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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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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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坊中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梁亦清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这为期长远的精工制作,〃玉器梁〃祖传的高超技艺,梁亦清一生的追求,穆斯林心中的信仰,都寄托在这宝船上了。韩子奇陪伴着师傅,从日出直到日落,以灯火接替阳光,师徒二人沉醉于赋生命于顽石的创作,几乎无暇喘息。雏形阶段,梁亦清指导徒弟,大胆下刀;到了精雕细刻的时候,师傅就完全自己操作了。韩子奇在另一张水凳儿上制作小件儿,养家糊口,让师傅免除后顾之忧,完成这件代表他毕生最高水平的作品。宝船在艰难地缓慢地诞生,韩子奇天天注视着它的微妙变化,仿佛随着师傅在玉的长河中漫游。三年的时间,也并不很长啊!
岁月在催着新的一代一天天地成长,壁儿、玉儿也长大了。十四岁的壁儿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幼时的圆脸变成了尖下颏儿的漫长脸;洁白的肌肤,衬着一双乌黑晶莹、闪着幽蓝的光辉的眼睛,两弯月牙儿似的眉毛;满头黑发光滑柔软,在颈后梳成一条大辫子,一直垂过了腰;身材长高了一头,当时的衣服虽然宽大,也难以掩盖青春期少女发育趋于完美的体型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父亲、师兄说话不像从前那样随便了,只是自觉地在肩上为他们承担起了更多的责任。饭要让他们吃得及时,吃得可口;四季衣服,缝补浆洗,不用妈吩咐,就抢在前头了。妈老了,又常闹病,愿真主祥助她长寿,壁儿一切都替她做了。至于柜上的事儿,自从有了师兄,就不用壁儿为父亲操心了。师已是父亲的好帮手,无论进料、送货、取款,父亲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他每次出门回来,都向师傅一五一十地报账,报完了,师傅就说声:〃成了。〃其实师傅心里都有数,在一边旁听的壁儿心里也有数;正因为有数,才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没有差错,才更加信得过他。行里的人都说,梁老板的徒弟哪像个徒弟?简直像他儿子。还有人说得叫人心里跳:像个姑爷吧?这些话,当然也传到梁家的人耳朵里来,只是装作没听见罢了。这些嚼舌根的!儿子又怎么样?姑爷又怎么样?你们家的姑奶奶横不能养到八十不嫁人吧!壁儿心里愤愤的,又慌慌的,就像春天的骨朵儿在风中摇摆,花儿,迟早总要开的。
壁儿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和师兄说话,她潜移默化地学着妈的样儿、也是祖祖辈辈的穆斯林妇女的样儿,把心中的愿望融进虔诚的信仰,把要说的话说给造就万物、无时无处不在的真主听。〃主啊!〃她相信每一声呼唤都能被真主听见,相信真主知道她心中的一切,并且赐给她幸福与安宁。
妹妹玉儿已经六岁,像是随着壁儿的模子铸出来的,姐儿俩越长越像,不常来的客人往往错认成壁儿,其实,壁儿已经比妹妹高出一倍了。玉儿比壁儿幸运,她的童年,赶上了废私塾、兴学堂。梁亦清爱女如子,提出让王儿上学堂,妻子白氏说:〃咱回回里头,还没见过姑娘家上学堂的,学了有什么用啊?长大了,聘给人家,还不就是洗衣裳做饭!〃梁亦清不以为然:〃我梁亦清要是肚子里有点墨水儿,奇珍斋兴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儿。唉,我这辈子就只能凭手艺吃饭了,下辈子呢?女孩儿没手艺,再不识字,只怕久后要受苦啊!壁儿没赶上,我不能再误了玉儿!〃韩子奇也帮着小师妹说情:〃师娘,上学堂用不了多少钱,我和师傅俩人干活儿呢,供得起!〃壁儿平常待妹妹如同母亲一样,她巴望着妹妹将来比她强,就说:〃妈,家里的活儿有我就够了。玉儿在家也没事儿,还不如让她去念几年书。识了字,还能帮助咱娘儿俩记记经文呢!〃白氏本是没有主见的人,便不再阻拦,玉儿入了学堂。
玉儿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往里间的琢玉坊跑:〃爸,奇哥哥,看我买的兔儿爷!〃
梁亦清心只在宝船上,没工夫理会,就头也不抬地说:〃什么兔儿爷?咱们回回不敬这种神!〃
韩子奇停下活儿,接过来玉儿捧着的泥玩具。这东西不过两三寸高,做得也并不精致,却风趣可爱:人身、兔脸,竖着长耳朵,身穿大红袍,三瓣豁嘴儿,笑嘻嘻的,令人发笑。〃师傅,这其实就是个玩艺儿,没有人把它当神!中秋节说话就到了,街上尽是卖兔儿爷的,这倒也是个挣钱的买卖!要是咱用玉做成兔儿爷,一定比这还地道,趁钱的主儿过节,也就不买泥的了!〃
〃唔?你倒试试呀,〃梁亦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这小子,主意倒来得快!〃
