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在一起,苏洛盯着眼前曲起的膝盖,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无意间的急躁迫使他揭穿可能存在,或是未来可能还会继续存在的事实。
那个人可能仅有的,仅存的,就此唯一的薄弱情感表现……
魆黑夜色中,衬着清寒雪色,屋外走进一道身影,似乎待在外头已久,肩头积了层浅浅雪花。脚步缓缓踏往楼层,在与自身所属不同楼层顿住。
沉稳而序的步伐继续朝廊走去,止在尽头一道蜷缩席地而眠的身影前。
即使还是没褪去外衣,但长时间待在没有空调的走廊外,紧缩着自己保暖的躯体隐约可见颤抖。黑眸定定的注视着沉睡的面容,长睫下红润的颊色与孩子气微启的薄绯唇瓣,反之平常的祥和。
良久,沉荡的空间里,似乎隐约传一声轻息暗叹……轻浅的,谁都无法捉牢。那是向来谁也看不穿的冷漠背后……偶尔在暗处细微缀点的烈氲。
屈身,他将人打横牢牢拦抱进怀里,稳健的力道与步伐缓缓拾阶而去,未曾惊扰。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里没有预料中刺目唤人的烈阳,窗外过午的金黄正垂落至半,光线显得淡薄而昏暗些。
迷蒙眨眼过后,发现原来这不是自己房间时,苏洛又是一阵茫然。
一会,意识终于认出这房里的空间。双人大床单人用,清新沁凉药膏味,不远处还有张看起来就想窝上的沙发椅,上头还有前一晚自己身上盖得暖和不已的毛毯,正一丝不苟的折置好在那里。空气里仿佛还有他走动过的气息。
又呆坐了会,习惯性吸了吸鼻翼,搔搔头就要包着棉被下床,顿感有些头重脚轻,茫了下,复又坐回床沿。
“睡太久了……”都下午了。
懒懒地从四楼步步缓下,苏洛直接绕至大厅欲跟柜台拿房间钥匙,却意外在休息区看到一个此时刻不应在此的家伙对着他微笑。
“早啊。”
挑起眉,苏洛疑惑地问:“不用上工啊?”中午不用划地,下午总该要吧?
走至他面前,Neil像要确定似的盯着他的右脚看,“才三点多,还有点时间……”一顿,笑道:“我在等你。”
“嗯?”
指了指屋外的雪板,Neil看来很兴奋。“走吧,我教你滑雪!”
练习场上没什么人,两人选了块空地便就地教学起来。Neil常年玩雪,又任好几年雪地极限划场助理,因此对地形还有技巧等经验丰富。
“这里重心下压就可以转弯了……”
丝毫无须按部就班,天生的运动细胞加上本身玩极限的底子,苏洛几个基本的动作很快就上手,加上以前曾跟哥哥学点皮毛,只须稍稍提点些技巧重点,再多练习会,便可操弄熟练。
脚伤已无大碍,因只在原地练习基本,少年舍就护目镜等繁琐用具,脸上因为玩得不亦乐乎而嫣红一片,裹在厚衣内的身子也微微热了起来。
“擦擦汗吧。”
一张面纸递来,苏洛抬头,是个温和的笑靥。“谢啦。”接过面纸擦往热度满溢的颈间,苏洛也回以笑容。
“对了,”Neil视线游移了圈,才问道:“昨天在Terrain Park……你跟展先生怎么了,吵架?”
“吵架?”问自己似的,苏洛复述了这两个字,复又抬头,笑得有趣,“吵架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吧?就我一个人吼而已,也算不上吵架啦。更何况……”
与那个冷冰冰的家伙根本吵不起来,顶多是他个人唱唱独角戏,然后自己气个半死,他却还是一副没表情,而他被多冷瞪个几眼就该偷笑着打退堂鼓了。
然而每思及此,便会不由自主想着那人是否也会有失控的一天……
“嗯?”
“没什么。”回神,苏洛转问:“我才要问你呢。怎么今天突然又……那家伙没说什么吗?”
“就是展先生允许的呀。”Neil笑道。
“欸?”苏洛顿时惊讶不已,“展靖尧说的?”
“是啊。”Neil微微一笑,弯身抓起一把雪,在掌心间一把掐按,白花落地不只是细碎,有些是呈块状。
“你看,今天的雪质比前几天都要来得硬些。”见他一脸不解,又继续说:“因为前几天温度比较高,雪质过于松软,对于初学者可也不可,但对你可能就辛苦些,你脚上的伤是绝对禁不起雪板触地时的那股抓地力的。”
“原来是因为这样……”想起那人质问他好玩时的神情……苏洛垂下视线,盯着地上一片白花花沉默了会,抬起头,又问:“那今天?”
