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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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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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日报》仍然没社论。我说那就原计划不变了。吃饭时我眼光四觅,没找到冯俐,她没回校。我说过这时候不回来就去她舅舅家找她,可《大地》的工作还没结束,去不成。我有些生她的气,心里怅怅的。我知道与别的都无关,只是想她,想和她在一起。

下午将最后一篇稿件《大地》创刊词写完。大家传阅后提出几处修改意见,我改过。《大地》全部稿件到此完结,大家都感到轻松,也有些振奋,毕竟干完一桩我们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我说星期日只剩下小半天了,大家休息吧。人散去,只剩下我和苏英在后面。这时我不由想起上午看的那张题为《有头脑的人,不要那样想》的大字报,便问苏英认识不认识系里的一个叫高云纯的人,苏英说咋会不认识,高是给她们班讲课的一个中年教师。苏英问高云纯老师怎么啦。我就把看到的大字报情况对苏英讲了讲。苏英说文如其人,高云纯不写文章便罢,一写肯定便是这样的。接着她便将所知道的高的情况做了介绍。高的父亲是上海一家纱厂的老板,他于解放前夕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一九五四年回国,由人介绍到K大教书。这人性格直率,口无遮拦,从来不参加政治活动,却自称是一名不同政见者。总之,属怪人一类。说完了高云纯讲师,苏英又问我这星期天余下的时光要干什么。我说没什么事。她说咱们去打乒乓球吧。我说我对打乒乓球没有兴趣。苏英说要不去湖边看钓鱼。我说我对钓鱼也没兴趣。她哼了声,讥讽地说你是只对谈恋爱这一件事感兴趣,难怪人家叫你花和尚哩。说完便丢下我走了。想想苏英说的也不错,我的心思确实在冯俐身上。我权衡要不要去她舅舅家找她,现在马上起身,天黑前赶到。可我又担心现在她正在往学校赶的路上,别走了两岔头。我突然起意到公共汽车站等她,那路车是她必乘之车。我觉得这个守株待兔的方案很好,既实际又浪漫。我的心情十分惬意。革命加爱情,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游动。

离开教室我向西校门走去,迎面遇到许多从外面返校的师生,不知咋的我对那一时刻的记忆十分清晰,我能按顺序写下遇见的我熟悉的师生的名字:金平、苏大林、席登强(外号“砚台”)、彭永辉、于坤安、程炳(外号“狗尾巴草”)、石毛(外号“橡皮”)、邹光龙、王雄才、夏小燕、李奇迹、李晶、刘铁军、杨华(外号“小白菜”)、杨旭光、贺礼、朱伟宏(外号“猪头”)、贾宏富、曾筝、汪妮、尹民、吴志强、袁勇兵、刘光旺、胡勇、张健、吴珊、刘吉勇、潘玉莲(外号“潘金莲”)、卜伟才、杜莉、唐松柏、刘海国、周利均、李先保、谢讯、田骏(外号“小跑”)、晏春喜、邹文凯、郭炜、王玉兰(外号“大嫂”)、李爱莲、胡骏辉、陈练、许伟、许宇霞、管金平、黄琪、林木森(外号“烧柴”)、易之军、童伟国。我认识的师生都和我打招呼,许多我不认识的师生也和我打招呼。我有些应接不暇。出了西校门我赶紧拐向人少的左边。后来我到了车站,很快就来了一辆车。下车的人没有冯俐,我再等。后来我估算了一下,大约二十多分钟来一辆车。这样,等了三四辆,日头就掉到六郎庄村西,天也就暗了。我心想没准冯俐又在舅舅家留下了,等也没指望了。可又一想明天是星期一冯俐是应该回来的,再等一会儿吧。这时六郎庄方向闪烁着点点灯光,我想起程冠生对我讲过的六郎庄这座小村的掌故:据说有一年西太后登万寿山,打眼往东面一看,看到一座被柳树掩映着的小村,遂问随行太监村庄的名字,太监回禀说叫六郎庄。西太后一听顿时沉下了脸,她把六郎庄听成了六狼庄,她属羊,这么多狼围着她这只羊怎会叫她安生呢?于是就下旨将六郎庄改成柳浪庄。西太后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百官惟命是从,可老百姓不买她的账,六郎庄照叫不误,叫到了今天。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想冯俐回来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了,我该回校了,刚转身要走又听见汽车响,一辆交通车亮着车灯从南面开过来,我就收住脚等这辆车。下车的几个人中还是没有冯俐。我想约莫还能剩下一辆末班车,就干脆等末班车算了。要是现在走了,而冯俐又恰坐末班车,损失就大了。我又等下去。等这辆末班车觉得时间很漫长,我又怀疑起刚才那辆就是末班车,本应向售票员问一声才是,真是疏忽。事到如今我知道必须再等下去,一旦还有一辆末班车,一旦冯俐坐这班车回来,天这么黑……正这么想时又听见汽车响,我精神为之一振。车灯将路面照得雪亮,像急赶着下班那般急速驶来。车到站只下来一个人,我一眼便认出是冯俐。啊,谢天谢地了。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我在暗处,冯俐没看见我,下车后快步向西校门方向走去。我喊她一声,她停下脚,回头看见了我,惊讶问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我等你。她说等我?我说等你。她说你知道我今晚会回来?我说我知道会。汽车开走后四周黑暗寂静。我牵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宿舍前。

