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蕾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异样,她尽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显得很正常。她指挥自己神情专注地谈业务,她命令自己心无旁骛地做文案,她就那样在电脑台前忙碌不休,俨然是在身心投入地工作。
其实,她免不了时常走神。“孩子,我是你的爸爸”,“孩子,我想你”……无可阻挡的幻听滋扰着她,那些声音带着黑色的底衬,像剪贴图片一样,在她的WORD图表上时不时地做着自动的插入。
她渐渐变得软弱至极,疲乏至极。
她按了按太阳穴,揉了揉眼睛,她想她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远处有高层建筑的脚手架,脚手架上的工人们看上去是一些黑黑的影子,就像鸟儿一样栖在树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仿佛有人向她发出了指令,她不由自主地数了起来。每数完一遍,她又会从头再来,那情形就像录放机设置了循环播放的程序。
周而复始,钟蕾的双手竟渐渐抖颤起来。一阵阵心悸之后,身上凉凉地沁出了许多汗。忽然觉得胸口被压挤着,几欲窒息。焦虑和恐惧犹如瘴气一般弥漫开来,刹那间居然有了濒死的感觉……
钟蕾的身子向电脑桌边滑了下去。
“哎呀,钟蕾,你怎么了?”
玫玫惊叫着去扶她。
“没,没关系。”钟蕾喃喃地说。
“不对吧,你脸色惨白,呀,手心也都是汗呢。”
钟蕾摇摇头,“真的没事儿,真的。”
“是不是低血糖啊?我有一次没吃饭,也是眼发黑,出虚汗。”
玫玫热心地给她冲了杯速溶咖啡,拿了一盒夹心饼干。
让玫玫这么一掺和,再加上又喝了一点儿,吃了一点儿,钟蕾似乎感觉正常了。
“不行吧,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玫玫不放心地望着她。
钟蕾想,医院用不着去,倒是应该去打打高尔夫球,彻底放松一下才好。
第二部分 不过是只“鸭”第25节 湿漉漉的感伤(2)
汀州经济开发区的高尔夫球场的泊车坪旁边有一家咖啡啤酒座,建筑样式和布局陈设模仿的是欧罗巴风情。它的门廊前撑着一把把遮阳伞,伞下摆着一些铁木桌椅。晓雄独自坐在尽头处的那张桌台上,一边慢慢地啜咖啡,一边向泊车坪张望。
卡通玩具般的小“威姿”车会出现的,宝石蓝的“嫩嫩”一定也会出现,这是晓雄的预感。这预感改变着他的心律,让他像等待死刑判决的犯人一样虚弱不堪。晓雄其实不缺女人,他缺的只是对女人的爱。这爱是奇怪的饮料,不喝它的时候,晓雄是世故的,世故得就像老树的硬皮。然而一旦饮了它,晓雄就变得嫩了,变得怯了,变得像刚出壳的蝉,叫也叫不出声,飞也飞不起来。
晓雄对待“嫩嫩”,就是如此情形。
为着稀释等待的焦灼和不安,晓雄将笔记本电脑打开,用Media Player 播放着林子祥和叶倩文对唱的一首老歌。“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这样的心情这样的路,我们一起走过。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俩的选择……”
深情的歌声犹如深深的海洋一样摇荡着他,在他的身体里灌满了湿漉漉的感伤。这是一首山盟海誓的歌吧,晓雄的心底里是如此地企盼着能有一个和他山盟海誓的人。恍惚间,他的眼前出现了“嫩嫩”,是“嫩嫩”在和他对唱,而不是叶倩文和林子祥。
片刻的沉醉之后,他苦笑着摇摇头。虚假的幻象消失了,只有电脑里的歌在真切地回响。
他叹了口气,用目光扫了一眼停车场。哦,那不是幻象,那是宝石蓝的“威姿”车,那是“嫩嫩”!
