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来回于温柔地微笑的男孩和脸色发白的李甫之间,沈沧海眨一眨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男孩显得很高兴,笑着揉搓他松软的发顶,又摸他的脸蛋,沈沧海正襟危坐,任他逗弄,没有再扭动避开。
他不是傻子,连李总管也那么害怕,男孩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是丫环姐姐口中说的「主子」。
逗了他一会儿,男孩挥一挥手,丫环和李甫肃然退下去,一直走到门边,男孩忽然开口。
「李总管,还有一个问题我差点忘记问。」
李甫登时僵在那里。
男孩悠悠地问。「什么是『压人』?」
闻言,李甫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子,又吓得跌到地上去,丫环早有准备,手一伸,便把至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李甫扯住。
男孩笑着说。「不答也不要紧。我再问你,你知道圣教的教规中,以权谋私,欺凌、淫辱同门,是要怎么处置的?」
李甫的牙关不住打颤,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答不出来吗?那也罢了。」男孩笑着抬起眼,看向李甫身旁的丫环。「锦瑟,你说吧!」
「是!」丫环垂头,答。「分别是斩首之刑,断臂之刑,及三刀六洞之刑。」
男孩点头。「好,我现在就简单一点,只赐三刀六洞之刑便是。」说罢,又是勾唇轻笑,只是笑意根本没有传到眼底。
看着从他年少的眼睛内流露出的寒芒,李甫竟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油然而生的求生之意催使他急速转身,逃走,足尖刚迈,身后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
就像什么锋利的事物划破长空,直刺人肉的声音,接着,眼前一花,「砰砰砰!」三声过后,面前的门柱上便插着三支短剑。
茫然之际,腰腹间的一阵炙痛令李甫垂下头去,鲜血有如泉涌,从身体上的三个小孔狂喷而出。
惨叫声瞬间响彻黑夜。
男孩却再也不看李甫一眼,垂首看向怀中的沈沧海。
沈沧海呆呆地看着李甫倒下去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的。男孩举手在他的面前晃了几下,他都好像看不见一样。
男孩担心地在他的肩上连拍几下,他终于眨眨眼,扭动脖子,眼睛慢动作地移到男孩身上。
男孩对他微笑,笑得极温柔,俊秀的脸好看极了,沈沧海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由心里一直冷起来,冷得手脚,全身都像浸在冰水里一样。
身子被抱着,男孩柔着声音在耳边说着话哄他,手掌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但是那份寒意没有半点退减——就好像刻在骨子里一样,一直到很多年后也无法退减。
第二章
「沈少爷,沈少爷!」
一阵叫唤声与摇晃把沈沧海自睡梦中吵醒。
趴伏在白玉池边的头从臂弯中抬起,眼睫抖两抖后缓缓张开,惺忪的眸子环顾四周,最后停顿在单膝跪在池边的俏丽丫环身上。
「杏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奴婢在外面见你这么久不出来便走进来瞧瞧,沈少爷怎么在浴池里睡着了呢?还好奴婢进来看看,要不然你少不免要吃几口水呢!」
「我睡着了?」沈沧海还是茫然,右手从水里提起,正想揉一揉眼皮,但举在眼前的皓自如雪的手臂却令他忽然问怔忡起来。
把手举在面前,翻着手掌看着,挂在他脸上迷茫的神色令杏儿担心,长着雀斑的俏脸皱着,问:「沈少爷,你到底怎样了?」
「没什么。」沈沧海摇摇头,蹙起眉带点迟疑地说。「……只不过忽然间认不出自己而已。」
杏儿立刻掩唇娇笑起来。「沈少爷说笑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有人认不出自己来?」
听她这么说,沈沧海便觉得自己说的确是傻话,也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声如铃,在偌大的浴池里回响不已。
杏儿不知不觉地凝顿下来,目光艳羡地注视着笑着的沈沧海。
虚龄十五的沈沧海长得唇红齿白,明肌似雪,是个举世难寻的翩翩美少年,一笑有如春花初绽,美不胜收。