“今天晚上温度可能会骤降,所以早上开始雪质就偏硬。这样雪板的支撑力不会因为身体本身的重量而带来负荷,相对的你会比较轻松……”
“所以……”
“所以?”
嘿嘿笑了起来,苏洛脸上掩不住的开心,试问:“所以我可以试滑啰?”
Neil一愣,随即看了眼时间,又抬首看了天空。虽然目前日光还是湛白明亮一片,但再要不了多久,时间便接近入夜……回首,少年端丽的面容因为兴奋而通红,Neil实在不忍扫他的兴,但……想了想,仍是败在那张因为心情而发光发热的年轻脸庞上。
“苏洛,雪质一旦变硬,表示雪板的攀滑度也会升高……你知道我意思?”
苏洛掀起眉,“就是很滑是吧?”
Neil点点头,“很聪明。”伸出手指了指民宿与练习场之间被划开的橘色范围线,耳提道:“那是我可以看见你的范围,陡坡较平坦……不要越过那条线,可以吗?”
确定好位置与范围,苏洛回头带保证的眨了下眼,眼底有着自己也明白而该存有的危机感。“放心吧!”
“苏洛!”见人就要转身,Neil有些紧张,忙再复述开始便提过的事:“记着,一旦觉得状况不对,就把你的板子倒插在显眼处让我知道,OK?”
摆摆手,少年戴上护目镜,转身驶板滑去。
又看了眼天色,Neil丝毫不敢休息,目光紧跟在不远处,那始终滑在范围内的人身上。
***
窗角上细飞而来的白色雪花越积越多,显得深蓝的天色也越发浓重,就要蕴酿成一股透不过气来的黑。
“刮风了……”关上窗户,JK回头朝大家说道,面色凝重。
Rock手里还拿着刚挂下的电话,眉间趋紧,“展,搜救队那边赶上来的时间怕会正好直击上暴风雪,所以他们意思倾向于……”话到此,未再落。
所有人闻言,表情丕变,一致望向凝视窗外挽手而站的男人。
阒黑的瞳眸瞬也不瞬的盯着窗外,像要穿透什么,就在大家理不出头绪,满头窜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动作。“打给瑞,告诉他事情,他知道怎么做。”
“是,靖少爷。”
朝柜台内的人吩咐完,他大步跨回到楼上,再下楼来时,已是大家向来熟悉的黑衣装束,不同的是,背后多了一个登山包。
“展!”
接手丢来的无线电,展靖尧戴上手套,看了JK一眼,简短示意道:“三十六小时内。”
“我知道。”点点头,JK张手露出另一支无线电对组。待要事都确定,黑色身影就要跨出门外,一道身影霍地冲来挡至他面前,Neil满脸掩不住的担心,央求道:“展先生,请让我跟你去。”
淡眼眸未看他一眼,只吐出两字冰冷:“闪开。”
“拜托你!展先生,我也很担心他呀……”
“Neil!”不顾众人劝阻,Neil执意要再跟上,那双眼眸却突然回头,冷凛的射出两道厉光。“别再给我添麻烦。”撂下这句,黑色背影已然跨出门外转眼成一片白色的世界,瞬间与夜色交织为一体。雪地摩托车引擎响彻而去的声音隐约传来,Neil颓然地跪坐在地上,脸上难熬的愧色甚然。
室内,沉默一片。
一只掌心蓦地探来,拍了拍他的肩膀,JK握紧手里的无线电,浑厚的声音继而轻声捎来,试图安慰众人,也传递信心给在场的所有人:“现在,只需要相信他。”
风喝渐起,窗户开始啪声大作,沉重的呼啸声声巨响,外头雪色纷飞的剪影,映出众人眼里的那抹惊恐。那一双双眼里的担心,皆不亚于谁。想起那张脸庞如何笑着对他说:“放心吧!”捂着额际,Neil痛苦的闭上眼。
不该转开视线的,哪怕是短短一秒……他就这么消失在他眼前。
***
徒地软倒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重心。原本还无虞的操控,在体内突然异常窜起高温时倏然失控,身体变得沉种莫名而无法控制,于是事情开始失控。
头晕目眩失力之余,当他忍着晕眩吃力的抬动双脚,想让板锋边刃铲过雪地时,情势却已来不及──起初还显暂慢的滑速,突然急遽转向,无法控制的板势翻滑过蜿蜒的坡度,带着倒躺的他滑过坡度越发陡峭的雪道疾速下滑。
快速的,身旁的一雪一景瞬闪而逝。
