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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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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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开门。她隐约猜到了。
她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晓予猝不及防地拥抱住她。她们紧紧地相拥,以至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泳文闻到晓予头发里散发出的清新的苹果气味,那是她喜欢的洗发水的味道。她也是如此甘醇甜美。她说,我终于见到你了。
泳文看到旁边提着行李不知所措地站着的钟扬,她放开晓予。她问,你来做什么。晓予不回答。她说,不要劝我回去。我既然离开,就不会再回去。你们说服不了我。
晓予很失望。她说,我们坐飞机赶到这里,只为了见你一面。当然,我更希望带你回上海,但我明白你心里的决意。我们不要强求。
是的。我知道。只是在你们面前,我会自惭形秽。我是这样阴暗,而你们又不是光,你们也只是被照亮。我和你这样纠缠下去,有悖天意,是会遭到惩罚的。相信我。
晓予说,那好,我们坐下午的飞机回去。我们最后相聚一次,做一次正式的告别。从此之后,风月两清。我知道这是你的意思。
她,晓予,钟扬。他们三个人在南昌仅有的一家西餐厅吃午饭。钟扬付钱。泳文猜得到他的家庭条件应该非常好,而且他又是复旦大学里品学兼优的学生,所以他可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给晓予。只要不出任何意外。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泳文知道,如果一开口,就会有很多话要说,就会恋恋不舍。所以在那时,残酷一些对谁都好。只是泳文心里忽然很难受,不仅仅是因这样正式而冰冷的告别。她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她忽然想流泪。忽然想跟她走。
下午四点,泳文在机场为他们送行。她看着她进了安检,钟扬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回头。她就这样走了。那就叫做决别。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她与父亲有过这样的一次决别,谁也没有事先告诉她,但她却有预感。父亲的抚摸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稍纵即逝。他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他的背影。他的背影不断膨胀扩大,以至于把她的记忆顶得支离破碎。她的记忆里容不下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场景,貌似平淡,却有深藏其中的暗涌,终于将她淹没。
她再一次忍住自己的眼泪。她的恐惧随之爆发,让她无力自持。
她在这样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之中度过了三天。她出了一些失常的地方。第四天,她拔通了晓予宿舍的电话。过了很长时间过有人接。不是晓予,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说,我找晓予,陈晓予。她说那一句话时她的声音,她是记得的。就是那样一句简单寻常的话,她重复了很多遍。
她说,我找晓予,陈晓予。
那一个声音说,晓予和她的男朋友坐飞机回上海。飞机失事了。昨天才火化……
泳文头脑里轰的一声,之后,便只剩下电话砰然落地的声音。
泳文说,我知道,神是迟早要把她收回的,但我没有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极端而决绝的方式收回。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欲望太强,即使是甘愿放手,也会是一种不可赦免的罪。我便回到了上海。从那时开始,我便真真正正是一个人了。没有任何回头的选择。所以那一段爱,便嘎然停止,从此被折断在那里,直至枯萎。我等待遗忘的发生。
5
晓予去世之后,泳文在上海一家美术学院的夜校报了名。她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安排得紧密而忙碌,借此来麻醉自己。她既然犯下了罪,但要偿还;即使偿还不起,也要竭尽全力。因为她背负不了这样沉重的负罪。她的生命,从一开始,便是带着负罪。
在夜校里她保持着沉默和自闭,不轻易和任何人说话。她只是尽力做着她一直想做的事。她记得她在西安读高中时沉迷于绘画中的样子,她坐在山顶上,她全然听不见风从头顶掠过的声音,只有她的笔尖。而现在已不尽相同。她画画,却不是为了画,而是为了赎罪,为了爱,为了一种隔绝人世的生活状态,为了暗无天日。
