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很多人走失了。没有灯烛照明,四围一片黑暗。雨依旧下个不停,仓皇中渡江。为防倭兵追来,到江北后,李昖命沉舟断渡,撤近水人家。又焚临津南麓之丞厅,以防倭兵取材作筏。熊熊火光照亮了江北,君臣这才寻路而行。
初更时分到达东坡驿,就此暂歇。坡州牧使许晋、长湍府使具孝渊派人在此服侍,略设御厨。扈卫臣子终日不得食,饥渴难当,乱入厨中,争先抢食,致使原来准备给李昖的饭食也没有了。许晋、具孝渊见状,大惧而逃。
次日晨,李昖哭问群臣今将何往。诸臣不能即刻答话,惟俯伏咽泣,莫敢仰视。都承旨李恒福答道:“可以驻驾义州。如果势穷力屈,八路俱陷,无一寸干净地,则惟有赴诉天朝。除此之外,别无他策。”柳成龙力持不可,厉声道:“今东北诸道如故。湖南忠义之士,不日蜂起,岂可遽论此事?”
两人辩论多时,谁也说服不了谁。
黄海道勤王兵赶来了。李昖一行便在他们的临时扈从下,于当天晚上抵达旧都开城,六天后再逃到平壤。
倭军侦知朝鲜王西遁,便分道进兵,一路由阳智、龙仁趋汉江,一路由骊州、利川趋龙津。所过烧杀掳掠,血流成川。旌旗剑戟,千里相连,炮声相闻。
前驱数骑到了汉江南岸,戏作浮渡之状。江防诸将见状顿时色变,命左右速上马鞍,于是朝军不战而溃。都元帅金命元沉军器火炮于江中,与副元帅申恪等各自逃窜。留守王京的都检察使李阳元等也弃城而走,堂堂王京汉城竟成无兵戍守的空城!
五月初二日,倭军抵达兴仁门外。见城门大开,内无士卒把守,疑为空城计,逡巡不敢入。良久,见无动静,便先遣倭兵数十入城,探视数十番。一直到了钟楼,确信城内没有一兵一卒后,这才放心地进入城内。
诸队倭将随后皆到。宇喜多秀家遂坐镇王京,放火焚烧宫殿、宗庙、社稷、衙署、城门,毁坟墓。剽掠府库,荡然一空,日输战利品回国。
丰臣秀吉在日本获悉倭军已占朝鲜王京,所向披靡,大喜,当即拟定《丰太閤三国处置大早计》二十五条致丰臣秀次,内云:拟恭请天皇于后年移都北京,呈献都城附近十国与皇室,诸公卿亦将予采邑;大唐(明)国之关白让与秀次,日本之关白则由大和中纳言、备前宰相二人中择一委任;日本天皇拟由后阳成天皇之子良仁亲王或皇弟八条出任;高丽(朝鲜)国由岐曾宰相或备前宰相统治,等等。又在同日拟山中橘内之尺牍称:天皇居北京,秀吉本人由海路移驻浙江宁波。
不久,加藤清正率兵进至临津江南岸。朝鲜军据北岸防守甚严,并将所有船只收归江北。江阔水深,一时难以渡江,两军遂对峙于两岸。
相持至十余日,倭军焚烧江上庐幕,撤帷帐载军器,装出将要退军的样子。
人类的主要劣根性之一便是贪。朝鲜防御使申硈见状,只道有便宜可占,遂不顾部下拦阻隔,率军渡江出击。伏兵忽起,申硈战死。诸军逃窜,奔至江边,无船渡江,纷纷从岩石上投水而死;未及投江者,尽为倭军所杀。北岸守兵望见气夺,一哄而溃。于是加藤清正、小西行长等部陆续渡江。
五月二十七日,加藤清正、小西行长攻入开城。
六月一日,倭军诸部以拈阄方式定所向,以小西行长向平壤推进,加藤清正向咸镜道进军,而黑田长政向黄海道开进。
这时朝鲜内部正在为要否向明朝乞援的问题而争得不可开交。
刑曹判书李恒福力主乞兵明朝。但有的朝臣认为:“辽广之人,性甚顽暴。若天兵渡江,蹂躏我国,则浿江以西未陷诸郡,尽为赤地。”两议争论,日久不决。
李昖闻倭军所向无敌,早已吓破了胆。便采纳了李恒福的建议,遣使向明朝求援。
不久,李镒间关万死,奔窜荆棘中,头戴平凉子、身穿白布衫、足穿草屦而来。这位曾经威振一时的朝鲜名将,在国难当头,竟落得形容憔悴,衣冠褴褛,如同乞丐,观者无不叹息。柳成龙穷搜囊中,摸到一件蓝纱帖里给他。于是群臣有的送骏笠,有的送银顶子彩缨。李镒当面换穿,服饰焕然一新,唯独没有脱靴给他的。柳成龙道:“锦衣草屦,不相称了。”左右皆笑。
李镒虽屡吃败仗,但毕竟是朝鲜名将,他的到来无疑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士气。当群臣问起李镒车驾今将何往时,李镒答道:“镜城险固,可以驻驾。”于是决策北行。但尹斗寿、柳成龙、李幼澄、朴东亮等以为当死守平壤;李恒福、李德馨等则以为北道不可往,不如先往宁边。
