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很远,玄清在一家小商店前停下来。他走进去买了两瓶啤酒。泳文说,玄清,我们回家吧。玄清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说,你别管我。他一边喝酒一边顺着原路往回走。泳文想他一定会出事,他是容易丧失理智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很可怕,但她又不能去阻止他,她只能跟着他。
他再次敲响那一扇门。开门的是那个男子。他说,你又回来做什么。玄清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经燃烧出火焰。
那个男子说,苏玄清,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他们和我在一起将过得很好,我不希望你来打扰他们。从今以后,我,就会是芸蕙的丈夫,小贝的父亲,他们不会和你有任何关联。因为你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
玄清终于做了那一件事。他拿起手中的啤酒瓶朝着那个男子头上砸过去。那个男子惨叫一声,捂着眼睛靠在墙壁上。他的身体慢慢地顺着墙壁滑下去。玄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泳文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她想,如果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做,但是把玻璃瓶砸进那个男子眼睛里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爱过的男人,他让她看清了他血液里那一些阴郁的东西,并让她恐惧。
那个女人把男子送进医院。玄清很快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事态的严重远远超出了泳文的想象。她留在医院,等待医生鉴定伤情。
在那一段时间里,泳文和玄清的前妻两个人呆在医院里。在此之前,她们一直没有这样单独在一起过。女人说,其实有些事情原本不该发生,我不知道是谁做错了什么。
泳文说,你没有做错,玄清也没有做错。我们都没有错。
她说,泳文,你不是玄清的妹妹。
她说,是的,我不是。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七岁时被一个女人收养,玄清是她的未婚夫。他们订婚不久我的养母就自杀了,我就只能跟着他。
这些事,玄清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
是的。但他不是故意隐瞒你。
我一直都不了解他。
所以你很爱他。
女人沉默。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偶尔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从某一处清晰地传来。女人扭过头不再看着泳文,然后她用手掩着脸低声地抽泣起来。她的肩膀颤抖得很厉害,那种极其痛苦而压抑地哭声,泳文记得她的养母也曾有过,而她已不再因此而感到害怕,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哭泣。
过了许久,她转过脸来,轻轻拉起泳文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反复摩擦。她说,泳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那时候我一直没有给你太多温暖,我只顾我一个人爱。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缘份,只是我从没有诚心地对待过你。后来玄清离开我,我回想那一段时间,以为那是我最美好的时间,但想到你,总觉得你是我在那段时间里的一处缺失,让它不够完美。泳文,你能明白我吗?
泳文点头。其实她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一番话,这可以与玄清有关系,但与她自己不会有太多关系。这个女子曾有的幸福,本来就是不堪一击的。
女人说,你去派出所看看玄清吧。不要对他提到我,我知道,他现在一定会恨我。
不会。玄清没有理由去恨你。即使他没有爱过你。泳文轻轻拥抱她,然后离开。
泳文赶到派出所时是晚上十点。玄清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他看到泳文被值班的警察带进来,立即转过头去。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不说话。他又说,是谁让你来这里的。他的声音带有恼怒。
