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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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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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乙,你真乐观。”
“我刚初抵埠,睡在一个牧师家的书房,找工作,进修,说好英语,周末在茶餐厅做侍应,晚上到球场打扫卫生间,什么都做,终于进报馆做打杂,出任校对,一年后当上助编,我不信饿饭这回事。”
方倍露出敬服神色。
“我的秘决是‘做好它’,在快餐厅洗厕所,也是一项劳动服务,不怕做,做得干净,领班眼睛雪亮,便推荐我做厨房,千万不要高不成低不就,嘴巴无敌,手脚无力。”
方倍怔怔地看着冯乙,患难见真情。
“我们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更不应惧怕艰辛,试想想,一个个字写出来,平面,黑白,要与七彩活动声响变化无穷的电子娱乐争知音,多么艰巨!”
方倍一直点头。
“方倍,你不怕,你做得到,搁下大小姐架子,更是一条好汉。”
方倍沉着下来,她握着拳头,”多谢激励。”
“随时效劳。”
“送我回家吧,我担心家母。”
回到家,看见母亲已经在签署文件。
方倍问司徒律师:”我们搬往何处?”
“我替你俩租了一间公寓,两房两厅,待风波过后,另作打算。”
“我俩?我父亲呢?”
“他回亚洲,暂时不会回来。”
方倍不置信,”他丢下妻子?”
律师说:”把他拖下水一点好处也无。”
“不是说有难同当吗?”
孙女士忽然插嘴:”不不不,有难独当。”
她笑了,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不过,见过大场面的她始终没有流泪,她这样说:”是我错,这是果,这不是因。”
非常快,像一块大石落到井里,急坠,轰地一声,水花四溅,已经到底,抢救再也不及。
搬家那天,方倍到图书馆,回程一时不察,竟回到老家,只见人去楼空,大门紧紧锁着,这才如梦初醒,她垂头回到公寓。
家具刚刚放妥,管家一身汗,正在替她整理床铺,只见客厅只有老房子玄关那般大小,她走到床边,轻轻坐下。
管家抹了抹汗,坐到她身边,”小倍——”她忽然哽咽,这叫做家道中落,四个字解释一切。
方倍问:”我妈妈呢?”
“她往日本办事。”
方倍茫然问:”你睡在什么地方?”
管家再也忍不住,她哭诉:”“我已被辞退,小倍,以后,你得照顾自己。”
方倍要过片刻才听懂,”你们都不与我住?”
管家抹干眼泪,”你母亲说你不再需要保母。”
方倍低头,”她说得对,我应当照顾自己生活起居。”
“我教你用洗衣干衣机,吸尘器在柜里,厨房有炖锅,做难汤其实很容易,我不舍得走……”
方倍问:”你有地方可去吗?”
“太太一向对我周到,五年前地方最低潮之际她助我买入一间平房。”
“啊,那我放心了。”
“她也付我丰裕的遣散费。”
方倍点点头,她忽然跳起来,”我的生活费呢?”
“你放心,司徒律师管理你的教育基金,事情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坏,这一切不过是防对方抄家。”
方倍不住摇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希望过一阵子风平浪静,太太又再叫我回来。”
方倍虽然年轻,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每个星期会来看你,给你处理家务。”
“不,亲爱的瓜达露比,你的责任已经完成,你不必为我担心,许多十七八岁少年留学寄宿,比我更加能干。”
“这是司徒给你的本月零用,他留下一辆小小房车给你应用。”
方倍我:”看,我这环境已经比许多人她。”
她取出笔记开始写专栏,全神贯注,做到一半口渴,抬头,才发觉置身陌生环境,她愣住半晌,突然醒悟这狭小公寓往后就是她的家,不由得悲从中来。
管家对她说:”我走了,明天再来。”
“不用再来,我不会给你开门。”
“我已配多一条门匙。”
方倍急说:”喂,我约会男伴,你闯进来,可大大不便。”
“那我事先说声不好意思。”
老好管家走了。
像那些绣像小说里的落难书生,至少她还有一个忠仆,厨房有意大利菠菜面及香浓咖啡,还有一大盘羊腿,她都替小倍想好了。
傍晚,冯乙咚咚敲门,他擒着白汁龙虾及素蛟,满脸笑容说:”赶快趁热吃,吃饱了比较不那么愁苦。”
方倍啼笑皆非。
冯乙打量好的新居,作出吃惊的样子,”啊,方舟,你现在同我们一样了。”
方倍摇摇头,”不,”她一点也不生气,亦不怨怼,”你们比我能干。”
冯乙说:”我仍然爱你,不会更多,不会更少。”
方倍默默点头,像那些落难书生,她还有一个患难之交,夫复何求。
冯乙告诉她:”华文报获财团收购,我们换了老板。”
方倍的心一动:”是谁?”