躺在白不见色的雪地里,苏洛急喘着吐纳呼吸,丝毫分不清周围身在何处,蒙蒙的眼前已是黑不见底。手心传来的一股灼热不停叫唤着他的神经,求生意志告诉他不能闭上眼睛,收紧手心,让痛拉扯住意识。他知道自己不能松手,苏洛甩甩头,想理清楚现况,艰难地举头往上一看,隐约看到另一条红线在黑夜白雪中飘扬。那似乎是被高速下拉扯开的一端,而另一端,就在自己手里。依稀记起,那是下滑瞬间,被自己凝聚起力道极力往上攀附一抓,使失速在瞬间收住滑势的……终于,他认出了那是一条警戒线……
“啧……”抓紧手心里唯一的活路,茫然意识里仍忍不住喃骂了声,“什么鬼地方啊……”
与高温体热不同的是满身处于一股畏冷而虚寒,忆起毛毯包裹着的温暖,苏洛不觉将高温烧透的脸颊贴近在碎雪之间,开始了无尽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是耳边的风声呼啸加大,雪花在空中飘扬纷飞越发恣肆,脸上的冰凉感也层层堆积起来。高温的躯体包不住体温,体内皆因感到寒冷而近乎要冻结,连颤抖也无法,迷糊里,体温渐渐失散,终是不住疲累的闭上双眼。
脑海即将陷入无望黑幕里,手已再无力抓住那端仅存的唯一力量,松开手,千钧一发,就要彻底失坠之际,他的手腕猛地被反向一把拽住──“别动。”
清冷一如冰块撞击的嗓音,带着温热的气息从头顶处传来。苏洛嘴唇微微翕动,是他神智不清了,还是在幻想……怎么,听到他的声音……
身体被拉扯抱进一道熟悉的怀里,苏洛蒙眬而虚弱的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在深夜里,依然敛光而熠的黑眸。
阖上双眼,溢出一抹微笑,苏洛张臂,竭力回抱住了他。
“嗨,展靖尧。”还可以见到你,真好。
***
远远离开赛道外的雪野间,有间原是建作中间站与休息用途的木屋。
褐色的外表被风雪打湿显得更加孤立,厚实的木质却让它屹立不摇。这几年气候的不稳定,雪的位置变化过大,待赛道重新规划后,老木屋已划不进赛区里。而随着近年冬季极地长征运动的盛行,政府山区管辖的下放,家族事业接管的这几年间,仍会在淡季派些人手打扫老屋,虽然老旧简单,却是风雪中的一盏烛火。
狂风暴雪大肆咆哮,屋外遮盖雪地摩托车的帐篷早已吹翻纷飞,带起屋门的戛然作响,这一夜的惊扰怕是未至清晨不会停歇。
无一物的室内空荡冷清,未有光亮照明仅有一小角火光慢慢升起。朝壁炉内加添了些引柴,燃烧速度才加快了些;未多久,火苗终于渐渐蕴大,然而处于冰雪间的室内还是只有一角称得上温暖。
而那唯一的一角,窝着两道人影。
男人背靠木柱席地而坐,手掌因为长时间重复浸出冰水内而冻红。身旁的人就枕躺在大腿,长时间失温带来短暂性意识茫然,带来的毛毯全裹盖在他身上保持体温。
感觉到脚上细微传来的抖动,低头瞥了脚上的人一眼,展靖尧放下手里刚换好的冰毛巾,俯首直接贴上他的额际──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冷……”呓语从腿上的少年口中溢出,“好冷……”
裹在温暖里的躯体蜷缩,苏洛环紧双臂,闭着眼睛的长睫微撼,体内早已满是热度,而压抑不了的冷寒却仍隐隐的颤了起来。
下一秒,未有犹豫,展靖尧将人一把抱起揽进怀里的位置,手上动作不停摆,三两下褪光两人上身仅剩的衣物,将毛毯自颈背外包裹住两道躯体。裸裎时互相贴近了最原始的体内温度,渐渐传递最厚实的温暖。
感受到那股暖意,少年动了动,自行将身体调适到满意的位置,朝那股热度又挪近些,伸手越过对方胸线,揽紧坚实的背脊,头也枕进了颈间。“好温暖……”
孩子气咛语的满足气息拂过耳边,轻易撩拨起暗处的骚动,展靖尧微微敛下双眸,探往身后拉过另一只右手,端详起掌心的挫伤。
伤手被轻轻摩娑而过,少年嘶了声,吃痛的抽了口气,挣扎着要缩回手。
“别乱动。”
“好痛!”
安抚的唇贴吻住他的发梢,大手按住他的背部以防继续挣动,展靖尧沾起一旁的药膏涂抹上,另只手拿起绷带迅速绑上了结。几个动作俐落完成,冰凉而熟悉的药香味散开,平息了少年适才的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