总算明白了,女人今晚召他来,就是想要发泄就是想要羞辱他。晓雄凝视着地上的纸币,心里发出一阵苦笑。那是我的脸皮吗?他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屈辱的气味。他自嘲地伸手在口鼻前扇了扇,仿佛要将那气味扇走。然后,他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沙发上起身,弯下腰拾起了那张纸币。
“谢谢。”
他彬彬有礼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抬起头,转身就走。
“你就这样走了吗?”女人的声音在发颤。
晓雄回过头,看到钟文欣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于是,晓雄就等在那里。
可是,钟文欣却挥挥手说,“你走吧,走——”
说完,那泪水竟落了下来。
直到走出宾馆,坐进了出租车,女人眼里的泪光还在晓雄的面前晶莹着。晓雄忽然有些感动,在这座城市里与这些女人们厮混,毕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如此在意,毕竟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落泪。他看看表,还不到八点钟,都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他还来得及到茶座和咖啡屋去招揽生意。可是,他却没有了到那些地方去的心情。
纬三街上有一家烩面馆,晓雄找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来,要了啤酒,红虾,烤肉串,一个人闷闷地喝。空酒瓶在他的脚下慢慢堆起来,直到烩面馆打烊了,他才被服务员搀出了门。
晓雄在烩面馆独酌的时候,钟文欣正在家里对钟蕾发脾气。钟文欣的那股余火是从富丽宾馆带回来的,她把它们全都泄在了钟蕾的身上。
钟蕾从高尔夫球场回来之后心情很糟糕,在高尔夫球场短暂的晕厥让她既紧张又感伤。她到那儿去本来是想放松一下,好摆脱那些怪魇一样的幻象和幻听。然而即便是草坪、清风、蓝天、白云,也无法让她忘却尘世的烦恼。每当一阵清风过耳,钟蕾就会听到一个浑厚的胸音,“孩子,我是你的爸爸”,“孩子,我想你”……
钟蕾疑惑地晃晃脑袋,看看天,白絮一样的云丝在湛蓝的天景上移动,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一个慈祥的面影。“爸爸,爸——”钟蕾怔怔地望着天,她试图去看清楚那个面影。看着看着,她的头又像木桶一样被紧紧地打上了铁箍,心悸的感觉像潮水一般涌来,她身上沁出了冷汗。继而眼前一黑,她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部分 不过是只“鸭”第27节 湿漉漉的感伤(4)
醒来之后,依旧残留着濒死的感觉,于是便不停地吮着一个凄凉的念头:或许会有那么一次,就这样再也睁不开眼睛,永远也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怀抱着自酿的伤感,钟蕾躲回了家里。她不想去医院,她怯于听医生说,这是什么什么病,应该吃什么什么药。她认定自己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只不过是夜晚没有休息好罢了。
对于钟蕾来说,家中的那架钢琴似乎是最能寄托情感也是最能排解忧思的,它的声音既恢宏壮阔,又涓小细腻,钟蕾喜欢把自己浸在琴声里,像一片树叶似的无忧无虑地漂浮。
钟蕾摆弄钢琴的时候,不经意地打开了琴盖上摆放着的一个厚厚的丝绒包。里边包着一沓钢琴练习曲,钟蕾翻了翻,发现其中有一本琴谱是一笔一笔用手抄写的。钟蕾看到了那首《爱的罗曼斯》,它没有复杂的技巧,旋律却格外委婉真挚。于是,钟蕾就把它摊开在视谱架上,一遍又一遍地弹了起来。
钟文欣从富丽宾馆回到家,一进门就被淹在了钢琴声里。晓雄带给她的坏情绪还残留在心里,那琴声让她觉得很烦乱。
钟文欣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再看看专心弹琴的钟蕾,就叹了口气,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坐在了沙发上。
无味的纯净水,越喝越无味。重复的钢琴曲,越听越烦心。
钟文欣终于忍不住说,“蕾蕾,你能不能不弹这首曲子?”