韩子奇把那件泥玩具把玩不已,真的要赶在中秋之前试一试了,等到他的兔儿爷k市,师傅的宝船也该竣工了。
〃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儿沙口的蜜?!〃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的?,疙瘩蜜的西瓜?,一个大钱一块?!〃
卖西瓜的悠扬的叫卖声,伴随着满街的兔儿爷,迎接着日日迫近的八月佳节。
壁儿托着一盘切开的西瓜来到琢玉坊:〃爸,奇哥哥,歇会儿,解解渴吧!〃
梁亦清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水凳儿旁站起来,望着红沙瓤的西瓜,感到嗓子焦渴,伸手拿起一块,还没吃,先问壁儿:〃给你妈送去了吗?〃
壁儿说:〃后头还有,这是给您和奇哥哥的!〃
梁亦清把手里的这块瓜递给玉儿,又拿起一块递给壁儿,这才招呼韩子奇,一起吃瓜。
玉儿放下书包,一边吃着冰凉甜润的西瓜,一边看父亲花费三年工夫做的那条宝船:〃咳,这船什么时候能完呢?奇哥哥说,等完了活儿,家里就有好多好多的钱了,他要带我们去逛天桥儿、逛隆福寺、逛北海呢!〃
〃快了,〃梁亦清听着小女儿那甜甜的嗓音,比吃西瓜还要舒坦,〃你瞅着月亮,一天天地圆了,等到圆得像一只玉盘,就到了八月节了,这宝船也就差不离能成了!〃
韩子奇也盼着那一天,瞅着玉儿说:〃到那时候,我还带你们去逛颐和园、上万寿山呢!咱雇条船,师傅、师娘、壁儿、你,都上去,我开船,游一趟昆明湖,打龙王庙那边儿绕过去,再打十七孔桥这边儿绕过来,美不美?〃
〃美!〃玉儿挥着胖胖的小手。她听得高兴,吃得急,西瓜籽儿沾在脸上,像一颗痣。
韩子奇伸手抿去她脸上的〃痣〃,笑着说:〃看美得你!咱还得在排云殿前头花钱照张相,师傅、师娘坐在中间儿,壁儿和你靠在两边儿,我站在后头。。。。。。〃
〃那就更美了!〃玉儿几乎在欢呼。
壁儿只莞尔一笑。师兄设想的美好境界,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
韩子奇身穿一件月白色竹布长衫,绕过拥挤的商摊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琉璃厂东街,进延寿寺街,往东拐弯儿,抄近道儿回廊房二条。他是到琉璃厂的汇远斋送了货回来。廊房二条到琉璃厂并不远,但师傅给了他二十枚,让他雇辆洋车,往返都够了。一来是为了货物的安全,二来是为了体面。古玩玉器这一行,不管穷的阔的,出门都要讲究体面,连小伙计也得穿上烫得平平整整的长衫。韩子奇雇车到了汇远斋,就放车夫走了,办完交货手续,步行回家,把钱省下了。
他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中秋前夕的节日气象。〃莫提旧债万愁删,忘却时光心自闲;瞥眼忽惊佳节近,满街争摆兔儿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节,是生意人清理春夏账目的当口,欠债的人家是要还账的,虽然难免几家欢乐几家愁,但佳节的来临似乎把人们心中的愁烦冲淡了。韩子奇看到那花花绿绿的兔儿爷,他兴奋地想到自己的创造,今天给汇远斋送去的玉兔儿爷,很受蒲老板赞赏呢,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们争购了,这将为许多人家的佳节增添一点儿乐趣,〃玉器梁〃一家,也将过一个美好的中秋。汇远斋订制的宝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据,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师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交了货,收了钱,今年的八月节就再圆满不过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见的前景鼓舞着韩子奇,他心中充满了欢乐。
过去的三年当中,他只有一件事觉得遗憾:〃博雅〃宅的老先生与世长辞了,带着怀才不遇的愤懑,带着汗牛充栋的学问,带着那一双知玉识宝的慧眼,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韩子奇本来要向他请教许许多多的问题,可是,三年的时间大都埋头在水凳儿上,他几乎没有什么空余。他总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年迈多病的老先生却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后,留下了万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儿孙卖了,几家资金雄厚的古玩店都争相购买,梁亦清的奇珍斋当然没有这样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叹息。后来,〃博雅〃宅的儿孙把房子也卖了,梁亦清和韩子奇就不再登门。往日的〃博雅〃宅,虽然并非真的藏着随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确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从不示人,现在也都千金散尽,付与明月清风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韩子奇的心中就觉得隐隐作痛。但是,老先生虽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还在人间啊!玉,有千年的寿命,万年的青春,是不会死的,说不定明日的奇珍斋就有力量搜寻这些流散的珍宝了。他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要对师傅说。
