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啊!反正也是寄读而已。」萧洁笑著将他推出休息室说:「去、去找林导演,她会把详情跟你说一遍的。」
边消化著这教人措手不及的消息,美虢边伤脑筋。不知道现在再推说自己不想演了,会不会让老妈和林导演晕倒?但现在真的不是跑去澳洲的好时机,要不自己就得想办法拐小强陪他一块儿去——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吧?
「干么一脸沮丧的样子,这不是个好消息吗?」丝毫不懂美虢挣扎的理由,可强替他高兴地说:「我虽然对国片没兴趣,但听到跑去澳洲拍外景,也会好奇。说不定因为这样,这部片会意外大卖,到时你就红了。记得先签个一百……一千张签名板好了,到时候我把你的签名板上网去拍一卖,肯定能大捞一票!」
「但是我不想离开你啊!」哀怨地瞟他。
可强红了脸。「是男人就少婆婆妈妈!干么为这点小事看不开?我巴不得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一直待在澳洲别回来了!」
嘟起嘴,美虢扣住他的肩膀。「你再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我会在这边吻到你收回这句话为止!」
「你那么做,我就和你绝交!」
喀嚓!导演办公室的门打开,林导演和几名男子走了出来。他们没瞧见正在走道上僵持不下的两名少年,林导演对著其中一人说:「谢谢您的大力相挺,能和您合作真是太愉快了。」
「哪里,希望林导演能拍出令人激赏的电影,我很期待。」
「谢谢。」林导演与男子一握手,并说:「来,我送您到外头去坐……啊,美虢,你来得正刚好,有位元你非认识不可的人!你应该听你母亲提了吧?有人要投资我的电影,这位就是出资三千万的『北堂创投』负责人——北堂茂伟先生。」
在这儿意外的相遇,让在场的三人傻住。
「北堂茂伟?」美虢扬眉。
「小可!你怎么会在这儿?」茂伟错愕。
「……茂伟哥!?」可强跨前一步。「我有没有听错,这个女人说你是『北堂茂伟』?怎么会是『北堂』?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和害死我爸妈的家伙,有同样的姓氏!?」
短短的数秒内,美虢便了悟了。北堂茂伟——化身为童茂伟的男人,因自作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他是很聪明,聪明到分辨得出与其整垮电影,令美虢与母亲没有理由留下进而逼走美虢,还不如干脆利用拍片的机会来个调虎离山之计。毕竟他没片可拍的话,或许会遭得其反地更有空闲与多余的时间缠著小强。相反地,要是让美虢非常忙碌、分身乏术,就不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反效果出现。
差别就只在于,人算永远比不过天算。他不知道美虢今天会把小强带到片场来,而且还连带地将自己的真实身分曝光了。
脸色灰土的童茂伟勉强镇定下来。「我真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你发现这件事。小可,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不过这里不适合,你跟我回家,我们再说。」
可强摇摇头。「不要。没听你说清楚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要说就在这里说!你和北堂家是什么关系?」
「……我是……北堂爻华的儿子。」艰涩地开口。
「北堂爻华是谁?就是那个在我爸妈开的餐厅里死掉的……」
「是的,生意上的仇家知道我父亲那天包下那家餐厅,所以在他的椅子下放了枚炸弹……后来引起瓦斯气爆人成你家毁人亡的悲剧。我很抱歉。」男人徐徐地说,不闪不躲的黑瞳里尽是遗憾。
「那,为什么?后来为什么你又会变成童茂伟?养父、养母他们呢?他们领养我是怎么一回事?」
「这都是我一手导演的。我雇用了一对因破产而无家可归,在街头流浪的中年男女,要他们扮演这个家的父亲与母亲,配合我营造出温馨家庭的气氛,好让你能重享家庭和乐的幸福。」
可强呆住,继而愤怒地说:「这算什么?以为施点恩惠给我,就能取代我没了爸妈的痛吗?不对,我气的不是你演这出戏,而是你竟然一直没有让我知道这件事,你一直在瞒著我!我是那么地相信你、那么地爱『童家』、那么样地感激,结果这不过是你有钱没处花的慈善公益活动!」
「不是的!」北堂茂伟露出焦急的神情。「起初对那件意外,我并没有特殊的感觉,我父亲是个很冷漠的人,我与他一年见没几次面,所以也没特别的感伤。同样地,我当时知道有人受这件事波及、死亡,也只觉得他们很倒楣而已。我之所以想要弥补,是因为你让我看见了自己的冷漠!」
可强默默无语地瞪著他,但是至少没有拒绝听他的解释。