最特别的是在他的眼瞳里无时无刻都散发着的光彩,对生命对一切充满憧憬与希望的光彩,令他整个人光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叫人一见难忘。
看着杏儿双眼发直,痴痴出神的样子,沈沧海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静悄悄地伸出手去,抓着她衣摆轻轻一拉。
「啊!」杏儿惊呼着跌到池里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先是吓得呆若木鸡,垂首瞧着自己一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回过神来后恼怒起来。
瞪大眼向沈沧海瞪去,却见他朝她眨眨眼摆摆手,状似无辜,但漂亮的眉梢间全是掩不住的俏皮笑意,一口气不知怎地便发不出来。
沈沧海笑着游上前去,伸手把黏在她脸颊的头发拨好,年少俊俏的脸孔就贴在鬓边,气息吹拂在脸上,与他赤裸的身躯贴得那么近,杏儿的双颊不知不觉便红透了。
手下倏然的烫热令沈沧海觉得好奇,歪歪头,问:「杏儿杏儿,你的脸很红呢,不舒服吗?」
「沈少爷……我……我……」杏儿的话怎么也说不完全,脸红耳赤地垂下头去,眼睛正好落在他赤裸的腰身上,双颊越地发红了起来。
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红透的脸,沈沧海说。「杏儿,你的脸红得像秋天的苹果一样,真好看!」
杏儿不敢看他,把眼睛定着于池边,羞红着脸说。「沈少爷才真正好看呢!上个月我被调过来侍奉沈少爷时,姐妹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说我可以侍在这么漂亮,脾气又好的人身边真是幸运……」
言犹未休,一道声音忽然从后响起。
「既然幸运,就应该好好珍惜。」那是一种独特的声音,嗓子动听,语调却没有起伏。
杏儿与沈沧海都认得这个声音,同时浑身一震,回过头去。
一个青年就站在门边,抱手,笑着瞧着他俩。
青年约莫二十岁,头束青巾,脚踏皮靴,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儒衣,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却自有一份贵气天成的气质。
杏儿一瞧见他,一张俏脸便刷白无色,狼狈地从浴池爬上池边。
「奴婢见过二少爷!」
青年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在他的眼神扫射下,杏儿局促不安地纠着衣袖,连大气也不敢吸一口。
自从侍候在沈沧海身边,最令她害怕的就是每天都要见到的另一个主子——二少爷厉无痕。
厉无痕长得一点也不可怕,反之容貌绝不逊于任何美男子之下。
他的五官俊美,一双剑眉浓而清,眉角飞斜入云,气度轩昂,他爱穿白衣,终日作书生打扮,言行举止也儒雅斯文,而且唇角常挂微笑。
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令人有亲近喜欢之心,但每次当杏儿靠近他时,都忍不住畏惧不安——是一种打从心底升起来的恐惧。
打量过后,厉无痕开口说。「杏儿,我记得吩咐过不需要你在浴室侍候。」
「二少爷,我……奴婢……」杏儿抖着唇,一时间根本说不出个大概。
厉无痕俊美的脸孔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对她的责怪,嘴角甚至一直挂着浅笑,但是那抹笑容没有到达眼底……杏儿想。
她总觉得在他深邃不见底的双眼深处,散发出的是冰寒、冷酷。被他看着,感觉就像坠在冰窖之中……想到这里,她也同时打起寒颤。
厉无痕微微一笑。「冷吗?下去换件衣服吧,别冷坏身子了。」
「谢二少爷。」杏儿如获大赦,双手抱着发抖的肩头退了下去。
厉无痕一直瞅着她的背影,唇勾着,像是在笑。
沈沧海游到池边,仰头看着他。
「无痕哥……」
厉无痕回过头来。
「不是说好今早陪我到竹林练剑吗?我这一等可等足一个时辰了。」
「我累,睡了。」沈沧海眨眨眼,把手掩在唇边,轻轻地打个呵欠。
他的神情动作都很天真,但睫扇半垂,把乌亮的头发枕在臂上的慵懒姿态,反而流露出一份不经意的诱惑。
定眼瞧着半晌,厉无痕忽然笑起来。
「累吗?那我陪你回去睡觉吧,这两、三天也别下床了。」
听见他的话,沈沧海登时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慵懒消失得无影无踪。
厉无痕还是柔声说。「如何?两、三天不够吗?那七、八天好吧?」话里,神色间满是宠溺。
