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恐怕早就死了,也许就在他被抓走的当天晚上。
是谁杀死了父亲呢?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母亲、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不知道。无论他是作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杀害,还是作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惩罚,都应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供后人做一个结论。但是没有。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边都数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没有记着他,没有留下哪怕只有几个字的记载。
这个谜,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许多年,也没有找到谜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岁。他错过了佩戴新中国第一批红领巾的年龄。进了高中,他和许多纯洁得像水一样的同学一道,虔诚地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但是,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他毕业,也没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别人吗?不是,从校长到每一个同学都公认他是最优秀的学生。原因只是由于他那个不明不白的父亲。谁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后代?也许你父亲是个罪有应得的特务、历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经是个革命者,谁又能保证他被捕之后没有叛变投敌?总之,一切都没有人能证明。一个中学生就这样被翻来覆去地审查了许多次,而每次都是以问号开始又以问号结束,在这个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布满了迷雾,把一颗饱含热血的心扎得干疮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他是好是坏,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么荣耀;难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须承担罪责吗?还有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什么〃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孙负责吗?我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
谁也不能给他以透彻的解释,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样牢牢地压在他的心上,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母亲总是流着泪开导他:没有资格问政治就不要间政治,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是最要紧的!他就是在这样的母训下凭着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学。他感激北大录取了他,表现了难得的宽容。他对北大怀着儿子对母亲那样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对他的父亲到底持什么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专业水平,说不定对父亲的问题还有过争论。留校毕竟不同于入党,他一直没有勇气再在政治上做无谓的试探,因为那是徒劳无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创伤。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却比他固执,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党组织,任何一次党课都去听,每一个党员的发展会都去列席,申请书、思想汇报不知道写了多少份,被同事们讥笑为〃党迷〃,但至今也没有结果,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整天流着眼泪、追着领导诉说。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来证明信仰的真诚,而又有谁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愿意让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样的笑柄。五年上学、一年见习和一年多的执教,他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却始终徘徊在党的门外,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楚雁潮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积郁,他似乎应该感到一丝宣泄的快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但是没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号,仍然压迫着他。也许是因为压得太久了,他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过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当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块巨石时,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
他静静地望着郑晓京,等待她的反应。既然郑晓京是党派来的,他就不能拒绝组织的审查。既然他把党当做母亲,他就应该像儿子一样坦诚。既然他有勇气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顾忌会不会得到已经重复过多次的后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郑晓京的评判的时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郑晓京微微地张着嘴,双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闻所未闻,甚至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事例可供参照。简单之极,而又复杂之极,年轻的〃布尔什维克〃还没有遇见过这么令人烦心的事儿!
沉默。楚雁潮已经预感到,命运将再一次无情地重复。
郑晓京却突然说话了:〃您父亲。。。。。。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我不知道,〃楚雁潮对这样幼稚的问题已经不愿意纠缠,〃那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时代,很难谈什么'表现'。人品好坏、学问高低也未必能说明什么问题。宋代的蔡京,个人生活是节俭的,书法还有很高的造诣,但在政治上却是个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并不想为父亲做什么辩解,竟举了这样的例子。
〃我说的就是他的政治倾向,〃郑晓京依然很认真地问,〃您母亲和他一起生活多年,总不会没有觉察吧?〃
〃这也难说。如果他不是个政治人物,也就不会表现出什么政治色彩;如果他确是个政治人物,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未必暴露给家里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棱两可,〃我母亲只记得,他读过不少鲁迅的书。〃
郑晓京眼中放出了光彩:〃这就是一种倾向性嘛!也许您父亲是个团结在鲁迅周围的革命文学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频。。。。。。〃她终于找到了对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师应该有这样一位父亲,一位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驱!