“嫩嫩”停好车,向入口处走去。晓雄本该跟过去的,本该像熟人一样凑上前和她搭讪,然而他仅只是远远地眺望罢了,直到“嫩嫩”的身影在入口处消失,他才迅速行动起来。
他一入场就四下扫望,他看到“嫩嫩”扛着球杆独自向远处的草坪走着,脚步似乎移动得很慢。他加快步伐,抄近道截了过去。
他们相遇了。
晓雄做出偶然邂逅的样子,打趣地说,“喂,女老师,你好。”
神情和语调都是轻松诙谐的,并且暗示对方曾经教过他打球,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交往。
“你,好。”
“嫩嫩”的反应有些迟缓,显得心不在焉。
哦,她这么冷淡啊,晓雄仿佛掉进了冰水里,敏感的心即刻冷缩起来。他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与对方并肩谈笑,而是加快脚步径直离去。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各走各的道儿,只是偶然相遇,礼貌地打个招呼而已。
虽然是各玩各的,晓雄的注意力却始终在“嫩嫩”那边。他发现“嫩嫩”无精打采,只是偶尔地挥几下球杆,更多的时间是站着发呆。
她今天是怎么了?
没有风,草坪凝固着绿,天空凝固着蓝,一身白运动服的“嫩嫩”凝固其间,犹如一片竖起的帆。
忽然,那片帆颓倒了!
晓雄揉了揉眼睛,是的,“嫩嫩”倒在草坪上,似乎是在痛苦地辗转。她出了什么事?晓雄未及多想,便匆匆奔了过去。倒在草坪上的“嫩嫩”双眼紧闭,满面潮红,急促地喘着气,手和脚颤抖般地抽动不已。
晓雄吃了一惊,他俯下身子,急切地发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嫩嫩”不说话。
晓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发烧。奇怪,她得了什么病?顾不得多问,顾不得多想,晓雄就像抢险的勇士一样,抱起“嫩嫩”就往休息室那边跑。虽然怀抱的是一个美丽的姑娘,虽然那诱人的脖颈和脸蛋儿就在晓雄的脸前,那一刻晓雄却毫无邪念。
球场的管理人员也来帮忙,他们和晓雄一起将“嫩嫩”安置在休息室的大沙发上。此时“嫩嫩”仍旧闭着双眼,仍旧四肢颤抖呼吸短促,晓雄临危不乱地想起了应该拨打急救电话。
电话打通了,说是救护车马上就来。
在晓雄的感觉里,这个“马上”真是既短暂,又漫长。这是个货真价实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能够得到接近和守护美人的机会对于英雄来说是弥足珍贵的,这机会似乎是延续得越长越好。可是,英雄无疑是希望美人能够尽快得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机会却应该是越短越好了。
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手足无措的英雄只会给美人喂水。水,水,仿佛那水就是万能良药。
说也奇怪,美人被英雄喂了一些水之后,竟然渐渐地平复了。她的手脚停止了抽动,眼睛也慢慢地睁开。
“我,我起来——”美人用手撑着身子。
“别别别,你还是躺着,你刚才还……”
英雄心里一急,就伸手按了按美人的肩膀。美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英雄就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我刚才怎么了?”美人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毫无觉察。
旁边有人插话说,“你呀,你刚才昏倒了,挺吓人的。是他抱着你,把你从草坪上给抱到这儿来了。”
美人听了这话,就朝着英雄回眸一笑。那是个百媚顿生的一笑,让英雄为之周身融动。
“谢谢!”
