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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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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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坐下。这两个年轻女性的出现使我很纳闷,在我近十年的囚禁生涯中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我在心里揣摸,这两位女性可能是翻译人员,狱方会想到我和冯俐都学过外语,如一旦出现我们用外语交谈的情况可以有懂外语的人进行干预。当然这仅仅是猜测,直到接见结束我也没弄清她们坐在台上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正想着,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我想这一次该是冯俐了。却又不是。进来的是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以快捷的速度奔到我的身后,站成一排,手里握着枪。自然,对于像我这般的人物这阵势并不会使我在意。很快又响起了脚步声,一转头我看见了穿囚衣的冯俐,她在一个女警员的搀扶下穿过铁门向屋里走来。这一刻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断然不会认出她就是冯俐。她披着长长的头发,脸色极其苍白,给人的感觉是从门外飘进来的一个纸人。再走近些冯俐看见了我,朝我笑了笑,说声你来了?这时我像呆傻了一般,大瞪着眼珠吐不出一个字来。直到女警员将冯俐带到我的对面坐下,我才渐渐回过神来。这时再看冯俐,我仍觉得那么陌生。我再一次在心里自问:难道这纸人样的女子就是昔日生动活泼的冯俐吗?我犹同验证般轻轻呼了声小冯。她又笑笑,像自我认定般地点点头。她说你什么时候到的呢?我说今天早晨,又说监狱领导很照顾,这么快就安排了接见。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地方。我说是农场的领导告诉我的。她问你家里人都好吗?我说都好,他们都惦着你。她没吱声。我说小冯你现在怎样呢?她说挺好的,你不要挂念。我问你是哪一年又判的刑?她说一九六○年。我问多少年。她说二十年。说到这儿她又朝我笑笑,说你能来看我,说明你到了刑期,挺好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说先回家探亲,然后回我乐岭就业,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这时她咳了起来,咳得很厉害,半天才收住,又大口大口地喘气。我问小冯你是不是病了?她说还是老毛病(她曾经得过肺结核),没关系的。我说在这种环境里身体要紧,务必要抓紧治好啊!她轻轻一笑说治好治不好对我已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她的话让我着实吃了一惊,问为什么这么说?她不作答。疑惑中我陡然想起段监狱长对我说的“冯俐的下场将很可怕”的话,我悟到冯俐话的含意所在,那就是死是免不了的,病死与杀死是殊途同归的。想到这立刻感觉有一股血往头顶上猛冲,似乎身体也从椅子上飘将起来,我猛醒了。我必须赶紧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把要说的话对冯俐讲出来,这也正是多少年来所梦寐以求的啊(况且这也是狱方同意破例探视的交换条件)!我凝视着冯俐苍白的面庞说道,小冯你务必要振作起来呀,我自由了,可我高兴不起来,我一个人的自由没有意义。小冯,你为了我,为了你的母亲和妹妹(她的父亲已去世),要听我们的话(我相信她的母亲妹妹也会和我一样劝诫她),要听监狱领导的话(这是说给在场狱方人员听的),要改变以往的态度,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我等着你,一直等到你出来。我算过你的刑期,到一九八○年出狱时你四十四岁,我四十五岁,我们还正当年呢。我们能过上幸福生活。我们曾有过幸福时光,可那太短暂,连作为回忆都不够用。可我们还有幸福时光,这非常宝贵,你可千万不能撒手啊小冯……说到这儿我的眼模糊了。然而我还不顾一切地说下去,小冯你千万听我的话呀,这些话压在我心底许多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对你说,你不会让我失望,是这样吧小冯?要把握自己,过去我们犯过错误,以后可不要再犯错误啊!

