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上抱起她。她对我说,延生,我分明看见车站前有一个女孩,她站在那里,像在等人,但为什么我走下去,她就消失了。是不是她已经被别人带走了。
我把泳文送进医院。医生说,要采取手段早产。
泳文在进产房前拉住我的手。延生,我现在很想回双溪去,但我现在相信我是回不去了,我真真正正地回不去了。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种力量,它告诉我,要往哪里走。
我一直不知道,这世间是有多少事可以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的。我只知道,很多事,神将它赐给我,我接下,神要收回,我便放手。所以我们无法选择去做什么,抑或是不做什么。包括爱。
我知道你爱我。对我好,但我的爱,连同我的生命,都掌握在神的手中,我没有爱可以用来报答你。
生命不断蔓延,我现在已经看到了尽头。
不知这是不是我的宿命。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我们一起回双溪,一起抚摸你和玄清的孩子。你答应我。
泳文轻轻地点一下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不知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释然。她的眼睛清透明亮,但在那一刻,她闭上眼睛,放开了我的手。
然后她便被推进产房。我看见产房的门晃动了几下,终于关闭了。
我焦急地坐在产房外的椅子上等待。一整夜,医院里都有凌乱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产房的门开开关关,只是唯独没有听到泳文的声音。
我坐在那里迷糊地睡过去,但很快被惊醒。我隐约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但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等下去。
凌晨的时候,产房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清脆悦耳。我慌忙站起来。然后我便看见了她。
她躺在那里。她的身体微微地蜷缩着,脸上还残留着痛苦挣扎后的表情。我轻轻地叫她的名字。我说,泳文。
她没有回头看我。她还没有来得及看看她的孩子,以及她所恨过,爱过,渴望过的繁盛而崭新的世间。
她死了。
这座城市开始有大雪降临,轰轰烈烈。我不知道这雪,可以埋没起怎样激烈的爱欲与挣扎,让一切归为纯白。我只知道,有一些事情确实是有命数的安排,正如泳文对我所说的那样。
我在太平间看她最后一眼。我反复抚摸她的手和脸,在这长久的抚摸之中,我竟感觉,那些冰冷下来的肌肤开始重新拥有了温度。我要以此来表达我的爱,我们的爱,以及所有人的爱,但这爱,已无法让她重生。
我把泳文的骨灰盒放进背包里,带着她生出的这个女婴回上海。列车上有许多乘客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怀中尚未满月的幼儿。他们说,她长得真漂亮。她和你不像啊。
她有着和泳文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睛并不漆黑,而是一种蓝,阴暗潮湿。她开始用她的纯洁与无知,来感知她所面对的陌生世间。就像当年的泳文。泳文亦把她遗留在这荒凉的县城,所幸的是,又有一个人愿意带着她辗转流离。
11
回到上海,我安顿好泳文的女儿,带着泳文的骨灰去了一趟双溪。泳文去世之前我许诺过她要带她回双溪,所以现在,我只能带着她的骨灰回来,亦算是带回了她的生命。
这是一个在江西北部边境的一个小镇,离湖北很近。我从南昌坐汽车,走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里。我想只有我知道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小镇里有过的负罪和过往,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一路上遇到几个江南女子,穿着厚呢子布外套匆匆走过。天气阴冷潮湿,似乎刚下过一场雨。天空中有几只黑色的鸟飞过,叫声甚是萧瑟。我心里巨大的悲哀一阵阵地涌上来,但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在这陌生的小镇里落泪。
我找到了泳文曾对我提起过的小山。确切地说,那是南方常见的丘陵。我不知这些丘陵在夏天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只能看见漫山遍野都是枯黄的草,以及掉光叶子赤裸着瘦嶙嶙地枝桠的树。我在一棵树下挖一个洞,把泳文的骨灰盒放进去。我对她说,你回来了。
她从七岁开始,一直在走。她走了这么远,终于回来了。
风从山顶上呼啸而过,吹得我的衣服呼啦啦作响。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千里迢迢地来到一个小镇,在这里埋掉我爱的女子,亦埋藏掉她所有的往事。在这浩渺天地,我看起来如此渺小。所以我的力量,也是这样微不足道。
只是对于泳文,我想,我已尽到了我的全力。
那一些意象,在我面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了。
她站在车站等待她的父亲。她抬头看见北方冬天苍茫的太阳。那个陌生的女子对她说,你父亲走了。她用坚定的眼神看着玄清。她对晓予说,我爱你。
她说,延生,你相信轮回吗。比如说,一个人,她的一段过往在结束之后重新开始,或者,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人身上重临。
她说,有些东西,是无法停止的。就像我们的痛。
我终于站在那片荒芜旷野之中泪流满面。
第五节 一切都可以到此为止
1
