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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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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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再也没有心思上城赶集去了。上城去干什么呢?他大舅虽然是干部,脑子灵办法多,但终归是“巧死的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就在这个当儿,公路边突然响起一阵火辣辣地哭声,苟跛子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乱吵,说什么棺材的事儿呢。跛老汉本来不愿意听这些扯淡的话:“自己头上的虱子还捡不完呢,那有工夫管别人头上的痒痒?但正是“棺材”这两个字提醒了他,使他突然记起自己家那口上好的棺材来了。这是他用几十年的残废军人抚恤金买回的宝贝东西。开先他还不同意,认为人死了带那么贵重的棺材去干什么呢?“老子的棺木,儿子的面皮”,他不忍心让儿子在他死后丢人显眼的。因此便听了大舅子的话,置办了这件贵重东西。
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棺材应该卖掉,把得来的钱用在儿子的婚事上!
好茬口呀!棺材和烧饼不一样,是个冷热贷,用得着了扑天扑地;用不着了闲放着还怪怕人的呢。
想到这里,苟跛子立刻收起死回了旱烟袋,仄着身子往人群里挤了过去。——原业那个小饭馆里刚刚醉死了一个外地包工头儿,人们正为棺材的事着急呢。苟跛子刚一搭腔,对方便一把拉了他的手,亲热得像娘老子一般,没过三分钟工夫,棺材的价格便算讲定了。对方立马预付二百元定金,要他赶快把棺材运到公路边来,以便装了死人雇一辆汽车往外地拉。
苟跛子那敢怠慢,连忙收了钱晃着一条跛腿飞也似地奔回家去,还没等到打一圈麻将牌的工夫,他便用架子车把棺材运到公路边,并从那些人的手中接过扎硬铮铮的栗子和一方红布来了。
跛老汉别的不懂,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他知道那钱一定比讲定的价格多出一些了,为的是有个退头儿。因此便从中抽出一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来,双手捧送给那些人,说:“这点钱就算我给死者的一点香纸钱吧,图个日后在闫王殿里好见面的意思。”说着便将那方红布顶在自己花白的头发上,朝着那棺材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拖了架子车转身离开了。
“啊呀呀,这事情可算是弄好了。弄了个合丝合缝,没有一点漏洞了。”
苟跛子一边这么赞叹着,一边拖了架子车往乡中学方向走去。这倒不是他欢喜得错了头,而是有意这样做的。“钱是精神势是胆!”兜里有了这一扎子硬格铮铮的人民币,他总算给儿子有个交代了。他甚至下决心在乡中学住一个晚上,好好地和儿子拉一拉,最好也和那姑娘拉一拉。让他们知道,他这个当老子的不是老脑筋,不是吝啬鬼,别人能办到的他也能办到。
想着,想着,跛老汉便产生了幻觉;仿佛觉得儿子玉春和那姑娘正笑咪咪地给他敬酒呢,给众人夸他的慈祥呢。这是小人们抬举我老汉呢,我的酒量再浅也不能冷了小的们的一片诚心哪!“喝!”幻觉中的跛老汉断然伸过双手去接那杯酒——
谁知他刚一抬手,手里的架子车辕杆便“咣当”一声落了地,那车竟顺着路边的漫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老汉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撅起屁股撵那车子,这地方正处在主干公路和一条小道的交叉点上。老汉正一门心事撵那架子车时,猛不防从那条支道上拐出来一辆揭了篷布的吉普车,两下里都是个猝不及防,于是车往左避,老汉也往左避;车朝右让,老汉也朝右让,三让两不让,最后终于“让”到一快去了。待那辆吉普车终于踩死刹车,熄了火时,苟跛子早被撞出一丈多远,平展展地掼在土路中央了……
天哪,这是多么突如其来的打击呀!
