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爸爸很乖!」乖乖大声抗议,小脸涨红,神态固执,「爸爸没有不好!」
伊毅明白乖乖口中的『爸爸』是圣祺,不是自己。
感觉居然有点难过。
在这一刻之前,他对『儿子』这词并没有任何感觉。
一星期前,他才知道眼前这小人儿的存在。
已经淡忘的前女友送来一封信,亲笔信上只有一句话:毅,我为你生了个儿子。
随信附上的还有她的死讯,及由律师发出的通知书,告知他丧礼的日期。
突如其来的消息并没有带来狂悲或狂喜。这几年的生活早令伊毅倦透,再没任何事能为他带来冲击。
他只从实际方面考虑:自己的孩子不该由外人代养;小弟爱上男人,渴望抱孙的父母正因此而伤心欲绝。
所以他回来了。以夺回孩子为目标,不带私人感情。
「唔……透不过气了。」伊毅抱得太紧,乖乖小声抱怨。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有点舍不得放手,伊毅轻吻他的额,「……你叫什么名字?」
「乖乖。」孩子天真地答。
「那是你的小名。」伊毅一笑,循循善诱,「你姓沈,叫什么?」
「君毅。」乖乖甜甜地笑,童音清脆,咬字清晰,「沈、君、毅。」
伊毅呆住,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时乖乖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向前扑去,「爸爸!」
伊毅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圣祺。他站在不远处,拿着一杯水,脸色略为苍白。
一时间,二人都说不出话。
只有乖乖抱着父亲大腿,雀跃地叫着:「爸爸!爸爸!」
圣祺回神,让儿子把水拿给伊毅。
「是慧君起的名字。」他的语气很平静,神态很平静。
伊毅的胸口好像被石块压住。
「你一直知道?」他的声音干涩。事情跟想像中不同,慧君没有欺骗圣祺,圣祺在知情的状况下娶她,并把另一个男人的骨肉视如己出。
「……」圣祺没有作声。
乖乖又回到他身畔,依依膝下,「爸爸,陪乖乖睡。」
圣祺抱起他,转身欲回到屋里。
「圣祺……你……这样爱她吗?」伊毅在他背后轻问。
圣祺脚步一顿,不回头,亦答非所问,「伊毅,世上至少有一人爱你至死不渝,所以,请勿自暴自弃。」
庭园里只剩下伊毅,他默默坐着,思潮起伏。
脑海中,刑慧君模糊的音容突然清晰起来。
爱情从来不是伊毅追求的目标,所以亦不曾用心经营。
跟慧君一起多年,是因为大家是同道中人,彼此目标一致,步伐相同。她是他的得力助手,最合拍的伙伴。
但回想最初,令他接受少女告白的理由,却是为着另一个人。
据说,她是他倾慕的对象。
伊毅手按着胸口,内心隐隐的痛。
第一次,他对圣祺感到内疚。
◇◇◇
优美的景色在车窗外飞掠。
公车有节奏地摇晃,令大半乘客昏昏欲睡。
少年伊毅坐在靠窗的座位,托着腮,微带倦意。
沿路风景跟脑海里的记忆相差不远……嗯,已经几年没走这条路了,没想到印象还是那么清晰。
沈园……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也不想再踏足的地方。
那土皇帝不知为什么要『召见』要自己?自己可不想奉召。奈何,父母之命难违。
父亲老实忠厚,说什么看在亲戚份上,对方有什么要求,帮得上便尽量帮。母亲天真善忘,犹自沉醉在儿子考进名校的虚荣里,巴不得带着儿子往亲戚家巡游一圈。
父母的思想比孩子还天真。伊毅叹了口气。不明白这样的双亲怎会生出自己,难道遗传学都是假的?
但不管怎样,父母就是父母,是世上最亲的人。
经过两小时颠簸,转了几次车,走了一大段私家路,终于来到目的地。
沈园依山而建,气势恢宏。
伊毅报了姓名,守卫把他领到小客厅。
这里恰巧是他挨耳光的地方。
当然,守卫是无心的。
伊毅肯定这屋里除了自己,再没人记得当年的事。
沈家主人『贵人事忙』,怕是有得好等。他悠然坐下,跟自己下棋。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不时在厅外走动,却没一个进来给他倒杯茶。
伊毅有自备开水。这些白眼他受多了,有经验。
以前陪母亲探亲,有些亲戚特别尖酸,他们的佣人也特别势利。看见穷客上门,眼睛会往上翻。
小时候会不明不甘不平,家里虽穷,但不偷不抢不赊不借,为什么遭人白眼?