“极之神秘,可是对我们动作情况十分了解,一上来便把两个爱在社团吃喝吹的老人家开除掉,平日我最讨厌他们剔着牙签的模样,此刻又觉恻然,往后,他们日子怎么过?”
方倍喜问:”你升上去了?”
“是,我心惊胆颤。”
“恭喜你死我活,你见过老板没有?”
“我只见过公司律师。”
方倍站想来,”真奇怪,难怪律师们业务越来越兴旺,什么都借他们嘴巴说出来,普通人讲话已不算数。”
“会计部人事部广告部全体新人,平均年龄艰险似只得十八岁,气象一新。”
“老板最终会出现吧。”
“下星期一上午八时召见我们。”
方倍忽然抓紧冯乙的手,”这是你帮我大忙的时候了,放我进去见他一面。”
冯乙愕然,”你并非我们职员。”
“通融一次。”
冯乙想一想,”你在接待处等,一到适当机会,我打电话叫你进来。”
方倍松一口气,”谢谢你。”
“你想做我们同事,同我讲已经足够。”
方倍说:”龙虾都摊冻了,快动口。”
晚上,方倍躺在小床上看牢天花板一会,忽觉眼涩,年轻的她觉得命运如脱疆之马,已不在她控制范围,她只得无奈地鼻酸入睡。
第二天她的收音机闹钟把她叫醒:”今日阳光充沛,气温高达摄氏二十六度……”
方倍睁开眼,希望她仍然置身大宅,但是不,这不是噩梦,这是事实……她已搬到小公寓。
住所大小没有关系,她只希望爸妈仍与她在一起。
可是,母亲的衣帽间比她此刻的寝室还要大,父亲的运动室也足足占地三四百平方尺,他们不得不另外找地方居住。
过一阵子吧,一定会习惯的。届时,又存活下来,人类适应环境一向有一手,能缩能伸。
星期一,方倍天未亮就起床梳洗请冯乙接她到报馆。
冯乙是个聪敏人,再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 他这样说:”方舟,原来新老板是位华裔女士,助手称她邓小姐,本来可以去打探一下,她是何方神圣,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件不礼貌的事。”
方倍小心聆听。
“内部会议从八点到九点,招待茶点,可见气氛轻松,近散会时你悄悄不经意闯入,大家扮作不知情,你可以访问几句。”
方倍说:”我终身感激你。”
“方舟,你瘦了许多,脸都尖了。”
方倍苦笑问:”是吗?”
这几天,她起码瘦十多磅,以前圆圆纯稚双颊现在已经消失,眼睛却增大近倍,五方倍换了样子,今日的她看上去精练,沉着,成熟。
患难使人成长,信焉。
方倍在接待处等。
第一个钟头还算易过,第二个小时叫她坐立不安。
会议室里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如坐针毡,一杯咖啡早已凉干,她的胃液惊惶窜动,唉,开口求人难。
坐在门口的她一如乞丐。
方倍清晨起来,煤无胃口吃早餐,到了中午,胃里呕酸,她忽然想吐,连忙从口袋掏出口香糖放进嘴里嚼动。
这一等等得腰酸背痛,终于叫王方倍知道什么叫做冷板凳,什么叫做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她强自忍着凄酸,泪水几次在眼眶打转。
坚强,方倍,坚强。
正在关口,会议室忽然大门打开,报馆同事陆续走出来,人人表情舒畅,显然会议气氛及效果良好,劳资双方洽商过程愉快。
但是,冯乙忘记通知她。
冯乙见利忘义,兴奋得忘记朋友在会议室门外头苦等。
这就是朋友了,方倍的心冷了一截。
这时冯乙也看到了她,顿时一愣,像是不认得她的样子。
方倍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把私人恩怨撇在一旁,她急步抢进会议室,看到邓融正预备离去,两名助手一左一右帮她整理桌子上文件。
方倍过去称呼:”柏太太,可以让我说几句话吗?”
她们抬起头来,看住这名不速之客。冯乙本来把住门口,此刻又回转来。
邓融轻轻问:”方倍,你有话说?”