白天她在户外画广告画。她用蘸满油漆的刷子一点点地涂抹不同的颜色。太阳是最亲切的,只有它在拥抱她。它拥抱她,让她眩晕,便可以不晓人事,只有眼前的画。没有了晓予,没有了玄清,亦没有了负罪和纠缠。这种感觉真好。这种感觉让她泪流满面。
她在上海一贫如洗。她本来就一贫如洗。有时一天画广告画的报酬连一碗面条都买不起。偶尔收入得多,她就去酒吧里喝酒。有时她想,在酒吧里遇到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他的情人,然后从此自轻自践,放弃掉所有的理想,迅速地沉堕下去。而她终究是冷傲的,她不会主动上前和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她就居于角落之中,独自挣扎。心里那一种纯洁的东西,早已在西安那一处黑暗的楼梯过道里一去不返,而幻觉之中那一种纯洁的东西,也在猛可之间消失了。她终于一无所有。
秋天来临时她开始频繁地失眠。这是衰老出现的预兆。泳文并不害怕衰老,她只害怕面对漫长的黑夜,往事的翻涌一次次地把她淹没。面对黑夜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她披上棉被坐到窗台上,不开灯。窗外是喧嚣过后的无边的寂静,如同一个黑暗的无底洞,情欲俯冲下去,不可抵挡,而负罪却如蝴蝶一样飞出,以一种凄艳的姿势,停留在虚空之中。这便是生命。她一直都明白其中的无能为力,所以她去爱,去记得,并以此来观望世间。
她取出那一张素描,借着淡而游离的月光看它。它一点点地模糊起来了,在反复地抚摸之中变为混沌一片,但她是可以认出自己,认出自己的脸,嘴唇,下巴,它们始终是清晰的,不灭的,它们被记载下来,在一张白纸上以阴影的形式呈现了出来,呈现得纯简而真实。所以它们是永恒的。她的面容被保留在了十三岁,不再发展下去。
这只是一张素描,什么都代表不了。它只是保留下了她的面容,而她的生命,却是枯萎了。她枯萎的方式和她的养母一样,直接地跃进,不需要过程。那一年她还未满19岁,却有了三十岁女人的神情,疲惫而困顿,毫无欲念。她只是坐在她狭小凌乱的卧室的窗台上,观望世间,不感慨,不哀叹,仿佛它与她毫无关联。于是,她便可以投身于它。于是,她便可以背离于它。于是,她就可以在这世间上活着,并随时地死去。
6
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了很久。她并不试图改变她。她就这样任其发展,不加节制。比如酗酒,比如失眠。她在这样恶劣的生活状态之中迅速地虚脱下去了。这一变化显示在外并不明显,但在心脏里的毒性之强,只有她一个人明白。这与晓予的死无关。这是宿命当中的一个必然步骤。晓予的死,只是给它提供了一个足以作为解释的理由而已。还有玄清。她又开始想念他。晓予在她心里渐渐地隐退下去的,他便重新出现,并且力量更加强大。她在寒冷之中渴望他的拥抱。或者,渴望一个人的拥抱,包括他。
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她认识了秦安。
秦安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来到泳文工作的广告公司做兼职的。他是上海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这一家广告公司的目的是为了打发漫长的寒假。这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大学生,只是他和同事说笑时,总带着一种轻佻而自嘲的口吻。有人在暗地里传闻他有过很多个女朋友,和很多个女孩有过一夜情。泳文对此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与自己无关。所以她不感兴趣。
他的工作与泳文不同。他并不到户外画广告画,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做设计。泳文对他的设计一直不欣赏,但她又不愿说什么。这一份工作她并不热爱,她只靠它来谋生,而且绘画一直是她想做的事,只是她对这种商业性的绘画没有热情。而秦安在这一点上与泳文大有不同,他总是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倾心尽力来对待他所接手的工作。
泳文从未想过要与这个男人扯上任何的关联。她早已不愿与任何人扯上关联。可是事情就是发生了,无法阻止,也不可以否定。泳文一直认为是耻辱,但又对此无能为力。更何况,她这一生所背负的耻辱足够多,她并不在乎。在纯洁与名誉这一方面,泳文向来不以为然。纯洁也好,丢人现世也好,没有人会表示过多的关注,所以她便放任了她的耻辱,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一样。问及原因,那或许是因为她在重重负罪,以及强烈的欲望之中,放弃了自爱。
那个男人在下班之后突然提出请她喝酒。他说,西区有一个新开的酒吧叫Romance ,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喝一杯。
泳文微微一怔。她问,你付钱吗。