六月十一日,李昖听从二李之言,又弃平壤,继续往北逃往宁边。命尹斗寿、金命元、李元翼留守平壤。
柳成龙以迎明军来援为借口,也离开平壤北行。当夜来到顺安,路上碰到从淮阳来的同僚,闻倭兵已到铁岭了。数日后,经过大定江边时,回望广通院,野有散卒络绎而来。他疑为平壤失守,便派军官数人前往探听,兼收拾溃卒。原来系在平壤守江滩的朝鲜军,称昨日倭兵已从王城滩渡江。江上军溃,兵使李德润遁走,这才散到此处。
柳成龙闻报大惊,即在半路上写书状,遣军官驰报行在。李昖得报,更坚北行之议。将要离开博川,这时平壤陷落的消息传来。
原来,平壤城外的倭兵驻江沙上,分作十余屯,结草为幕。因朝鲜军坚守江岸,累日不得渡江,警备逐渐松懈。
都元帅金命元在城上望见,以为可以乘夜掩袭。便命高彦伯等率精兵乘船偷偷渡江袭击,射伤倭军甚多。倭军惊起,随即合营反击,诸屯悉至。朝鲜军抵敌不过,急忙往船上奔去。船上人见倭兵已追至中流,不敢将船靠岸。朝鲜军见追兵已到,纷纷跳江而死,其余的则慌慌张张地从王城滩乱流而渡。
倭军这才知道何处水浅可涉。当天晚上,遂举众由浅滩涉水而过。守滩的朝鲜军不发一矢,尽皆散走。
倭军到了对岸,还怀疑城中有备,迟疑不前。尹斗寿、金命元等开西门尽出城中老弱,然后像先前在王京时的一样,将军器火炮沉于水中,然后弃城逃走。
倭军恐为狡计,不敢追击。第二天,他们齐到城外。登上牧丹峰,观望良久。确认城空无人,这才入城。
倭兵入平壤后,李昖已经离开博川前往嘉山,命世子李珲奉庙社主由他路进驻江原、京畿等地,收召四方以图恢复,自己则经定州、宣州最后避往中朝边境的义州。
李昖到了义州,驻足不前,徘徊不已。前面便是他依依准备归憩终身或者有可能赖以复国的大明,后面则是生长于斯统治于斯的朝鲜故土。他东向痛哭,西向四拜。将欲渡江,以五言律诗一首书示从臣。诗曰:
国事苍黄日,谁能李郭忠。
去邠存大计,恢复仗诸公。
痛哭关山月,伤心鸭水风。
朝臣今日后,宁复更西东。
这时倭报日急,而明朝尚未出兵。上下惶惶,莫知为计。李昖召群臣询问对策。李恒福、李德馨道:“事急矣。臣等请入天朝,上书求救。”二人争往。至夜半,李昖犹沈吟不决,最后决定遣李德馨往。
次日凌晨,李德馨收拾动身,李恒福前来相送。
二人此时,握手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李德馨道:“恨无快马兼程疾驰。”李恒福随即将坐骑的缰绳解下给他道:“兵若不出。君当于重泉寻我,方能相见。”李德馨道:“兵若不出。我当弃骨于卢龙,再不渡鸭水。”二人洒泪而别。
(七)宗主国的困惑
兵部尚书石星这段时间以来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当中。
石星字拱辰,号东泉,山东东明县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隆庆三年(1569)为吏科给事中,上疏直谏,批评穆宗沉湎酒色,荒废国事。横遭廷杖,削籍为民。万历初年复官。十九年(1591)八月代王一鹗为兵部尚书,不久加太子少保。在宁夏啞⒘踔抑校恢笔侵鞲勺芏轿貉г闹С终摺�
先前辽东巡抚郝杰向兵部汇报:“四月十三日,有倭船四百余只,从大洋挂篷,直犯朝鲜,围金鱼山镇地方,奔镇将领等督兵交战。贼势方炽,镇城外人家尽被焚烧。”继而朝鲜国王李昖也奏称“倭船数百,直犯釜山,焚烧房屋,势甚猖獗。”恶报传来,明朝君臣不由相顾惊愕道:“日本犯朝鲜,窥中国,此开国二百年来所未曾见。”
随后又闻王京失守,国王车驾西迁。接着又闻倭兵已至平壤,坏消息接踵而至……谁也不会料到像朝鲜这样的国家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这时讹言传播辽左,说是朝鲜与日本连结,诡言遭遇兵乱。国王与本国猛士避入北道,以他人为假王,托言被兵,实为日本向导。流言传来,朝臣信疑参半。
朝鲜派来的使者一拨接着一拨,他们除了向万历帝递交国书请援外,还去游说各朝中大员,以求支持出兵。其中当然包括石星,当他听朝使诉说王京陷没之时,便疑惑地问:“你国乃天下强兵处,何以旬日之内王京遽陷呢?