现在他当然知道,穷就是罪,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情。还有,人之初,性本恶。
一局棋下完,主人终于想起客人。
伊毅伸个懒腰,跟女佣到书房。
既然父亲答应了,他只好来,来过敷衍一下就走,一刻都不多留。
打定了主意,伊毅心情轻松。
奢华的书房内,威严的男人一边看文件,一边在电话里吩咐下属办事。
沈父的外表没什么改变,白发皱纹好像不多反少。自己的父亲却老得很快,也许是工作辛苦的关系。
伊毅暗暗叹息,见对方不打算招呼自己,便自行坐下。
沈父挂上电话,眼睛仍然盯着文件,口却问,:「功课怎样?新学校还习惯吗?」居然颇有慈祥长辈的风范。
伊毅挑了挑眉,又听对方说:「圣祺说你成绩很不错。」一顿,略微抬头,「你们恰巧编在同一班是吧?」
是,很不巧,他与沈家少爷同班。沈父今天的目的是打听儿子在学校的状况吗?伊毅下意识左右看看。
「圣祺有马术课,晚上才回来。」
哦……马术……对贫穷少年来说又是遥不可及的。
「这孩子,旁学特多,都快要荒废学业了。」说起爱子,沈父微笑,言若有憾。
沈父不是想自己教他儿子功课吧?伊毅旋即否定。想当沈家的补习老师,怕要名校博士生才够资格,怎可能看上自己。
果然,沈父说:「本来已经请来了牛津大学的退休教授……」叹口气,「但圣祺宁愿跟同龄的人切磋。」
咦?伊毅意外。
「多跟同辈相处也好,圣祺太文静了些。」语气有点担心。
不不不,沈父『太谦』。伊毅微笑。他认为沈圣祺的自闭症比小时候更严重。以前是孩子们不愿接近圣祺;现在,几乎所有同学都巴不得跟沈公子攀交情,沈公子表面客客气气,却谁都不亲近,总是孤单一人郁郁不欢。
「……你以后好好跟着圣祺吧。」
「什么?」伊毅回神,只听到最后一句。
沈父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好像没有答应。」伊毅翻白眼,没好气道:「这样做我有什么好处?」
沈父终于正眼看少年,严厉眼神彷佛在说:小子不识抬举。
伊毅气极反笑。有钱的人都是这副德性吗?越有钱越吝惜,使唤你是看得起你。没钱的人更可悲,总以为能接近有钱人便可沾到金粉,一个个前仆后继,富豪身畔永远不缺跟班。
诚然,攀上豪门并非全无好处,这要看自己的能力。伊毅想起母亲。
母亲偶尔会从亲戚处听到一些内幕消息,像哪支股票会升。而可笑的是,他们家的收入仅够开销,哪有馀力做投机买卖?
呵,不能想下去了。少年微微摇头,不让自己腹诽母亲。
一老一少对视,互不相让。半晌,沈父眯起眼,「不识好歹,没有沈家你哪能上顶尖名校。」
平均成绩99.8分的少年大吃一惊。难道要出人头地,就得厚颜无耻,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不相信?」沈父冷笑,「我一个电话,你就不用再上学。」
伊毅脸色变了。他绝对相信,眼前的男人做得到,也做得出来。
拳头缓缓收紧,又缓缓放松。
「明天下课,我会找圣祺。」少年神色如常。
「记着,你不是圣祺的朋友……」
「我知道,我是沈少爷的跟班。」与其受辱,不如自嘲。
沈父满意了,「若不是圣祺指定,你还不配跟我说话。」
伊毅一脸淡然,但拳头又再悄悄紧握,指尖深陷掌心。
◇◇◇
跟沈圣祺结交并非全是坏事。
高中是重要的求学阶段,但更重要的是为将来建立人际关系网络。在社会上,你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识什么人。人际关系决定成败。
伊毅在思考,经过一晚,情绪早已沈淀。他从小冷静隐忍,不会让屈辱和挫折影响判断,亦不做无谓的挣扎。与其自怨自艾,还不如想想怎样令事情往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呢。
在贵族高中,不管成绩怎样优异,家境不好还是会被欺侮。除非有靠山,而那靠山叫『沈公子』就更完美。
狐假虎威普通人都会,自己做来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可以反客为主。
但有一点想不通……
『若不是圣祺指定,你还不配跟我说话。』
为什么挑上自己?