=网=“周文祥你说话要注意影响啊!”我的话被人打断,是站在冯俐身后的女警员,我又下意识地朝台上看看,那两个年轻女性正目光霍霍地盯着我。我说了什么犯忌的话了吗?我不由怔住了,这一打断使我原先想一泻而尽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吐不出来了。为避免超时,我赶紧将带给冯俐的食品推到她的面前。冯俐显出挺高兴的样子,伸手从袋中拿出一包点心,拆开。她拿起一块蛋糕递给我,说吃吧。我摇摇头。她说你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请你吃,不吃就是驳我的面子了。看她认真的样子,我只得接过来,咬了一口却又难以下咽。冯俐见状转过身以命令的口气对女警员说,给我们拿杯水来!我十分惊讶,她竟然以这种态度对待狱方人员。而同样让我惊讶的是那位女警员居然听从于她,出去了,不一会端来两杯水,放在我和冯俐面前。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冯俐在接见的时间里吃起了蛋糕。“最后的晚餐”这个不祥的字眼也在这时飞过我的脑际,令我脊背发冷。

冯俐的情绪倒很开朗,边吃边向我询问一些事情,她问K大的情况。我说不太了解。我真的不太了解,但我还是冒“犯忌”的危险将我知道的点滴告诉她。我说校长还是原先那个姓张的,袁书记判了,曾和我在我乐岭农场住同一监舍,又走了。她问S大田野现在怎样。我说也判了,大概是二十年。她又问K大一些老师同学的情况,如程冠生、吴启都、高云纯、姜池、李德志等,我都将我知道的对她做了介绍。最后她又提到了苏英,待我将苏英的情况说了后她又说苏英这人挺好的,各方面比她强多了。尽管她说得很平淡,可我觉出里面暗含着另外一层意思。我赶紧向她解释,说苏英以未婚妻的名义探视我只是为了能见上我,没有别的意思。冯俐听到这笑了起来,说周文祥你别误会呀,她能去探望你说明她是个很有情义的人。我说那时我天天都盼望你能去清水塘探视我,曾托吴启都老师的爱人齐韵琴给带过信。她说收到了,也向管教提过探视要求,被拒绝了。后来就从帽儿山转走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我问她在帽儿山农场期间唱没唱那首《西波涅》的歌。她问怎么了。我说我经常听到她的歌声从帽儿山那边传来。她摇了摇头,说她没唱,又说你要想听我现在给你唱吧。不待我回答,她就轻轻地哼唱起来:西波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呀西波涅,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冯俐这近乎不可理喻的举动再次让我惊骇不已,我不由抬头看看站在冯俐身后的女警员,她们竟然无动于衷。冯俐继续唱下去: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蜜蜂来采摘,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唱到这里冯俐突然哭泣起来,泪水从面颊上哗哗流下来。她不擦掉,任其流淌。我的心像刀绞般地疼痛。过会她停止了哭泣,定定地看着我说,周文祥你这次来看我我很高兴,也很满足。可我要对你说,我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他们已不止一次对我说要枪毙我,这不是吓唬我,他们对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为了救我的命我妈要求狱方为我做精神鉴定,被我拒绝了。我的命运已不可逆转。我不由得想,是她的神经真的出了问题,还是多年的监禁生活使她的意识中具有了宿命的成分,才导致她说出这番“疯”话来?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难以改变的,尽管我差不多明白再对她说什么已属多余,可我仍不甘心,还想在这最后一刻将她从悬崖绝壁上唤回。我说小冯看在咱们昔日的情分上,你不能让我失望而归呀,没有你我无法生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中国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呀。我知道我这么说同样有所犯忌,可我顾不了许多,此刻我只对冯俐个人负责。我希望用真情将冯俐打动,将她救出死亡之地。

冯俐一直低头不语,后抬起泪眼朝我一笑,说周文祥我请你帮助做一件事好吗?我点点头。她说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写了不少文字,有的是记叙经历过的一些事,有的是一些感想,还有一些诗作。但随写随被他们没收。我提出抗议,让他们归还我,他们不予理睬,都知道那句“思想是气体,语言是液体,文字是固体”的话,如果没有文字留下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像水那般地消失无踪了。相应的历史也就会成为一片空白,变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觉得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责任记下所发生的一切。因此听说你要来看望我就赶紧写了一份文字材料,我把它交给你带出去,希望有一天中国的政局发生了变化时你能帮我出版。