为了解决疑问,他密谕辽东遣镇抚林世禄、崔世臣等以探审贼情为名,实欲驰至平壤,请与国王相会,辨别真假。
六月初五日,林世禄、崔世臣在柳成龙的陪同下抵达平壤。与李昖相见后,随即登练光亭,观察城下形势。但见有一倭兵在江东林木中,乍隐乍现。不一会,两三个倭兵继出。或坐或立,意态安闲,好像行路休息的样子。
柳成龙指示林世禄等道:“此为倭军斥候。”林世禄倚柱而望,脸呈不信神色,问道:“倭兵怎么这么少?”柳成龙答道:“倭人十分巧诈。即使大兵在后,先为侦探者不过数人。如果见其少而疏忽大意,那么就陷于贼计了。”
林世禄唯唯,急求回咨驰归。稍后原任副总兵杨五典、游击张奇功等也陆续渡江,来探朝鲜事情而回。
直到各方情报确认无误,大家这才放下一万个心来。
其实,外强中干的大明王朝,在这段时期已非全盛时可比。
自明太祖朱元璋扫荡残胡,一统天下,建立大明王朝。历经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十一朝,到了万历这一代,已是今非昔比了。
大明王朝的衰退,不是衰在天亡大明,而是耗在内部争斗上。
明朝自开国之初,便在士大夫中分裂成以李善长为代表的淮西派和以刘基为首的浙东派。最终淮西派以勋臣多,浙东派落于下风,天才军师刘基遇斥忧郁而死。
建文朝以齐泰、黄子澄建议削藩,结果燕王起兵,叔侄内讧。叔父得胜,大杀建文遗臣。方孝孺腰斩,卓敬并灭三族,大批人才就这样被摧残了。
仁宣之治尚可,赖有三杨。正统时遂有宦官王振专政,终致土木之变。景泰病危,明英宗为了重登帝位,竟将救他回国的恩人于谦杀死。
成化汪直用事,正德刘瑾擅权,嘉靖严嵩乱政,正直之士多遭残害贬斥。隆庆时高拱与冯保斗法,一直斗到万历登基……
十岁的皇太子朱翊钧登基后,因权相张居正辅佐,颇有中兴之象。然而张居正逝世之后,万历帝开始无人约束,日渐荒嬉怠政。继任阁臣申时行一反张居正所为,沽名欲避专擅,行宽大之政,处处逢迎万历帝。如张居正曾为整饬吏治而推行考成法,申时行上台后便予废弃;万历帝每遇讲期多传免,申时行出了一个点子,建议免去讲筵只进讲章,万历帝自然正中下怀……
在内宫,万历帝又宠郑贵妃而疏王恭妃。长子朱常洛为恭妃所出,三子朱常洵为郑贵妃所出。他便存废长立幼之意,迟迟不肯立朱常洛为皇储。致起国本之争,中外危疑,牵涉了大臣们太多的精力。
他又常以“朕体违和”为由传免五更早朝。对于廷臣的直言疏谏,他索性压而不发,时称“留中”。自这年开始,他便晏处深宫,饮酒享乐,不再上朝了。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得不说张居正的事必亲躬,不注意培养万历帝的主政能力。致使他一旦离世,皇帝紧绷骤弛,立马懈怠。臣下群龙无首,万历朝顿时失去了初期蓬蓬勃勃的振兴气象。
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时官场黑暗,贪污受贿成风。大学士赵志皋动辄受千金之贿;张位黩货如蝇,每次讨缺不下数十,多者千金,少则数百金;首辅沈一贯以纳贿闻名,曾受楚王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朱赓家有金银八百万两,都为纳贿所得。阁臣如此,以下就不必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危机迭起,大明王朝开始走下坡路。万历十年(1582)以来,先后在浙江杭州、宁夏灵州、广东东山、四川建武所、延绥神木、云南腾冲等多处发生兵变。与此同时,农民起义接连不断。万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