钟蕾偏过头看看母亲,双手并没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钟文欣就绷起脸,站到了钢琴边。她扫了扫琴架上的曲谱,忽然伸出手,倏地拿了过去。
“你能不能不翻这个本子?”钟文欣瞪着眼睛。
钟蕾吃了一惊,委屈地说,“妈妈,我早已经不是要人管教的小孩子了。我想弹什么曲子,是我的权利。”
钟文欣听了愈发生气,她把那个手抄曲谱本高高地扬起来说,“好啊好啊,你有权利,我尊重你。那么也请你尊重我,这是我的本子,你没有权利动我的东西!”
伍伯正在帮助梅姨收拾餐桌摆碗筷,听到母女俩吵架,便过来劝道:“蕾,蕾,你就别,别惹你妈,生,气了。”
钟蕾瞥了伍伯一眼,分辩道,“不是我惹她,是她惹我。”
钟文欣莫名地伤心起来,她摊摊手大声抱怨着,“你们瞧,你们瞧,她这是长大了,真是长大了呀……”
梅姨赶忙上前安慰钟文欣,“吃饭啦,吃饭啦,别说了,别说了。”
等到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钟文欣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她这才觉得方才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说话行事都有些无理。钟文欣如此这般自省自责了之后,再与女儿面对就不免有些愧意。
就在钟文欣觉得无趣的时候,阮珊打来了电话,说是麻将桌已经摆好,要她快来参战。阮珊在电话里用的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似乎她们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钟文欣将这个电话视做善意的求和。本来嘛,姐姐妹妹的,关系亲得很,之所以会闹出些不快,还不就是因为当中插进了一个晓雄?钟文欣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与晓雄一刀两断,也就不必再因为这么个男人伤了姊妹和气。
于是,钟文欣就找了个托辞,中途离开餐桌,去了阮珊那儿。
餐桌前只剩下钟蕾和伍伯梅姨。钟蕾没有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几下,便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梅姨说,“蕾蕾,再吃点儿吧。”
钟蕾摇摇头,她径直来到钢琴前,拉开琴凳坐下,弹出了一串音符。
“蕾蕾,吃,饱了再,弹,”伍伯跟过来,担心地劝着她,“吃饱饭,才,才能身体好。”
是那种婆婆妈妈的语调。眼神呢,软得像是在求告。
这些都让钟蕾觉得受不了。
钟蕾重重地敲击琴键,让钢琴像跌瀑一样轰鸣。
伍伯说,“蕾,蕾,别,别这样——”
钟蕾知道不应该这样,然而十个手指却仍旧固执地在琴键上重重地敲,那情形就像手指虽然属于她,而她却属于别人一样。
伍伯只好叹着气摇着头离开。
没有人干扰她了,钟蕾要认认真真地练一练那首《爱的罗曼斯》。她得看着曲谱弹,可是那个手抄的曲谱本呢,它在哪儿?
那个厚厚的丝绒包还在,包里依旧裹着许多钢琴练习曲,惟一不见了的就是那个手抄本。
它被放在什么地方了?钟蕾吃力地回想着,她的脑袋开始发胀开始发箍,在那胀和箍的感觉就要爆炸之前,钟蕾的眼帘上终于出现了曾经发生过的情景:母亲怒气冲冲地扬起那本曲谱,把它像面小旗一样摇来摇去。
钟蕾就上楼去开母亲房间的门。
门把手扭不动。离开房间就锁门,那是钟文欣的习惯。
钟蕾“喀啦喀啦”地扭着门把手,然后又用脚把门踢得“咚咚”响。伍伯听到声音,就在下面结结巴巴地喊,“锁——,着呢,锁——着呢。”
钟蕾知道门是锁着的,然而她的手和脚仍旧不停地扭着踢着。
梅姨上来开门了。
看着梅姨手里的那串钥匙,钟蕾怔忡地想:梅姨不识字,母亲锁门不是锁梅姨的,锁的是钟蕾。
进了屋,钟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手抄本的曲谱,它就放在床头柜上。钟蕾伸手去拿,梅姨说,“蕾蕾,你妈不让你动的东西,还是不动为好。”
钟蕾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说,就要动,就要动。于是,钟蕾的手就痉挛般地抖起来。那本曲谱像被狂风吹着一样,被她翻得哗哗啦啦响。
翻着翻着,钟蕾就翻出了门道。手抄本上那些汉字和五线谱符号一笔一画,显得那么清秀,那么俊逸,看着那些笔画就让人仿佛看到了一个站立在那儿的男人。他洁净而斯文,清瘦而灵动。
他是谁?