冯俐说这话时整个屋子鸦雀无声。我不知该做何回答,似乎她也不谋求我的回答。她从怀里掏出一沓纸片,不等向我递来,便已被女警员伸出的手取走。女警员一张一张翻看着纸片,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皱起了眉头,那神情分明透着疑惑。之后又一张一张看了纸片的反面,眉头依然紧锁。后思忖一下,便把纸片还给了冯俐。冯俐又递给了我。我一眼便发现纸片上没有字迹,是一张白页。我翻过去看第二张,同样也是无字的纸。我大惑不解,以很快的速度将纸片一张张翻过,直至翻到最后一页,也未见上面有一个字。我抬起头来,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冯俐。冯俐神色平和,没一丝恶作剧的模样。我说小冯……她朝我摇摇头,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节省笔墨,而是以我目前的状况也只能写这么多了,请你原谅。我不吭声,此刻我的心已经豁然敞亮,也无须多说什么了。我朝冯俐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将手里的纸片装进衣袋里。冯俐眼里透出笑意,说谢谢你了周文祥,为表达感谢之情,我送你一件小礼物,留做纪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在桌上抖落开来,是一些用塑料糖纸编织出来的工艺品。有小动物、鸡狗牛马之类;有交通工具如汽车、马车、帆船等,五颜六色,十分精致。她先是翻弄着自我欣赏一番,那神情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囚是真实的冯俐了,这又使我十分地悲伤,心在痛楚。只听冯俐说周文祥要不送你这条帆船吧,驾驶它乘风破浪。说着把那只帆船递给我。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一边收起她的帆船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枝钢笔。我说小冯我把这枝永生牌钢笔送给你。话刚出口钢笔便到了女警员手中,她将钢笔卸开进行检查。我带来的东西在接见前已做过检查,连那罐铁盒奶粉也撬开用铁钎子一阵乱戳,自然对这枝临时相送的钢笔也不会放过。检查的动作倒也麻利,检查完毕后钢笔又回到我手里,我又递给了冯俐。冯俐挺高兴地看着钢笔,后眼光停留在笔杆上的一行刻字上。这行字是我来晋城的路上被一个做刻字生意的人缠磨上,说什么也要在上面留下“革命的纪念”,拗不过就让他刻了。他刻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两句诗,讨走了我一块钱。冯俐看了一会却把钢笔归还给我,说她不要。正这当儿段监狱长从门外走进来,他脸色很不好看,大声地说时间到了,停止接见。我不由一怔,心想刚刚开始接见怎么就到时间了呢?我赶紧对冯俐说小冯我明天再来看你。这也是事先与段监狱长约定好了的。不料段监狱长却说,今天的接见效果不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明天的接见取消。我的头像被人敲了一棒,嗡嗡作响,我晓悟到整个接见过程段监狱长都在外面监听。我连忙向他央求,说我大老远跑来不易,希望能再接见一次,我会继续做冯俐的工作。段监狱长并不理睬我的话,向女警员发出将冯俐带回监舍的指令。冯俐站起身,却不动,她朝段监狱长说请周文祥先走,我送他。段监狱长说不行。冯俐将声音抬高,说周文祥是我的客人,请客人先走是起码的礼节,他不走我也不走。终是段监狱长让步了,气哼哼地冲我说,周文祥你赶紧走吧,走吧。我朝门外走去,在门口我转身看了眼冯俐,纸人样的冯俐正朝我笑着,对我招了招手。这是冯俐留在我头脑中的最后形象。

我的脑袋懵懵懂懂,不知怎么走出了监狱大门。刚走到马路上,我便抱住一棵树大哭起来,那是号啕大哭,是那种看到世界末日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哭。马路上许多行人被我的哭惊动,停下脚步观望,而我全然不去顾及,依旧痛哭不止。我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哭啊!

28611——

真的不敢想象,我第二次入狱所得代号竟与头一次入狱的代号完全相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啊。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会是巧合,我倾向于是人为。比方这丰城监狱里的某一个看守(或警卫)当年曾在草庙子胡同看守所供过职,他知道我的代号,见我九年后“二进宫”就把他所知的原代号奉送给了我。这样做也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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