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字安仁,小名檀奴,河南荥阳中牟人。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潘安就是潘岳。宋玉楚人,其辞赋水平远逊他的老师屈原,除其长赋《登徒子好色赋》的题名给人稍许印象外,后世人也难记其才能高浅。反而是这位美男子潘岳,文采卓然,在当时就有“潘文如江”、“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之誉,加之其爱妻情切,是中国“悼亡诗”做的最最情深意切的人(另一位是唐代的元稹)。不仅如此,潘岳玉树临风,潇洒风流,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掷果盈车”、“傅粉檀郎”等等成语典故皆出于这样自小就貌美如花的倜傥男儿。在男女关系上,潘岳又情深脉脉,与结发妻子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李商隐)。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娞花打人。”大词人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斛珠》更是以檀郎衬佳人,他写道:“罗袖衰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金瓶梅》中也有这样的描写:“寂静兰房罩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情浓乐极犹余兴,珠重檀郎莫相忘。”甚至康熙年间的西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身为活佛,也难避情网,有诗道曰:“浮生一刹逝如电,画楼辜负美女缘。未知来生相见否,陌上适却再少年。……姹紫嫣红一时凋,舞衣不称旧舞腰。争教蜂蝶两相断,袖底羞见檀郎招?”——檀郎檀郎,一歌三咏,击节叹赏,成为郎才女貌(其实是郎貌又郎才)的爱情符号,千百年来,一直不衰。
潘岳所处的魏晋年代,似乎听上去那么令人向往——竹林七贤、刘伶醉酒,阮籍傲歌、嵇康抚琴,王衍清淡,名士风流,人物俊爽。但真正掀开那一页厚重的史书,更多的是刀与火的杀伐,是泪与血的呻吟。西晋司马氏在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俘孙皓三分归一统,刚刚结束了自董卓之乱长达91年的分裂不久,白痴皇帝晋惠帝袭位,很快就导致了“八王之乱”,中原板荡,重堕分裂,兵来马往,杀戮循环,生民涂炭——“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一枝早秀聪慧才——潘岳令人羡慕而又多灾多难的青年时代
潘岳官宦子弟出身,其祖父潘瑾为安平太守,其父潘芘为琅琊内史。由此,他早年的成长教育环境肯定是非常典型的儒家正统,“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同乡同府的成年人都认为这个清俊少年肯定是“请缨系南越”的少年英雄终军或“神思终飞扬”的贾谊一类人。造化弄人。老天似乎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才情横溢的往往相貌寝陋;锦绣皮囊的,常常德才不趁。但对于潘岳,确确是个上天格外眷顾的异数。“潘策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在封建礼法颇严的西晋社会,倜傥潇洒美少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手执弹弓在洛阳大道倘徉,竟有那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对之青睐不已,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那种欣悦纯洁的爱慕之情,千载之下,让人想象起彼景彼情都心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甜蜜,情不自禁露出畅然微笑。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同时代另一位大才子左思。“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晋书》中给潘岳作反衬的倒霉蛋是张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无论是唐皇史书还是名士逸录都以潘岳少年时代的姿貌容止当成素材,可以想见这位翩翩少年郎当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连史官大儒正襟执笔之余也不得不记上这凭添风流的一笔。
曹魏以来的“九品中正制”,对潘岳这样的人才是最有利不过的。“早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年纪青青,已经得以层层举荐,进入京城充当朝廷的“后备梯队”。机会不仅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更是为有真才实学的人所准备的。晋武帝坐稳江山后,率众臣躬耕“籍田”,类似今天的元首植树秀,作为中央宣传干事的潘岳献呈《籍田赋》“以美其事”。赋文泱泱,文采华章:
伊晋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师清畿,野庐扫路,……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若湛露之晞朝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捨韬蹩滇椋┮骱跏ナ馈!
……此一役也,二美显焉,不亦远乎,不亦重平!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芳。其农三推,万国以祗。……人力普存,祝史正辞。神只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之所以把长赋部分录此,就是让现在的人看看古代才子把这种“官样文章”写得是多么“辞采纷披,壮丽高宏”。伟大的文艺批语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认定潘岳这种宏大叙事的作品“陈义俊伟,措辞雄瑰”,文学成就可与汉代大作家司马相如的《大人赋》相提并论。挥挥洒洒上千言,无外乎是颂扬西晋统治者的功德伟业:“于皇时晋,受命既固。三祖在天,圣皇绍祚。”晋武帝乘羊车后宫遍地打炮的余暇,捧章赏读,虽然肯定也有看不明白的出典和字句,但满页堂皇,不由得龙心大悦,面生喜色,直夸潘岳有才。
马屁拍得虽好,但福兮祸兮。“(潘)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晋书》短短二十八个字,把潘大才子二十到三十最美好的青年时代就这样“交待”了。