美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拢拢头发和衣服,站了起来。
“别,别,还是再观察一下才好。”
英雄欲上前搀扶,却没敢把手搭上去。仿佛美人是带电的,会把人电着。
“我没什么事儿,真的。”
美人灵动地晃了晃头和四肢,还轻巧地转了个圈儿。
英雄不能不承认,美人此刻除了脸色有点儿苍白之外,还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你还是等等,救护车要来了,你还是应该检查一下。”旁边的人劝说她。
“救护车?”美人讶然地摇摇头,“我想用不着了。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说完,美人向英雄感激地挥挥小手,然后便匆匆地转身离去。
目送着美人的背影,英雄在留恋之余也不免有些困惑,她如此急切地脱身,似乎是要掩饰和逃避什么。
晓雄是那天下午接到钟文欣电话的。听女人在电话里的语气,要见他的心情似乎挺迫切。时间约的是六点钟,正赶上吃晚饭,这女人显然是要让他陪着用餐了。
晓雄打了出租车,准时赶到富丽宾馆女人订好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晓雄还没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电视的伴音,及至进了屋,才感到那声音大得震耳。女人正窝在沙发里,瞪着眼睛看电视,见晓雄进来,身子动也不动,仍旧那么窝着。
晓雄没多想,朝着旁边那张沙发一屁股坐下来,然后随意地舒展开四肢。
“声音小一点——”他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着,找那个电视机遥控器。
钟文欣不说话,遥控器在她的手里紧紧攥着,像帝王攥着自己的玉玺。
晓雄盯了一眼钟文欣的手,这才发现她那圆鼓鼓的手指居然攥得露出了骨相。晓雄把目光移起来,就看到钟文欣的嘴唇紧绷着,犹如一只不屈不挠的河蚌。
晓雄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只好默默地陪着她看电视。
第二部分 不过是只“鸭”第26节 湿漉漉的感伤(3)
那档节目很拙劣,拍的是鹊桥速配。男人们和女人们都竭力潇洒着自己的风度,两个主持人则拼命地在旁边插科打诨,使出浑身解数来搞笑。晓雄陪着钟文欣看了一会儿,就看出一些门道来:钟文欣该惊奇的时候不惊奇,该发笑的地方不发笑,她只是向屏幕瞪着眼睛罢了,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她是有意将伴音开大,让那乱哄哄的声音把她淹没的。
她这是怎么了?
那疑问只是闪了闪,便放了过去。晓雄无心细想,他饿了。他习惯了将懒觉睡到将近中午时分,然后起来随便塞点儿什么就算完。他要把肚子留着,留到晚上陪女人吃晚餐,吃夜宵。
他把手腕抬起来,看了看表。“吃饭吧?”
“哼,”钟文欣转过脸,鼻子里送出一股气,“你还会饿吗?”
晓雄怔住了。从晓雄进门之后,这还是钟文欣头一回正眼瞧他。钟文欣的目光像是在磨石上蹭过,锐利着两个逼人的亮尖。她的语调是悻悻的,透着酸菜的味道。
哈,生什么气?这女人。晓雄在心里啐着,脸上却挂出懵懂无知的表情。“到点儿了,真的饿了。”他摸着肚皮,做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来,想逗女人乐。
没想到女人却愈发生气了,“你饿个鬼嘛!那么多女人,还不够你吃?”
唔,晓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赔着笑说,“我留着肚子呢,就你的味道好。”
“呸,你的肚子早就装满了!你的胃口好得很呐,别管什么破烂都能吞下去!”女人呵斥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晓雄缄默不语,任由女人发她的癫。既然做了这个行当,就得有唾面自干的功夫。
不说话也不行,女人仍旧不依不饶。
“装什么哑巴?你说吧,你说呀,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去了泰国?”女人像一个严厉的审判官。
晓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在想该怎么回答。
法官审案是重证据的,钟文欣从手袋里取出晓雄送给她的那套铜勺,把它们高高地扬起来。
证据确凿,无可逃遁。晓雄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你是跟谁去的?”法官步步紧逼。
晓雄耸耸肩,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阮珊呐。”
“砰!”那套铜勺被狠狠地掷在地上,“你以为你是金子呀?你是他妈的黄铜,你是他妈的废铁,你是他妈的臭鸭子!”
铜勺们已经散在地上了,女人犹不解气,跳着脚狠狠地踢,踢。
晓雄纹丝不动地坐着,静静地观看着女人在那儿歇斯底里大发作。对于晓雄来说,阮珊也好,钟文欣也好,都不过是他接下的一桩桩生意罢了,没有必要厚此薄彼,分什么你重她轻。
晓雄懂得女人的这类表演都是一种情绪释放,那情形就像气蛤蟆鼓肚,鼓就让它鼓去,待一会儿气撒了,肚子自然就会瘪将下来。
钟文欣终于嚷累了,叫累了,绷紧的身子也就软塌了下来。仿佛所有的气力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