方倍连忙回答:”你记得我就好,柏太太。”她忽然哽咽,”大家进中国人……”话甫出口,马上觉得肉麻,亏她讲得出口。
邓融对助手说:”你们先出去,我与方倍说几句。”
助手与冯乙退出。
方倍鼓起勇气,清心直说:”请原谅我父母。”
邓融摊开手:”怎样原谅?”
“请容许他们赔偿,叫他们重头开始,给他们一次机会,不要告发他们。”
邓融好气又好笑:”他们叫你来?”
“我自动央求。”
“难为你了,方倍,我对你好感,才与你坦白,王氏夫妇联手下欺诈客户,已经超十年,他们停工后,我以十分之一价钱,叫人完工,新年工程人员对我说,王氏提供的一切所谓名贵古董材料,全属赝品,统统伪造,你想想,客户应当生气吗?”
“是,柏太太。”
“再追究下去,更加稀奇,原来王氏夫妇根本不是持有执照的建筑师,从未一日读过建筑系,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方倍低头,”柏太太,我代他们致歉,请你网开一面。”
邓融看着方倍,狭长双眼露出迷惘的神色”“你还不知道吧。”
方倍缓缓抬起头,不知道什么?
邓融轻轻说:”他们二人并未正式注册,他俩只是普通法即同居夫妇。”
方倍脸色惨败,这件事要由外方告诉她,实在不妙,看情况柏氏已把他们调查得一清二楚。
不料邓融接着说:”方倍,你也根本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倍耳聪目明畔嗡嗡作响。
“你还不明白?他们两人一生都是假,没有一件真,他们生活在幻象中,四周围的人都是骗局的受害人。”
方倍全身冒出汗来。
这时助手进来说:”邓小姐,我们赶时间。”
邓融取起她手提包,”“我要走了。”
方倍不知哪能里来的力气,她拉住邓融,”请给他们一次机会。”
邓融看着她,忽然叹一口气,”方倍,我没看错你,你几时来担任我的主笔?”
“我——”
“你回去考虑,我也回去考虑,这样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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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倍点点头。
“我们再联络。”
助手一左一右撮拥着邓融离去。
冯乙这时才说:”我实在抽不出时间给你电话。”
方倍挥手答:”没关系,你已尽了力。”
刚说完,她呕吐起来,胃部痉挛,她完全失去了控制,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呕得人家会议室臭气薰天。
冯乙连忙帮她善后。
“对不起,对不起。”
方倍急急离开报馆。
冯乙追上,”方倍,我送你。”
方倍蹒跚走到街上,又呕起来,这时胃已空荡荡,除出黄水,再也没有食物渣滓。
冯乙推她上车,方倍眼前发黑,闭上双目。
冯乙载她回家,扶她进公寓,冲杯热茶,喂她喝下。
“好些没有?”
方倍点点头。
“你与邓小姐一早认识?”
方倍忍不住微微笑,带些荒凉意味,看这些知识青年,平日好端端有理想有抱负有见地,一碰到权贵,一个可以提拔他的人,立即不管三七廿一,尊称她为小姐,与别的臭婆娘划分界限。
冯乙认识邓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聪敏的他,当然知道邓小姐不过是泊到一个好码头,后台身份凌厉,商业社会,这便是一切,谁还会去理会邓小姐个人学识修养品格。
冯乙接着问:”她同你说什么?”
方倍轻轻答:”她说,她是我读者。”
“真的?你看,方舟,不枉我发掘你这个人才,以后,你要多写点。”
方倍闭上眼睛,”“我累了。”
“我改天再来看你。”
方倍听见关门声。能怪冯乙吗,当然不,他已做到最好,方倍昏然入睡。
半明半灭中,她察觉管家来看她,喂她喝米粥,叫医生来诊治,医生再三保证病人不过是疲劳过度,管家不放心,在客厅过夜。
她责怪方倍:”你太叫人不放心。”
方倍不出声,她已多天没有收到父母音讯。
等到可以起来了,她做了一连串调查工作。
她查明两件事,第一:生死注册处没有王氏夫妇任何记录,换言之,他们没有生育过,王方倍的确不是他们亲生。第二:他俩也未曾在任何一省注册结婚。真难明,所有与证书有关事宜,他们都不屑正式办妥,他们是奇人。
方倍像被一吨砖块兜头兜脑打中,脑浆四溅,还怕有碍观瞻,不住向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用手捂着头,希望还有得挽回。
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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