——二十七日,星期一。早晨去食堂吃饭,见广告牌上贴出大字报:S大学生田野来我校讲演。地址食堂门前。时间上午十点。许多学生围着看,议论纷纷。原定上午和程冠生一起去印刷厂下《大地》稿,但错过听田野的讲演很可惜,便在食堂里寻找程冠生,倒先看见拿着空碗的吕浩明。吕浩明问你看到外面的告示了吗?我点点头。吕浩明说咱先打饭,边吃边说。我说好。我俩打了饭端到一张空桌上。吕浩明说那天我提的那个建议你们研究了吗?他指将《大地》纳入绿叶文学社的事。我说大伙议了议,不大赞成。他停止咀嚼,盯着我问为什么?我说也不为什么。吕浩明不语。我说目前情况下文学社要办份刊物是很容易的事,何必一定要接收《大地》呢?吕浩明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我非常喜欢“大地”这个名字,涵盖量很大。我说叫“绿叶”也相当不错嘛。吕浩明摇摇头说“大地”气势磅礴,任何别的名字都无法与其相比。这一点我倒不否认,那天我们想到这个名字时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吕浩明直言不讳地推崇“大地”的“响亮”使我颇为自得,也多少有些歉意,似乎是自己将一件大家都看好的东西抢先装进口袋里。出于安慰我重复我的前言:其实“绿叶”也是相当不错的。吕浩明看着我说你要真的觉得“绿叶”不错,我拿它换你的“大地”可好?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哑口无言。吕浩明又说一句换一换怎么样?

正这时程冠生端着饭过来了,见我和吕浩明俱一副不自然的神情,问你俩这是怎么的啦?我没吭声,主要是不想使吕浩明尴尬。因为我知道程冠生会怎样回答。不料吕浩明自己把用“绿叶”换“大地”意思给程冠生说了一遍,我方明白他的这一想法是执拗的,他又想游说程冠生。我想他是失策了,果然程冠生听了用刚放下饭碗的手拍拍吕浩明的肩膀,讥讽说吕会长如此精通交易之道,何不拿你的会长头衔去换周恩来的国务院总理头衔呢?这才是大有气魄啊。吕浩明变了脸色,朝程冠生嚷道你程冠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了个副主编么?我倒要奉劝你一句:在批评领导的宗派主义时要警惕自己犯宗派主义的错误。说完端起碗悻悻离去。我和程冠生互相看看。我明白吕浩明所说警惕犯宗派主义错误的话不仅针对程冠生,更针对我。“收编”《大地》未成(也包括交换未成)使他心存芥蒂,但他为什么就不想想他有什么权力如此强加于人呢?对此倒应该奉劝他一句:在批评领导的官僚主义时也要警惕自己犯官僚主义的错误啊。程冠生说你何必要和他这样的人搅到一起呢?我相信你不是为个什么副社长头衔吧。我苦笑笑,无话可说。在这种时刻说一句符合客观又不失表白的话是不易的。不便说的话只能压在舌头底下。