秦安笑了。当然了。他的笑容带有一种邪气,全然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而像泳文在一些劣质的赌片里看到的男主角。生活沉堕不能自控,拥有无能为力的爱情,最终在宿命的掌控中将它摧毁。比如后来泳文看的港片《无名小子》里的无名。他为了夺回事业欺骗了他深爱的女人,在他报仇血恨的那一个夜晚,她对他说,你报了仇了,恭喜你。然后她决然的离开了他。舒淇在片子里的凄艳美丽如同一颗小小的钻石,镶嵌在腐烂的泥土上,熠熠地闪着光。电影里的音乐悲哀婉转,终于让泳文流下了眼泪。这是她在说起秦安时突然插入的一个小小的细节,我把它记下了。
那一天秦安带着泳文去Romance。不知他是如何知道泳文喜欢来这种地方。如果她是一个涂着艳丽唇膏风情十足而充满诱惑的女人,他请她来酒吧就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泳文在他面前只是一个衣着灰暗而冷漠孤僻的女子,带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气场,没有人会想到她在深夜买醉的样子。没有人会想到她的过往与她的罪。除了秦安。他其实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能够一眼在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同类,仿佛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可以识别的诡异的记号。
从公司到西区有很长一段路,他们步行着去。一路上她与他保持着距离,没有说话。他们依旧只是两个陌生的人,只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发生过之后她与他依然可以做陌生人。他们虽然是同类,但灵魂却相隔了一段距离。而且两个人都累了,谁也不愿向谁走过去。而晓予,泳文努力地靠近她,用尽了全部力量,但她们终归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在一起。
她想到晓予时心里又钝痛起来。她知道她迟早会忘了她。她相信时光的力量,只是等待这段时光的过程,总是让她绝望,让她无力走下去。
Romance是一间宽敞干净的酒吧。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只是人与人都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仿佛背着坚硬冰冷的壳,即使站在一起,也看不见彼此。这就是泳文喜欢酒吧的原因所在。在这里,喧嚣之下的宁静无与伦比。在这里她可以爱上任意一个陌生人,以他作为载体来幻想爱情,并暗自发笑。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去爱,什么都不去想,仅仅是坐在吧台上喝掉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所以她坐在这里时,已与别的女孩不同。和泳文同龄的女孩,或者正在上大学,拥有一个明亮的未来,并有甘甜的爱情发生,就像晓予。或者她们刚刚工作,生活平淡,又在恋爱。她们不会来这样的地方。至少,不会独自一人或跟着一个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几近陌生的男人来。泳文感到自己沉堕下去的力量,已无可抵挡。
她与秦安在角落里光线最暗的那一张桌子旁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并不看着对方。她把手指搭在雕花的玻璃酒杯上,轻轻抚摸着那些光洁华美的纹路。那是一种极为寂寞而又旁若无人的姿势。
他说,我注意到你已经很久。你不是上海人。
是的。我不是。
你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谋生。我注意到了。你是独自一人。我没有见到你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所以我觉得,你一定有过很不同寻常的经历。
她笑。她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我只是为了遗忘一个人走到这里,又在这里害死两个人。一个是我爱的。一个是我爱的人所爱的。就是这样。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不同的离奇的事情发生,我这一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他点头。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喝掉,只剩下几块冰块。他说,把手伸过来。她便把手伸过去。他把冰块倒在她的手心里,并握住她的手。他说,这里我过去常常做的一件事。那一年我背叛了我生命当中第一个女子。我伤害了她。我便用这种方式来赎罪。
融化的冰水顺着手心的纹路流过。他问她,很冷吗,还是很痛。她摇头。她说,我的手现在是热的,非常热。我的手现在就要燃烧起来了。
他说,是的,是这样。他对她笑。他的笑容阴暗而邪气。你还是这样年轻,有时候我看到你,会很心痛,你本应该是一个孩子,不应该背负这么多的罪。
那你又怎样。你只比我大几岁。我们都是一类人。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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