当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乡中学时,苟玉春正抱了个笔记本夹在一群民办教师中间听那位“大学生”作“报告”呢。
那“报告”的作的就是个日怪。一会说过不了多少年,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就会变成机器人的奴隶,会被机器人像猪一样圈起来随意宰割。一会儿说:东北某地有一个气功大师新近发明了一种特殊药剂,只要把这药剂给水里放进一点,那水便立即变成了汽油。灌在油箱里汽车就跄得“呼呼呼”的——
苟玉春就是刚听到这儿时被人叫出来告诉他父亲出卅的消息的。当时他的脑子还没从那个“报告”里转过弯来,总以为这也是那“报告”的一部分,直到有人用自行车驮了他飞快地赶到出来地点时,他才明白究竟什么事摊在自己的头上了。
跛老汉死了。这个曾经参加过“宜瓦战役”“运城战役”,“扶眉战役”的三等甲级残废军人没有死在枪林弹雨里,而是死在和平年代的一次交通事故中了。
当苟玉春赶到时,现场已经围了许多我。当地的公安交通管理部门的人赶到了,公安部门的人也赶到了。他们正用白石灰给出事现场撤出好几个白圆圈来,正反来复去地丈量距离,拍摄照片,提取车辙,拓制脚印呢。而苟跛子则被一卷宽幅红布,草草地卷了起来置放在路旁的一块大青石上。
苟玉春呆了。他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愤怒,他想报复,他想杀人,他想迅速地和那个小车司机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一切都被闻讯赶来的大舅给挡住了。他大舅是坐县政府唯一的一辆高级小车赶到现场的。和他同来的还有县上的好几个领导人。其中有人还在乡宣传队进城演出的那天晚上接见过苟玉春他们——这一点记不起来了,那伙人也记不起来了。苟玉春记不起来是因为着急和悲伤,那伙人记不起来则是因为他们干的有口无心的事太多了。几乎天天都在耍这样的把戏,做这样的营生,差不多和喝水吃饭一样随便。
倒是苟玉春的大舅适时的记起了这件事,并把那些领导人一一介绍给外甥认识之后,这才将苟玉春拉到一边去,低低的问道:“玉春,这事你准被怎么办呢?”“啥事?”苟玉春有点晕头了。“你爸的事么。”他大舅重复了一边。“这还有啥好说的呢?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么!”
“可这不是杀人,是交通肇事,更何况肇事的原因还主要是因为你爸违反了交通规则呢?”他大舅的眼光一下子显得有点咄咄逼人了,甚至有点愤怒了,似乎抱怨那跛脚老汉死有余辜似的。苟玉春火了,他一把推开大舅,梗了脖子囔道:“什么交通规则!为什么他们的人活的好好的,我父亲就死了呢?难道死了还有错吗?要不,打一个颠倒过来,我压死他们一个人,按交通规则压死他,我来认错行不行?”
那几个县上来的领导人一看这舅舅外甥两人吵了起来,连忙围上来劝解,只是说:“人已经死了,死人是活不过来的。咱们先掩埋人要紧。”说着便命令人们将苟跛子的尸体抬上那辆敞蓬子的吉普车去,这才同了众人一起到苟玉春的村子里来了。
回村的路上,他大舅才将这次出事的背景根根稍稍给苟玉春讲了一便,立时把苟玉春给难住了。
——原来这辆吉普车是县上驻军的指挥车。昨天晚上,县历来了一位级别很高的老干部。这老干部曾经在这里战斗过十几个春秋,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极有感情的。他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平时省吃节用,恨不得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平生只有一个心事就是想为这块在战争年代养育过革命,现在仍旧贫穷的偏僻山区修一条上等级的公路。在他的倡议下,有关部门筹了不少钱,备了少物资,甚至连公路的测绘图纸都画好了。这位革命老人就是抱着这种心情风尖扑扑地从外地赶来的。进县城时甚至没有坐自己那辆通讯设备一应齐全的高级小轿车,而是领了两个穿便衣的警卫人员首先深入到当地的村民家中打问情况,了解民情。直到那辆小车驶进县城政府所的小院里后,县上的领导才从司机口里知道他的蕖临。一时间上上下下乱了个一塌糊涂,大家为怎样招待这位大人物绞尽脑汁。隆隆重重地招待很显然不符合这位革命老人的脾气,弄不好还会挨批评。平平常常的招待又不足以表达对老人家的敬重和感激。天哪!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大干部吗?更何况他还是专程来为这个偏僻小县的人民谋福利来的呢!
商量到最后,众人还是采取了一种折衷的办法,即:用最简朴的形式搞一餐最能使老人家接受的饭食——荞麦圪坨羊腥汤。于是便马上兵分两路:一路由武装部负责派人车在全县范围内寻找最好的荞面,最好的羊肉,最会作圪坨的能手备饭;另一路则由县文化局组织当地的民歌手,剧团演员连夜赶排一台传统文艺节目来。当然重中之重便“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这首流传多年的当地民歌。
这些措施本来是多么切实可行的呀,可惜偏偏出了个这事情!