眼见越罚越重,沈沧海急急地摇头。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厉无痕先露出一种惊奇不解的神色,接着,又仿佛恍然大悟过来。「不要睡觉吗?那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你喜欢,这几天别睡都可以——一点也不要睡。」
沈沧海委委屈屈地垂下头去,噘着唇,好半晌后才喃喃地说了一句。「你……欺负我。」
厉无痕哈哈一笑。
「上来吧!我的小海,别装可怜了。」
沈沧海吐一吐舌头,指尖从水里伸出,搭上他伸出来的手心,轻轻一点,就如一条白色的锦鲤跃出水面,在半空美妙地旋转两圈落到地上。
少年的身躯线条偏于纤幼,胸膛柔韧,腰身瘦削,双腿又长又白,水珠沿着滑腻的肌肤滚滚滑下,全身就像涂上一层蜜似的闪闪发光。
他的神色是坦然自在的,伸展一下手脚后,随手套上单衣,坐到一旁的躺椅上。
「讲过多少次,要你先把身体擦干才穿上衣服。」厉无痕不以为地摇摇头,拿起布巾包着他湿漉漉的青丝,轻柔地揉搓起来。
水滴从发尾不断滴下,不一会便把单衣湿透,衣料像薄纱一样贴着肌肤,胸前两点淡淡的粉红也一览无遗。
大手沿着沈沧海的身体缓缓摩挲,滑落衣摆下修长的双腿,肌肤是亮泽的,滑不溜手,厉无痕把他的脚踝握在掌心轻轻拭抹,沈沧海的身体极美,就连脚指头都像白玉葡萄一样,浑圆漂亮。
温柔细腻的动作令沈沧海舒服极了,软绵绵地倚卧在躺椅中,看着蹲在他身前的厉无痕。
眼睛在他身上转着再转着,等了好一会后,沈沧海小心翼翼地说。「无痕哥,刚才是我和杏儿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说完后,他觉得自己好像说得不清楚,想一想后,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别生杏儿的气,好不好?」
厉无痕还是没有回答,放下他的足踝后,随手把布巾丢开。
沈沧海觉得生气,鼓起双腮,伸手推他的肩头。
「坏蛋!」却也不敢用力,反而像是撒娇似的轻轻一推。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厉无痕摇摇头,肩膀微晃,轻易便躲避过去,同时,左手不知怎样一挥,便抓着了沈沧海的手腕把他抛了出去。
「啊!」他小小地惊呼,人如断线风筝地向浴室的另一端飞坠,眼看就要撞到墙上,不慌不忙地提足一蹬,借力反弹。
满头青丝随着动作回旋,画出一圈亮丽的光晕,衣袍飞扬,优美的身段如白鹭展翅,于水面轻巧掠过。
瞧着他一身优美无伦的轻身功夫,厉无痕笑道。「小懒猪,不想出去竹林练剑,就在这里练吧!」
手一挥,腰间佩剑便如银练般脱鞘而去。
沈沧海于半空中接过宝剑,缓缓落到池中。
「好!」娇嫩的唇瓣发出一声有如银铃的笑声,雪白得像鸽子一样的足尖踏在飘浮水面的花瓣上,翩翩起舞。
修长的四肢尽情伸展,溅起无数水花,湿透的薄裾随着起落而翻飞,再紧贴在他美妙胴体上。
因为湿透而分外乌亮的长发也完全地贴着他的额与双颊,勾勒出一份应该妖媚的美丽,但是他流盼的眼神,脸上的神色,勾起的唇角,却恰恰相反地显得稚嫩而天真,而令一切显得更加矛盾的是他由手下施展出来的剑法。
攻如连珠炮发,守如水银泻地,每一着都妙到巅毫,凶、狠、快、劲,宝剑如虹,发出璀璨银光,比剑影更美的是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美态,与剑共舞的四肢柔如无骨,明雪肌肤渐染绚丽,厉无痕看得出神,忍不住踏前一步。
顷刻间,他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退后,缓缓地在躺椅上坐下,他的神色已经回复自若,右手手肘支着椅柄,手背托着脸颊,看着沈沧海的剑法,指出每一点错误与不足。
剑法演练过一遍又一遍,厉无痕不叫停,沈沧海便不能停下来,两个时辰过去,他终于不支倒下。
厉无痕这才动了动,缓缓地站起来,和衣踏进水中。
不沾点尘的衣袖在水中散开如花,勾起沈沧海酸酸无力的腰,把他拥住。
「小海,累吗?」
沈沧海的脸贴着他的胸腔,小嘴张着,不停喘气。
「我可怜的小海。」
厉无痕更加温柔了,指尖怜惜地拨开黏在他脸颊的长发,弯下脖子,淡色的薄唇贴着他湿透的鬓角,柔声说。「过几天就是弟子较量大会了,除你以外,我绝不许别人拔下头筹。小海,乖乖地把你的精神专注在武功上面,别做些糊涂事,知道吗?」
沈沧海抿紧唇,嗯了一声,缓缓垂下脸去。
斜阳西照,将青翠的竹林照成一片橙黄,密密麻麻的树海都不知道已经长了多少百年,参天屹立,气势磅砖。
树海中心是大片圆形的草地,疏条交影,阴翳清凉,一条秀气身影,一身紫衣云裳,持金笛翩翩而立。
风摇影移,人已跃起,手中金笛化作一团金光,起跃奔纵间,身影轻灵如燕,竹叶随气劲卷起,绕着身影旋绕,犹如仙子手持彩带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