回到奇珍斋,韩子奇把长衫一脱,就跟师傅报账,把货款和省下的车钱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头做活儿,〃货都交了?蒲老板都说些什么?〃
〃他说以后还多要点儿兔儿爷,〃韩子奇站在师傅的身后,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师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他还问,宝船头节日能不能完?我说:能行。师傅您看呢?〃
〃我也没打算拖过八月节,〃梁亦清笑笑说,〃按期交货,两头儿都合适!〃
〃师傅,买咱们宝船的洋人已然来了,恐怕就是来取货的!我刚才在汇远斋瞅见他了。。。。。。〃
〃蒲老板是专做洋庄生意的,他们那儿洋人来得多了,你认得谁是谁?〃
〃是啊,起先我也没在意,瞅见一个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门口,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洋话。。。。。。〃
〃你又听不懂人家说的洋话!〃
〃那当然。我就在里边儿等着,听他们柜上的几个徒弟在小声儿议论,说亨特先生刚才问宝船做得怎么样了,您听这话音儿,说的不就是那个黄胡子吗?〃
〃嗯,也许。蒲老板跟人家怎么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汇远斋的买卖,我也不好打听,蒲老板对徒弟管得很严,他们什么事儿都不当着我说,就是背后听了这么一耳朵。〃
〃没事儿,洋人来得正好,我这儿正等着他取宝船呢!〃
〃师傅,那个亨特先生直接上咱们这儿来取货吗?〃
〃不,咱们交给蒲老板,合同是跟蒲老板签的嘛!蒲老板再交给洋人。〃
〃为什么蒲老板一直不让那个亨特先生跟咱们见面儿呢?〃
〃那当然,这宗买卖是蒲老板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韩子奇笑笑说,〃我想知道,咱们这宝船,亨特先生给的是什么价儿!〃
〃那当然就不止两千了,要是都归了咱们,蒲老板图个什么呢?〃
〃他得从里头赚多少?〃韩子奇对此感到极大的兴趣。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并不关心这个数目,〃买卖人,总是将本求利,连担挑儿卖菜的还赚钱呢,赚多赚少,是人家的能耐!〃
韩子奇的眼睛却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这件宝船,蒲老板就能净赚上万的利!〃
〃你怎么知道?〃梁亦清觉得徒弟今天说话有点儿离谱。
〃我瞅了瞅他们柜上的买卖,亲眼见有个洋女人买走了我雕的一只玉瓶,花了五百现洋!可是蒲老板从咱们手里进货才花十几块钱!您算算,这翻了几番?〃
梁亦清半天没说话,末了,平静地吁了一口气,说:〃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买卖人,动口不动手;咱是手艺人,动手不动口。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谁也甭眼红谁,谁也甭小瞧谁。做买卖的,兴许一口吃成个胖子,发了大财,腰缠万贯,穿金戴银,要是流年不顺,一阵风兴许就给吹倒了爬不起来,砸了饭碗子,他连个糊口的本事都没有;手艺人呢,凭手艺吃饭,细水长流,甭管遇上什么灾荒年月,咱有两只手,就饿不死!〃
〃师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饭吃就得,咱们奇珍斋总得有个长远打算,不能老是这么埋头做活儿,让人家拿咱们的手艺、血汗去赚钱!〃韩子奇觉得师傅的想法未免太窝囊了。
〃那,你想怎么着?〃梁亦清听着徒弟竟有几分教训他的味道,感到不悦。
〃我想。。。。。。想撇开汇远斋,跟洋人直接做买卖!〃韩子奇两眼注视着师傅,说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刚才一路上才理出点儿头绪来的大胆设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听他在说梦话。〃那哪儿成?蒲老板是咱们的老主顾,咱不能见利忘义,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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