——他大舅在讲究这一切之后深深地望了苟玉春一眼,那眼眶里转动着一汪泪水,道:
“玉春啊,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件难事。但县上的领导比你为难啊!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呢,还不是因为知道咱们是一刀子割不断的亲戚,图个好说话么?临来前他们把什么话都给我说了。只要你答应了这件事,县上就会让你破格参加年底的民办教师转正考试。这本来是要有二十年教龄的老教师才有资格参加的考试呀,县上领导硬是担着风险做出这个决定的。他们作难啊!”
苟玉春开先倒被那位可敬的革命老人的行动感动了,甚至差点流出眼泪来。但当大舅说出最后的想法时,他却火了。这是因为他知道太多的民办教师招转中的私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这事弄不成。我不能活着的时候哄骗我老子,死了也哄骗我老子,让他老人家做鬼也不得安心——”
“啥?玉春你刚才说了个啥?”他大舅很显然是火了。他一下子转过身来劈面揪住苟玉春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你说这话还真是为你那死去的老子着想哩么?你小子细心想一想,为了你,你那跛老子受了多少罪,急了多少肚子?他那样累死累活地干活还不是图你有个发展前途吗?难道你一辈子窝在这山乡旮旯里当代理民办教师,就是孝顺老人吗?你小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这是钱哪!这是你老子刚刚把自己那口棺材卖出去得来的钱哪?他是想用这笔钱让你娶个好媳妇,正正经经地过几天好日子的啊——”
他大舅说着便把从苟老汉尸体上取下来的那扎人民币摔在苟玉春的脸上,这才把老汉卖棺材的事又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难受得失声痛哭起来。
苟玉春的脑袋一下子炸了。面对这扎被父亲的血浸得粘乎乎的人民币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他只想和谁美美地拼上一场命,但又怎么也想不出个拼命的具体对象来。最后他只好一头扎在舅舅的怀里,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便晕死过去了。
这时运送苟跛子的车队已经进了村子,车轮搅起黄尘把个小山沟罩了个严严实实,惊得一沟人都龟缩在堤畔上远远地望着。那些受了惊的毛驴和牛犊们满沟飞奔,有的竟然冲着呼啸而来的汽车呲牙裂嘴,活像吃了枪药的才老虎一般凶猛。倒是那些平时爱出声的狗儿们,此刻都吓坏了,不去咬汽车反倒将尾巴紧紧地卷了起来,疯了一般追撵自己家里的那些公鸡和母鸡咬呢。
直到那车队稳稳地停在苟跛子家的乾坡下车上人七手八脚地把死了的苟跛子和晕了的苟玉春往院子里抬时,村人才知道苟家出事了。这才忙慌慌地奔过来打问情况。众人正为这外意外的事故惊讶得目瞪口呆时,猛听见河壕里“叭”地响了一枪,那些随车来的公安人员和武警战士正要拔枪应付突然情况时,只见一个人一手提了杆自造的土枪,一手提了只盆口大的死鳖从河壕里爬了上来。嘴里只是嚷:“好鳖,好鳖!我打了这么多年的猎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鳖呢。”
村人们这才告诉那些陌生人说,这是村里的民办教师桂二则在河里打猎呢,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原来是一场虚惊。于是又忙着搬运苟家父子进门去了。
第十一回
    破红颜朱存萍行凶    蒙奇耻朱文忠伤心
苟跛子就这样在玉春他大舅的干预下埋葬了。那葬礼还算隆重,两寸厚的柏木棺材,里里外外七件衣服,县民政局代表政府,县信坊局代表县委送的两个特大花圈。一个上面写着:“一生辛劳堪为农家师表,半世征战曾卓越功勋”,另一个上则写着:“生逢盛世为志士,死亦悲壮真鬼雄”云云。
可惜的是这些半通不通,文白相杂的挽词村里人谁也不懂。大家只羡慕跛老汉有个“回头福”没灾没病,没瘫没憨便一下子过世了。一点罪也未曾受过。那些和苟跛子同年岁的老伙伴尤其羡慕那棺材板子和衣服,有的人甚至借着哭跛老汉的名儿,哭诉自己的牺惶。说自己活了六七十年了,连个针织的衬裤也没穿过,一辈子只穿着大裆裤儿来回摆。而和苟玉春同年等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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