开学已一个多月,每星期都有随机测验,沈圣祺的成绩每次都排进前五名。
他不需要别人教功课。
伊毅想不起自己有得罪他。难道是因为开学之初,他想跟自己说话,而自己避开他?
他不像那么小气……
「伊毅。」清脆甜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抬头看,一张娇俏的脸孔近得不能再近。
「刑慧君?」伊毅回神,稍为拉开距离。
「难得看见你在上课时发呆呢。」
「有事吗?」又是她,好像由开学第一天就被缠上了。
「午休了,要不要去小贩部买汽水?」
伊毅不冷不热地摇头。从小就习惯了女生的纠缠,但他一直不打算分心谈恋爱。人生有比恋爱更重要的事。
少女明显失望,旋又振作起来。
「下课后一起去吃冰好吗?我有功课想请教你。」
伊毅正要回绝,但忽然心念一动,转头。
果然对上了一双纯净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措手不及、惊惶失色、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
传言是真的。
沈圣祺的目光果然追逐着身畔的少女。
每次少女跟自己一起,自己都能隐约感觉到某处射来一道艳羡目光。
「伊毅,去嘛,好不好?那家店卖的红豆冰很好吃。」少女撒娇,神态可爱。
伊毅回头,看看她,笑了笑,「吃冰吗?」因为她?这是自己被挑上的理由?好可笑。
「嗯。」
「你和我?」
「嗯!」
「二个人,不太好。」他又淡淡地望向某人。那个人低着头,垂下眼皮。
少女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聪明伶俐的她微一犹豫,走过去。
刑慧君低声说了三句话,笑着把腼腆少年拉过来。
「下课后,我们三人一起去吃冰!」她宣布。
少年神色乍惊乍喜,说不出话。
伊毅笑了,笑得轻挑,笑得没心没肺。
这差事也许出乎意料地有趣。
◇◇◇
桂花树下
伊毅疲惫地托着额,胸口越来越痛。
那时,因为沈圣祺的关系,他在校园过得如鱼得水,心里从无半分感激。
那时,他没想到心念一动便践踏了两段深情。
第四章
圣祺清晨醒来,照例叫儿子起床、做早餐、喂儿子……
「乖乖,上学了。」
「唔~」幼儿不依,揉着惺忪睡眼,一脸没睡饱的样子。
「再不出门,爸爸上学要迟到了。」圣祺说。教师迟到很丢人呢。
乖乖懂事地点头,伸长手臂要抱。
圣祺抱起娇小的爱儿,抬头看看某扇紧闭的门。
他……还没起床。
「伊毅。」圣祺敲敲房门。
没有回应。
很好。这时他一点也不想面对面跟伊毅说话。
圣祺转身下楼,写了张便条压在早餐下,说明自己和乖乖的去向。
◇◇◇
「沈老师、沈老师!」
「啊?是!」圣祺如梦初醒,看见校长和众老师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想起自己在开会。
「沈老师,你有什么意见吗?」校长温和地问。
「我没意见……抱歉,我走神了。」圣祺低头,很惭愧。今天整天浑浑噩噩,上课时频频出错,被学生纠正了好几次,现在又在例会上魂游太虚。再这样下去,他都没面目当教师了。
校长点点头,没有责备。众人怜他新近丧妻,也不忍给他白眼。
「沈老师……」身畔的陈老师好心,在他耳边低声说:「最近校方接到好几宗投诉,说我们的学生下课后联群结队四处游荡,出入一些不良场所。校长认为这事有辱学校声誉,希望大家想办法制止。」
不良场所?是电玩中心、KTV、的士可之类吗?黑帮时常在这些地方吸纳新人。
「这种事以前也有发生,如果大家没有别的提议,就照以前的方法处理吧。」校长提高声音,「各位老师辛苦些,下班后轮流到各个热点巡视,看见学生便劝喻他们回家。」
老师们响起零落的哀叫声。苦差呀,下班后还要兼职寻人,现在的学生跟以前不能比,新新人类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内,哪会听他们劝。
「这是轮班的时间表,辛苦大家了。」校长亲自派发。
老师们接过,哀鸿遍野。
「喂喂,这些酒吧该不会是黑帮经营的吧?我老婆从来不让我去酒吧!」
「你比我好,我要在爱情酒店门外看守,阻止学生援助交际。」万一被熟人看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谁比我惨?!我要去非法赛车场地!」那是玩命的地方啊。
「沈老师,你负责哪里?」
◇◇◇
晚上,圣祺回家。
保姆开门迎接。乖乖跟圣祺的下课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