「你一定记不得了,因为你那时候几乎整天都在哭,不管人家怎么劝,你就是不断地哭著要爸爸、妈妈回到你身边。葬礼上我们碰过一面,国中生的我远远地看著你,还嘲笑著小鬼就是小鬼,爸妈死了又怎样,人还不是可以活下去,像我一样。
「大家陆续为你爸妈上香的时候,你就像只小狮子般挡在所有大人面前,不让大家上香,还一直喊著:『爸爸妈妈会回来的,你们不要拜他们,他们不要当神!』。每个人都很困扰,但却震撼到我。看著一个小小的身躯竟然这么努力地要唤回自己的父母,而我在自己父亲的丧礼上却是一滴泪也没流。原来,我比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还要不如、没有人性。我丝毫感受不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热度,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
「直到和你相遇之前,我想我一直是行尸走肉,母亲也常说我是个没血没泪的怪物。可是在看到你,看见你真情流露的眼泪后,我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空洞,那也是我第一次掉下泪来。」
茂伟沙哑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可是我停不住眼泪,我想那是我这辈子最初感受到自己是活著的一刻吧。之后,我花了半年的时间说服祖父,跟他谈交换条件,提出搬出北堂家、领养你及伪造出新身分的种种要求,假使他不答应,我便不继承北堂家。这场家庭革命最后是我赢了,我如愿以偿地能和你成为一家人,而这真是我人生中最愉快的家庭记忆。」
深情款款地注视著可强。「表面上,好像是我弥补了你的缺憾。实际上,是你填满了我的空洞,可强。我们之间若要讲恩惠,你给我的远多过于我给你的,我是真的这么认为。我很抱歉没有先告诉你这些我早该说出来的事,可是我日渐喜欢上你,我害怕自己说出口之后,这个快乐的家就会消失,而我真的不想失去它。」
听完这席话,可强的愤怒里渗入了迷惘。
「你可以为我的隐瞒而生气,可是不要因为这份怒意抹煞掉我们十年的相处。也许这个家的每样东西都是金钱买来的,连里面和蔼可亲的父母都是。可是在屋檐底下的情感不是用钱换来的,我是以真心来跟你搏感情的!」
「我……我还是无法接受。」可强摇著头,往后退两步。「连养父、养母的好都是假的,你还要我相信有什么东西是你不会骗我的?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才好了!茂伟哥是个骗子!」
怒吼完,可强掉头冲出片场。
美虢没有立刻追出去,他瞄了眼脸色苍白、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的男人,问道:「你不追上去吗?」
北堂茂伟闭上死心的眼睛,摇摇头。「我没有勇气接受二次打击。」
「那,我要追过去喽!你不怕我乘虚而人吗?」美虢保持著一丝绅士风度道。
「请便。」北堂茂伟张开幽合黑瞳,深深地、意有所指地说:「你也是一样,奉劝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如果要隐瞒,那就隐瞒到底。否则被拆穿了,被小可指著鼻子骂骗子,真是教人难以承受之痛。」
「……隐瞒?」
北堂茂伟皮笑肉不笑地奚落说:「『小美』,你姊姊可好?改天帮我问候她一声。」
伤脑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美虢瞠瞠眼,接著眯细,问:「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刚刚不说出来呢?这样在可强面前,你、我都一样!扯平了。」
「感情又不是龟兔赛跑,不是我跌倒,你就能拔得头筹这么简单的问题。」淡淡地,北堂茂伟一撇唇。「快点去追他吧,不要在这种时候,让他一个人孤伶伶的。你,应该能好好地安慰他吧,『小美』?」
美虢一咋舌,即使他是自己的情敌,都不由得想为他喝一声采了。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
转身,急急地循著可强离开的脚步,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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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强!」
在片场外的大马路口,美虢揪住了可强的双臂。「真是的,你跑得这么快,害我追得好辛苦啊!」
「放开!」哽咽地,可强低垂著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
「笨蛋!这种时候还逞什么强呢?想哭就哭吧!我就在你的身边。」不仅没放手—反而还抱得更紧的美虢,拍抚著他的背部说。