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泳文的女儿已经满周岁。我渐渐习惯了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的生活。她因为一直跟我在一起,性格里丝毫没有泳文的影子,而是活泼好动。刚学会走路时,便总是骑在我身上,欢欢喜喜地笑。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已经成了我生活当中的全部。有时看不见她,我会高声叫一声,小文,她就立即向我跑来。
生活就这样平淡而知足地延续着。泳文已不再能使我感到太多的疼痛,我只是尽我全部的力量,想给这个女孩幸福。我想这是泳文的心愿,亦是我想要做的。
我从未对小文说起过她的母亲,我也永远不会对她说她的父亲。这一些陈旧而不堪的事情,渐渐地也只会在我的小说里看到,但它们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小文从小亦是需索温暖的孩子,睡觉时喜欢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也总是尽量温和细致地对待她,让她今后回想起童年时不会感到有所缺失。
泳文所经历的事,我不会让她重新经历一遍。虽然她一出生时,像泳文幼年时被丢弃在陌生的地方,无法与亲人在一起,这也许是一种宿命。但这其中又有很多不同。因为我已把她当作我的亲人,她更是如此。所以我相信,宿命推给她的东西,要比她母亲的完满。
2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遇见了杨檬。
那一年,她搬到我的隔壁。二十九岁的女子,与丈夫离异已经两年,独自带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
我常常带着小文到她家里玩。小文和这个男孩子很投缘,在一起玩总是笑得没心没肺。我和她坐在一边看。小文对她亦有许多好感,总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并吵着让她抱。她抱着小文里我看见小文伸出粉嫩的小手摸她的脸,不忍离开她。
我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两个月后,我对她说,你是否可以考虑和我结婚。
她问,为什么。
我说,我们都是独自带着孩子的人,所以我们以后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能对这个孩子好,其余的,都不重要。
她说,是的。
我说,我们都不想给孩子一个残缺的家庭,我们想让他们快乐幸福,没有缺憾。而我们两家人凑在一起时,他们都很快乐。所以我想,我们应该组成一个家庭,让他们的快乐,成为他们生活的全部。
她说,是的,是这样。
一个星期后,我便与这个女子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我心里清楚,我的这第二次婚姻,仅仅是为了泳文留给我的这个孩子。尽管它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但我也会竭尽全力地对她好,把我所想要给予泳文的恩慈,全部转交给她,只希望她能平淡知足。
这也是泳文所希望看到的。
结婚之后家里的负担更重了。但每天回家看到两个孩子的笑脸,以及一个沉静善良的女人,心里渐渐地可以舒展开来。生活就是这样,温暖,平静,其乐融融。现在是这样,今后也是这样。我和她将看着这两个孩子慢慢长大,而且,我们也要一起变老。这就是我以后的全部生活,不会发生变化。而很多事情,在我面前,也就停顿了下来。
3
我结婚后不久,又听到了苏玄清要来上海办第二次画展的消息。我的妻子并不知道关于他们的任何事情。我便带着我的全家,却参观这次画展。
在画展上我终于见到了苏玄清。而他身边那个神情冷漠和泳文很像的女子,就是郁烟。他们一定不知道泳文去世的消息,而我也会对他们守口如瓶。
我不会对他们说,泳文曾在西安怎样艰难地生下他的孩子,又怎样死去。但我想,他应该了解一些情况,以此来知道泳文的爱与疼痛。
在画展上我看到了那一幅油画《亡失》。玄清已将它完成。上面是西安车站模糊的影子,以及男人突兀的背影,表达的,的确是一种无法预想的别离。我对苏玄清说,这一幅画,一定不是你一个单独完成的。
他笑。他说,一个朋友画的一幅画,画不下去了所以交给我来把它画完。
我说,其实这一幅画用素描来画会更好一些。
他说,是的。我画画这么多年,感觉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幅画,有些人过得丰富多彩,就是一幅油画;有些人一生出来就被阴暗所控制,那他就是一幅素描,他的一生就是图画上深浅浓淡的阴影,永远被抽离了色彩。
我点头,然后我就不再多说些什么。小文被杨檬抱在怀里,突然定定地看着玄清。我扭过头,说,小文,来,爸爸抱。那一刻,我和我的一家人在一起,面对着玄清的一家人,感觉到的,只是时光的空茫。小文不会记得画展上这个男人,而我们这两家人,也就不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从此之后,彼此都只是毫无干系的陌路人。
很多事情,我已不再想追究谁对谁错。它们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掌握,没有人可以挣脱。只是那一段时间,早已过去。
我看到那一幅油画的时候,忽然明白,泳文对我诉说过的她多少年与玄清激烈的爱欲,她以为她爱他,所以与他一再地纠缠,不肯放手,但事实上,她所爱的男人,就是这幅画上转身离去的男人。他留下了无法被证实的爱,所以她便去寻找可以接替下这份爱的人。他亦留下了一些阴影,让她疼痛,她便爱着这些阴影,以为是爱着一个人。
她这一生,渴望着被爱,却更是渴望着爱。她一直在寻找可以爱的人。然后她便看到了苏玄清。
她看到他。她去捕捉,但始终不知道他是谁。他亦是她的阴影。
这些阴影在时间当中,进行得轰轰烈烈,却无法停止。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地不让它延续下去,不让那些所谓的轮回在我手中这个幼弱无知的生命上一一应验。而那些阴影,丢弃在时光之中,不再为人所知。她已带着它们消失,流转入另一个世间。
我只是要记得她。
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