手抄本上留的有名字:韩冰。
钟蕾心中豁然一亮,脱口就说,“韩冰是什么人?”
梅姨茫然地摇摇头。
钟蕾就拿着那手抄本下了楼。
“伍伯,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真实地告诉我:韩冰是什么人?”
伍伯就像冷不防被人闷了一棍。他翻着眼皮,急巴巴地说,“蕾,蕾,你你,你怎么想到问这个人?你,你可,可别乱,乱想啊!”
钟蕾冷冷地笑了笑,“我知道,韩冰是我妈妈当年的钢琴老师。”
伍伯长长地叹口气,无奈地说,“是,是谁,给,给你说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钟蕾闭上了眼睛。她仰起头,喃喃地像是在对天发问,“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是做什么的?”
“蕾蕾,别,别这样——”看着钟蕾失神的样子,伍伯劝解似的说,“韩,韩,冰是幼儿师,范学校的老,师,那都是很,很久以前的事,事了……”
第二部分 不过是只“鸭”第28节 用想象来置换(1)
汀州市的长途汽车总站看上去很宏伟,它的大厅和附属建筑都是当代欧美风格,可以归于那种简单明快的几何图形。然而,它们的脑袋上却戴着庙宇式的大顶盖,这种中西合璧的风格就像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头上扣着满清的顶戴花翎。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建筑吧,它们其实和这里出出入入的各色人等自有一种谐调和默契,乘坐长途汽车的旅客以乡下人居多,汀州的长途汽车总站就有了城乡结合的风格。
魏彩彩乘坐的那趟箕山县到汀州的长途车是在二十分钟之前抵达的,从站里推推拥拥地向出口处挤过去的时候,魏彩彩就不停地踮着脚向外张望,期盼能够看到石大川那张熟悉的脸。一起出站的人都走了,站口已经空了,只剩下魏彩彩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就像是收过的庄稼地里留着一根漏割的麦秆。
箕山县城到汀州市每天只发一趟班车,发车时间是清早八点。魏彩彩五点多钟就起了床,约摸走了二十分钟,才从魏庙村到了公路边。还好,七点不到,就搭上了一辆去县城的四轮拖拉机。拖拉机的拖厢是装过煤的,幸而扫得还干净。魏彩彩把两个大提包放在拖厢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提包上。魏彩彩脚上套着八成新的单皮鞋,是那种松糕底样式的,前两年挺流行。她下身配的是一条法兰绒彩格裤,那是压箱底的宝贝,每年只是过春节的几天里翻出来露露脸。裤腰瘦了一点儿,套不上毛裤,套的是一条薄秋裤。上身穿的是从县城百货大楼新买的棉衣,大红色的风雨绸面料,背后还吊着个风雪帽。这套行头已经是魏彩彩能拿得出来的顶级的豪华配置了。虽然已经过了春分,乡间的清晨仍旧冷得很。魏彩彩蜷在不高的车厢护板后面,尽量用胳膊拢着膝盖和小腿。她的脸是埋在两个膝盖中间的,她怕脸皮被寒风吹皴了,到汀州见了石大川难看。
在县城赶上了发汀州的班车,坐进大客车里冷倒是不冷了,只是窝在座位上久了,那条法兰绒裤子皱得厉害,拉也拉不直。长途汽车不像火车,没有准确的时刻表,预计是在下午四点至四点半到达的,谁知道三点半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