「谁想哭啊!」不一会儿,停止挣扎,但是脸照样不肯抬起的少年,倔强反驳。
「那,难道你是在笑?」
这句话招来可强的怒火攻击,他闪电出腿地踹他一脚,然后掉头继续往前走。「别给我跟过来,我要自己一个人静静!」
哀嚎一声,揉著腿陉,美虢一拐一拐地跟在他屁股后头说:「你要安静,我不开口就是,可是我非跟著你不可,不然我会担心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而且等你想开口说话时,也不怕没对象说,给我跑去勾引别的男人了。」
连瞪他都懒,可强不理不睬地照走自己的路。
宛如在郊区健行一样,心无旁骛地任由一楝楝的建筑物、一辆辆的车自身旁逝去。他将胸口紊乱的情绪全部都发泄在双脚底下,边走、边想著十年来在童家的点滴,有股既悲又愁苦的甘涩在眼眶之中打转。
第一次在那个家中庆祝生日,大家为他点起了腊烛,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夜晚怕黑的他,终于不必再一个人睡觉,能有哥哥共用一间房,陪他聊天说话直到睡著为止。
还有许多、许多数不清的回忆……
为什么这些都会是假的呢?你大过分了,茂伟哥!为什么你会是北堂家的人?我知道不是北堂家的人杀了我爸妈,凶手也被捉进牢里关了,可是「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确确实实是你的父亲间接带走了我的爸妈!
可强擦著眼角,赫然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变得一片漆黑,他竟不知道自己闲晃到太阳都下山了。
「小强,心情好点了吗?」
「……」停下脚,可强回头望著他。「这件事又与你无关,你干么一直跟著我?」
苦笑一下。「我也喜欢你,怎么能说这事儿与我无关呢?你和北堂家的陈年旧帐,是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没错。可是……你就原谅他吧?」
「你、你吃错什么药了?怎么会替茂伟哥帮腔?」
美虢无奈地笑道:「说谎、骗人确实是一件不太好的事,不过我认为人本来就是会撒谎的动物。或多或少、或严重或轻微,而我认为这回他的谎言应该算得上是『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因为这个美丽的谎言,你才能拥有在童家快乐的十年生活,不是吗?」
「……所以呢?他的欺骗就该获判无罪?我就该原谅?为了我好,瞒我是逼不得已,我的原谅则是理所应当?」可强咄咄逼人地问。
美虢琥珀瞳眸一暗。「小强,你现在只能想到自己的心,这我能理解,不过……说谎的人自身所承受的折磨,并不会亚于对你的伤害。尤其是要时时刻刻担忧被拆穿之后,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天地熬,熬过了十年,会是什么感受,你想过吗?那并不输给坐牢。」
「你又不是茂伟哥,不要说得好像你很知道他内心的感受!」
「我所说的并不是他的感受,而是属于另一个罪人的。在看到你这样激烈的反应后,本来我是想得过且过,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的。可是我决定现在就说出来,否则沦落到和童茂伟一样的下场就太慢了。」
可强皱起居。「什么意思?」
「我也有,一件瞒了你十年的事,小强。」美虢忽然从自己的书包中,取出公车票夹,将它递给可强。
可强一脸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在透明塑胶套底下,除了悠游卡外,还有一张卡片般大小的相片。相片里是有著相仿笑容的一双混血儿,一个很显然是美虢,另一个则是发色较深、较为东方、较不那么显眼的女孩。
「照片里的女孩叫萧美乡,大我一岁的姊姊。小时候我和姊姊没能在一起生活,我爸妈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在台南被外婆带大到三岁,接著父亲把我接到法国。而我姊姊和我母亲则是在几年后,我父亲终于可以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才到法国来与我们团圆,开始真正的一家人生活。」
美虢看著可强逐渐听懂,一双眼睛越瞪越大的脸,缓缓地说:「你所认识的『小美』,其实是我的姊姊。我骗了你,我从来都没有和你一块儿念过幼稚园,我不是你的『小美』,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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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爸、妈,你们好吗?
我是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