泳文冷静地看着他。她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他说,不会有事情的。相信我。玄清用力将她推开。他冷冷地说,我死不了,你没必要这样。
泳文点头。她说,我只是担心,过了今天,我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你的体温。或者,要隔着很长时间。她俯下身去,从牛仔裤的口袋里翻出一个发皱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下意识地递给他。他想要接。然后值班的警察走过来,说,对不起,看守期间他不能抽烟。
泳文笑。她说,你看,很多事情现在你都做不了了。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里突然有想涌出的泪。她仰起头,用力呼吸,想要把那些眼泪忍回去。
派出所的看押室里安的是一只低瓦数的白炽灯,发出让人眩晕的黯淡灯光。穿着制服的民警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隔着墙壁可以听见一些突然而来的训斥声,命令声。这里的空气是不安而冰冷的。包括人的眼神。
玄清站起来。他把手放在泳文的眼睛上,擦去她的眼泪,然后他一遍遍沉重地抚摸她的脸。他本应该就是这样,温情而柔和地对待一个有过缺陷和阴影的女子。只是他的温情在苍老之中被埋没了。埋没了,不等于不存在。他对她说,我一直不知道应该给你些什么,才能让你觉得幸福。有的时候,我希望我竭尽全力地对你好,这样我才能赎罪。但我又害怕我会在你身上犯下罪。我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没有人告诉过我。
所以你一意孤行。她笑。
你是否能原谅我。
她点头。当然,我要原谅所有的人,这样我的生命才得以原谅。
那就好。他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赶快说。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想不起该对你说些什么,应该有很多话,可是现在似乎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他说,你走吧。她站在那里不动。他大声地说,你走,你不要再来看我。
警察走过来提醒他不要喧哗吵闹,然后对泳文说,如果没有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泳文转过身,没有多看一眼这个抚摸她的男人。她想这一次应该可以离开他了,没有等待他的必要。她可以心安地走掉。因为她想要的温暖和残酷都已得到,剩余的,也只是无能为力。她明白这里有一个底限,只是她不清楚它在哪里。应该是这里吧。她想。她想与他决别。
玄清被宣判是在十一月。时间过得很快,来不及迟疑。泳文去了法庭。没有经过太多的辨护,结果非常清楚。玄清犯下了罪,他应该去承担。泳文听见法庭的判决是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她想,一年半,应该不会太长。十几年都这样迅疾地过去了,一年半能算什么呢。她隔着很远的距离观望他。他胡子很长,头发凌乱,眼神中的落魄和失意一如当年她的父亲。他们都是无力承担的人。所以她爱着他们。
玄清的手被反拷在身后。宣判结束,他被带下法庭。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彻底地消失了。这不仅仅意味着别离,还意味着漫长的无法泅渡的苦难。他和她的苦难。
审判结束后泳文没有再去探望他。她认为没有必要。他不需要她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害怕她的关怀会让他无地自容。她始终都了解他,就像了解她自己。
走在西安的大街上泳文才感觉到天气变冷了。她的厚棉布衬衣已无法抵御这一场寒冷。只是前面的一段时间过得太过紧张忙碌,让她无法察觉到这种寒冷。现在日子突然空落下来,如同一种停顿。她不知接下来她可以做什么。
她决定离开。西安是没有必要呆下去了。她回来仅仅几个月,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个看似宁静的古城,处处蕴藏着灾难。正因为它的宁静,灾难隐藏其中无法被察觉。一旦爆发,但猝不及防。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回到玄清的公寓里,她躺在那张床上。那张床上还有爱欲残留的味道,就像一杯没有喝完的茶,还散着微微的余热。这样的余热很快就会消失。她又会躺在某一张床上,独自一人,或是和别的人,为了取暖而相拥在一起。这是她本能的爱欲,都与爱无关。
12