我说S大田野来演讲我想听一听,你呢?程冠生说他也想听一听,百闻不如一见嘛。我说那就下午再去印刷厂下稿吧。程冠生说这样好,可以加一则田野来K大演讲的消息及有关反应的文章。我说就事件而言是应该的,只是版样已经划好,再做更动是挺麻烦的事。程冠生说改改看,不行就加个插页。我问你是说加个号外?程冠生说叫号外也可,叫特刊也好。我疑虑说作为号外出现是否太郑重了?太夸张了?程冠生说我不这么看,在当前形势下田野的意义怎么说都不过分,我们应该做她坚强的后盾,不能让她单枪匹马地和那些老左们干,老左们四处散布她的演讲背离了社会主义,说她是反革命,真是岂有此理。我说要不等听过她的演讲再定吧,这样有的放矢。程冠生突然想起什么,说周文祥我还有个想法。我说什么想法?他说我听说田野手里有一份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可以向她借用一下,在特刊上一起刊出来,影响一定很大。我听了一下子冲动起来,说这样好。想想又说这份报告属党内高级机密文件,田野怎么会有?程冠生说田野的男友是胡耀邦的秘书,她从男友那里得来。我说我们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未见得她会给。程冠生说相信她会给的,不给她就不是田野了。我说假若不给的话也有办法,可以去资料室翻英文报纸,听说纽约时报曾发表了这篇文章,找到请人翻译出来就成。程冠生说对。走出食堂程冠生问我去教室还是回宿舍,我说去女生宿舍找冯俐。程冠生笑笑说看来你们已到密不可分的地步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耳。我说没这么严重,我找她有正经事。程冠生说恋人之间还分得出正经不正经的事?比方亲亲嘴是不是正经事?我说要亲嘴也不能大白天去找人家亲呀,我去是让她参加今天的田野演讲会。程冠生说看来你很希望冯俐能成为K大的田野。我说净胡扯,她成不了田野,我也没这个奢望,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在这轰轰烈烈的时代大潮中落伍,如此而已。程冠生说既然这样何不让冯俐去找报纸并且翻译出来,以此把她拉上战车。我一听觉得程的意见可取,便答应去同冯俐讲。

没找到冯俐,给她留个字条在铺上。去教学楼的路上碰上系总支书记范宜春,范知道《大地》的事,问什么时候能印出来。我说今天下厂,一周后差不多就能出来。范说出来一定给他一本看看,他说尽管他没参与,可毕竟属中文系的整风成果。我听出他的态度与以前有很大的变化,这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党组织态度的变化。我问范对田野演讲怎么看,提倡不提倡师生们参加。范说校党委对田野来演讲原则上不反对,系总支也是这个态度,师生们参加与否也不予干涉。我问他本人是否参加。他说他和孟广琦要为下午召开的资深教师座谈会做准备,就是想参加也参加不成了,可能会委派几位同志去听一听。我向他询问可否列席下午的资深教师座谈会。他说你作为《大地》的主编可以列席。

教室里十分热闹,全班半数以上的学生都在,有的在写大字报,有的在争论问题,问题是胡风反革命集团是否是一桩历史冤案。见我来了有人立刻让我发表见解。我连忙挥手说我还有事恕不参辩。离开教室回宿舍拿记录本,准备记一下田野的演讲要点。宿舍里只有李德志一人躺在床上看书。自从停课,李德志的全部生活是两点一线(从宿舍到食堂)。

别人风风火火投身运动,他优哉游哉当逍遥派。我从心里有些瞧不起他。我故意大声嚷:李德志起来。他把眼光从书本上移到我身上,问:到午饭时间了吗?我又好气又好笑,说刚吃了早饭又想午饭,你快成了酒囊饭袋了。他不在意我的讥讽,又重新看起书来。我说快别看书了,和我一块去听田野的演讲吧。李德志哼了声说她出的啥风头呢,迟早要倒霉的。我挖苦说这也是你那劳什子数学公式推导出来的么?他说不错。我说你没推导自己是什么结局呢?

他说推导了,同样倒霉是结局。还有你,你也是。我说去你的。

 ·3·

 

 

第一部 京畿秋千架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日。在北方这是一个节日:小年。犯人有点像小孩子,盼着过年过节,既然不能回家,改善一下生活也是心中切望。老监号崔老给大家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交底说狱方并不把小年当节,伙食照旧。这让大家很是失望。但这一天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在公平使用那缕阳光的问题上两个犯人发生了争执,等候的那个犯人说已经到了他照射的时间,而正照射着的那个犯人说时间还不够,先是唇枪舌剑,而后便扭打起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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