也是人言有征,时人皆夸潘岳有贾谊之才,确实也终落贾谊之遇。“……(贾)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谊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悦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于是天子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贾)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贾)谊为长沙王太傅”。汉文帝何其英明之主,绛侯周勃何其老成之人,对青年才俊尚且如此,空使“贾生年少虚垂涕”,那么潘岳遇到这位天天只知浮言好色的晋武帝也只有自认晦气。虽然皇帝看见文章高兴那么一下,周遭宠信众臣几句“潘岳为人年轻躁进”,肯定就会颔首相应,与诸舅诸叔同去饮乐,提拔一事完全抛诸脑后。
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么龌龊的中老年丑陋大臣们心中不知恨他有多入骨。由此观之,潘岳被外放任一小县令十年,蹭蹬不遇,也还不算是什么太糟的待遇,毕竟好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而且栖迟困顿之中,中国文学史上也有幸能留下些真正发自内心的、情真意切的作品。
潘岳先在河阳县作县令,后来又在怀县作县令,确实也是个知民疾苦、爱民如子的好清廉好官。可从其《河阳县作诗二首》诗中窥见一斑:
微片轻蝉翼。弱冠忝嘉招。在疚妨贤路。再升上宰朝。猥荷公叔举。连陪厕王寮。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齐都无遗声。桐乡有余谣。福谦在纯约。害盈由矜骄。虽无君人德。视民庶不恌。
潘岳非自小膏梁绵绣、不恤民生的王公贵胄子弟;又非寒人下僚出身,骤得一官便只知穷凶极恶地暴敛,竭泽而渔。中层官僚地主的出身决定了潘岳的阶级品性,“黔黎竟何常,政成在民和”成为他仕宦的理想,“祗奉社稷守,恪居处职司”作为他居官的准则。虽然外任居官郁郁,并不妨碍这位美男子栉风沐雨,四处操劳,由于治民有术,他颇得两县老百姓的爱戴。
虽然小县城的事业搞得不错,但对于胸有鸿鹄之志的潘岳来说,毕竟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郁闷真情,在他的《内顾诗》中,一表无遗。
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绵邈寄绝域。眷恋想平素。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路。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
“凄凉二月阑,千里一时绿。”虽然潘岳信笔游缰,极笔描画春草青青,芳林茂盛,但是,美好明丽的风景更能映衬一个失意之人的郁郁之情,感伤因极眺愁远山川愈加植入肺腑深处。可以想见,美男子潘岳清秀俊美的容颜在春风和煦中凭添了不少忧愁,喃喃自语,吟着“人生若朝霞”,他迎风而立,背景是翠岚如画,诗人的衣袍因风飞舞飘扬,真正一幅“矫如玉树临前”的人物画图。此外,潘岳这一期间还有重要作品《秋兴赋》,自表其三十二岁,便“始见二毛”,即也鬓发苍白(李煜有“沈腰潘鬓消磨”,“沈腰”即指南朝诗人沈约与友人书中称其内多病而腰围清减,“潘鬓”即指潘岳早生白发之典)忧伤之情,充溢其间。
虽然仕途蹇涩,潘岳的情感生活却很甜蜜,正所谓人生有失必有得。潘岳样貌虽美,却没有一般美男子的风流通病。他与结发妻子杨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夫妇倾心相爱加上相敬如宾的和美家庭生活,对逆境中的潘岳确实增添了不少的慰籍。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弟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
西晋时代的小县城不似今日,充满着廉价的对大都市的低层次摹仿和烦人的喧嚣。那时的县城大都是田园风光,山清水秀,林木秀挺,案牍之余,夫唱妇随,琴棋书画,俸禄足以养家,美妻花貌倾城,遥思当年以才名倾动帝颜,想必潘岳因仕途蹭蹬引起的焦灼经过数年的消磨已经减轻了许多。因此,诗人才有闲情逸志美化、绿化河阳县,在全县境内遍植林木,桃李成林,使得河阳当时有“花县”之称。翩翩玉人桃李花。后世文人骚客自然对此追思不已,诗仙李白有诗:“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地逐名贤好,风随惠花春。”老杜亦有诗曰:“河阳县里虽无数,逐锦江边未满园。”情深无限的风流才子李商隐也有所吟咏:“河阳看花过,意不问潘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潘岳初涉官场时的京城政治
晋朝司马氏得国,同曹魏差不多,“欺他寡妇与孤儿”。但曹操、曹丕父子英雄,芟夷群雄,一统北方,使弱汉得以苟延残喘,如同摘下一颗自栽果树的果实,安享帝座,还能让人信服。司马懿受魏明帝把臂相托,老家伙装病装傻装老年痴呆,趁机干掉曹魏宗室曹爽,从彼时起,祖孙三代一直把持国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奸雄生奸雄。魏元帝咸熙二年底(公元265年),司马炎在老爸死后不久就篡位,建立晋朝,史称西晋。
魏朝末年,三国时代的老英雄们早已病死、战死,蜀国更是在诸葛亮死后政事紊乱,扶不起的刘阿斗只能在邓艾奇兵压境下携城投降。吴主孙皓暴虐,群下离心,王浚楼船排江来,金陵王气黯然收。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降孙皓三分归一统,晋朝终于正式结束了汉末三国以后分裂的局面。“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矣。”晋武帝并非胸怀大志、深谋远略的雄才之主,也就是运气好,该赶上的都让他赶上了,松人走狗屎运。但凡事泰极否来,“帝既平吴,专事游宴,怠于政事,掖庭殆将万人。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竟以竹叶插户,盐汗瀝地,以引帝车,而(皇)后父杨骏及弟珧、济始用,交通请谒,势倾内外。”
但说句公道话,晋武帝司马炎虽逼魏帝曹奂禅位,但他本人却不失厚道,降主如刘禅、孙皓,前代主如曹奂,都是锦衣玉食好宫殿、好仆婢丰厚供养着,未曾加以残害。对于忤意的臣下,武帝也有容人之量。太康三年,司马炎在南效行祭祀礼后,兴致不错,便问身边陪同的司隶校尉刘毅:“朕与汉朝诸帝相比,可与谁齐名啊?”刘毅不假思索,回道:“汉灵帝、汉桓帝”。司马炎吃惊大过生气,问:“怎么把朕与这两个昏君相比?”
刘毅说:“桓、灵地二帝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皆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