〃当然可以做这样的设想,〃楚雁潮说,并没有由此引起什么兴奋,〃但设想毕竟只能是设想,却找不到任何依据。父亲的文章并没有发表过,他只是一个中学教师,并不是作家。我查过鲁迅日记,查过所能找到的关于鲁迅的回忆录,都没有提到过他。他恐怕并不认识鲁迅,而鲁迅的书是任何人都可能读的。当时的知识界,阵线也不那么分明。〃
郑晓京也犹豫了,〃是啊,即使在鲁迅身边的人,情况也很复杂,像胡风、冯雪峰、萧军、丁玲。。。。。。后来都成了革命的敌人!〃
她眼中的那点希望之火复归于黯淡,放弃了那不仅毫无依据而且相当危险的设想。从〃烈士〃到〃敌人〃,楚雁潮的父亲转瞬之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跟头,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这种情绪变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希冀的微波也随之平息了。如果鲁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谁又能保证他的结果如何呢?何况楚雁潮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父亲!一个死了的人,人们尽可以把种种干净的、不干净的〃设想〃加之于他,他却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灵魂不灭,不知世间有多少冤魂!也许父亲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郑晓京默默无语,脑子里翻腾得厉害。好端端的一个楚老师,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惜,真可惜!这样的人,她能介绍他入党吗?党会接纳他吗?如果有一天查出来他的父亲有严重问题。。。。。。多么严重的问题都有可能,那将比所有的已经有明确结论的人更麻烦!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地把党的大门向他〃敞开〃,现在却敞也不是、关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师把她的许诺当成了党的意思,越过她再去找党的组织,怎么办?那将会给她带来麻烦!不,他不会那样做,从他那低沉的情绪来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决不敢再提那近乎〃请将出山〃的关于入党的动员,只能不了了之。现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唉!〃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以表示她对于楚老师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爱莫能助,然后寻找适当的结束语,〃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应该相信党!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仍然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领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不能忍受这种充满教训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郑晓京的心目中,他现在已经被归入了哪些人的行列!〃这,我懂,〃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对自守礼、谢秋思不是经常这样讲吗?〃
郑晓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触情绪!她过去在白守礼、谢秋思身上也曾隐隐约约地感到过这种情绪!难道楚老师在思想深处果然和他们有某种共鸣吗?怪不得。。。。。。
已经欠身准备告辞的郑晓京又稳稳地坐定了。〃楚老师!党的阶级路线是十分明确的、坚定不移的,我们应该正确理解!一个人,无论出生在什么家庭,只要坚决跟着党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们的老师,我对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够把我们这个班带好,做我们的表率。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应该自觉地抵制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侵蚀,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学们当中的影响。。。。。。〃
楚雁潮简直要怒而逐客!这样的教导,他已经反反复复听了十几年,却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么阶级、他本人算什么阶级,又受了多少〃侵蚀〃!但是,当他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却又不像已经听惯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经〃影响〃了学生。〃噢?我带坏了同学们?如果我是个不称职的班主任,那就请求组织上。。。。。。〃
〃楚老师,不要激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这样提醒您,完全出于对您的尊重,为了维护您的威信。〃郑晓京并没有因为空气的突然紧张而慌乱,她刚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谈。一个问号正在她脑际盘桓。如果说,在她刚才跨进楚老师书斋时对那个问号还是漠视的并且不屑于提出,那么,现在却变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触摸了。〃楚老师,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说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对您有些议论,还是注意一点儿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绕来绕去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决不惧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训〃好好读书,好好做人〃现在又加上〃好好教书〃之外,他自信没有可供他人攻击的口实!〃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他打断了郑晓京的〃和风细雨〃,倒希望干脆〃电闪雷鸣〃,大不了就是不当这个班主任嘛,躲进书斋里安心译著更好!
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呢?
〃同学们当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儿,〃郑晓京不想回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电影里的哪位政治委员的神态,停顿了一下,两眼专注地望着楚雁潮,〃说您??在和学生谈恋爱!〃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从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来!
他的脸不觉微微地红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未婚的青年,当别人直言不讳地点到他的婚姻恋爱问题时,不管所说的内容确实与否,他本人都是很难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没有一个青年不曾想到过爱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颗爱的种子。它可能萌发得很早,也可能贮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于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经历漫长的磨难而最终凋落。爱情是一种神物,不遇到适当的时机,它并不显露明显的形态,以至于本人都觉得似是而非。而当他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成熟了。刹那间,楚雁潮回顾了在这个班执教一年多的历程,审视着自己的言行,仿佛他面对的不止是一个郑晓京,而是所有的认识他的人,无数双眼睛逼视着他,洞察了他心灵中的一切隐秘??如果他确有隐秘的话。他感到惶恐,好像一个被突然传到法庭的人,面对着神色森严的法官,面对着众目睽睽的旁听席,他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却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轻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显得局促不安了。
郑晓京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如果他一触即发、暴跳如雷,她也许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个问号;但情形并不是这样,他的窘态,他迟迟地不予答复,这就无疑证明已经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语总是有原因的,平地上决不会骤起风波。。。。。。
〃楚老师,要正视群众舆论!〃她终于赢得了主动,但并不显出胜利者的自得,而是忧心忡忡地教导她的老师,〃当然喽,爱情是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爱的自由。但总还有个原则嘛,对于青年人来说,首先应该投身于革命,而不是沉溺于谈情说爱!同学们当中半'地下'状态的恋爱已经够让我们挠头的了,如果再牵扯到老师,我们的思想工作还怎么做?校党委很注意在这方面树立良好的风气,作为班主任,更应该以身作则啊!〃
〃我。。。。。。没有以身作则吗?我在。。。。。。恋爱吗?〃楚雁潮喃喃地自语。一个向来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力!他希望在这个时候郑晓京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帮助他分析、辨别一些朦朦胧胧的意识,又担心自己难以承受过于明晰的结论,〃你说。。。。。。〃
郑晓京自然是有话可说的。但是谁也没想到书斋的门此时被轻轻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这场难堪却又应该继续下去的交谈不得不中断了。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