她买了机票回上海。上海有她租期未满的房子,所以她要回去。更重要的是,上海的醉生梦死能够包容她。在音乐低迷的酒吧,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在任何一个地方,她可以与任何一个人拥抱,接吻,直至做爱,只是不去相爱,所以一切都是安全的。包括死亡来临时,都会很安全。因为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包裹着她,只有在她生命里留下过烙印的人才可以突破这一重力量。
她说,我从七岁开始就在漂泊,只是我的漂泊,并非在茫茫海洋上漂流,而是处于一条河上,从此岸过渡过彼岸,又从彼岸回到此岸,来来回回,永远不知在何处停留。
独自一人的生活总是痛苦不堪的。泳文从西安回到上海,那一次巨大的打击拖得她无法站立。这并非因为他被判刑并关在监狱里,也并非因为她需要面对的不可预知的别离。她仅仅是疲倦。她与他在炎热夏天里的痴缠犹如一次放逐,她现在回来了,回到这一次放逐的起点,而很多东西留在路上,带不回来。
上海的深秋阴冷潮湿,她躺在床上,用棉被紧紧裹住身体,而寒冷依然让她无法入睡。她面对着黑暗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惊恐而迷乱,带着一种滞留在童年时期的东西。比如说,对事物的畏惧。
她从床上爬起来。书柜上放有一把水果刀,她记得在哪里。她在黑暗中摸到那一把刀。冰冷的刀刃自她少年时就可以帮她解决一些问题,一些关于恐惧和无望的问题。她用那一把刀,对准自己手臂上没有疤痕的一块皮肤切下去,褐色的血流了出来。看到血液时她又笑了,她接着割第二刀,第三刀。破碎和流淌又一次带来快感。她回到床上,把流血的手臂平放下来,然后裹着棉被,闭上眼睛。这一次她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平静安稳的睡眠总是这样珍贵难得,以到于她不愿醒来。
她没有割伤手臂已经多年。这些年,她用沉堕代替自虐完成一种治疗,而这样的治疗,至多只会是麻醉。麻醉将一切痛与快乐隐没其中,只给她一些平淡的幻觉。她想靠着这些幻觉活下去。只是幻觉太脆弱,而且终会消失。
她抚摸着她的伤口。她想如果现在还能遇到一个带她去医院包扎伤口的男子,她会嫁给他。但她并不为少年时放弃肖宁而感到后悔。那时她年轻,她自以为是的爱情正如一株植物,枝叶繁茂以至于遮天蔽日。她沉浸在那一片阴影里看不见温暖的阳光。
温暖的阳光来自于另一个世间,当抵达她的世界时,那温暖已贯穿不了她。至多,只是一些光亮,在眼前闪闪烁烁,直至消失。
在上海她终于开始创作她早想创作的油画《亡失》,这一幅画的形象,在她脑海里形成的时间至为长久,从七岁开始。但它始终未被磨灭,因为它是烙印,一些血肉在剧烈的灼痛中死掉了,留下了生生不忘的疼痛以及记号,所以它是活着的,永生的,一闭上眼睛那个形象就可以跳跃出来,如同一张夹在书页里的照片。
她画那一幅画是如此的轻易,就像从书页里取出一张照片,画的过程就是反复的抚摸,抚摸照片的灰尘,以及沉淀下来的岁月。有时她回想那一个形象,感觉只像是观望。形象当中那个站着等待的小女孩,她感觉那不是自己。那仅仅是一个人而已,一个路过时看到的人,就像她在华亭路看到的出了车祸的小女孩。那是不相干的人,她为她们感到疼痛,而这种疼痛隐隐约约,无法被证实。
画画的时候她打开电脑用很大的音量放音乐。王菲的一首《约定》,反反复复地整日整夜地听。那个长着孤儿的脸的女子用纯美清甜的声音唱,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当天整座城市那样轻快,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泳文隐约感觉这是一场隔着时光的别离,记得一些场景,一些细节,以及一句无法兑现的诺言,却忘了别离当中的人,这种感觉就像七岁那一年冬天的西安车站。
画中的主体就是西安火车站。一九八二年庞大而喧嚣的城市里的车站。人来人往,什么都留不下。整个车站隐没在人群中,是别离和悲哀无力的象征,而它又出现在北方灰暗陈旧的天色中,以一种繁华的姿势出现,所以它是突兀的。它的繁华与这样的天色不相符,与别离的人群不相衬,只是在它包容之下的别离太多,所以到后来,泳文一度以为,繁华与别离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那个男人的背影是不可或缺的。他在她的视线之中亡失,所以她要把他画下来。那个背影原本并不算什么,只是因为他的离开,所以那个背影便开始背负了很多的东西。痛倒是其次的。关键的,是一种恐惧。恐惧压在心脏上,使她浑身颤抖,以至于无法下笔。颜色,颜色是陈旧的灰蓝色,一种微妙之中的颜色,泳文花费了三天的时间才调出那一种颜色,而她又无法下笔。她的恐惧汹涌而至,如同一块伤疤被生生剥下。
她用手掩着脸低声哭泣。音乐的声响和她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而她又想要有人听到,然后来安慰她,抚摸她,照顾她,并代她完成这一幅画。在这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