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停留三十小时,我已感到心足,真是你不知道一个人一件事有多么宝贵直至你失去他们。”
“我羡慕你俩,我没有这种福气。”
“柏太太你富可敌国。”
“同任何人一样,将来占地六呎乘二呎。”
方倍说:”我会尽快安排第三次访问。”
“你写得很好。”
方倍答:”应该的。”
她现在很会应付,不卑不亢,不承认也不否认。大多数说了等于没说,又不得罪人,她终于练出来了。
孙公允探头问:”什么人的电话?”
方倍答:”报馆上司。”
“司徒律师有话说,你过来一下。”
方倍定一定神,听律师讲解柏氏与王氏夫妇官司最新状况,她听得头错脑胀,最后问:”解决没有?”
“基本上控诉已经完全撤销,说也奇怪,雷声大,雨点小,这不是柏氏一贯作风,何故?”
孙公允抗议:”你希望怎样,拉我坐牢?”
方倍不出声。
司徒说下去:”换句话说,你父母可以公开亮相,财产也可见光。”
孙女士却嗒然:”行内窃窃私议,我俩不得不转移阵地。”
“当初柏氏于我联络,把工程交给我,我就纳罕,纽约多少人才,他怎么会看上我,还以为鸿鹄将至,不料,是祸不是福。”
这时,方倍的心一动,一时她却抓不住什么头绪。
司徒让当事人签署一些文件后告辞。
在门口,她转身忠告方倍:”要体贴大人。”
方倍点头。
“不要追究了。”
方倍又点头。
那天晚上,方倍驾车送母亲往飞机场。
养母对她说:”我们已经见到曙光,彼此都要保重。
方倍说:”有空我会来探访。”
她挥手送走敬爱的养母。
方倍松口气。
第二天,她约见这个叫江湖的女子。
资料很齐全:她是一个模特儿,高挑身段,三围玲珑,最近拍摄内衣广告。
约好十一点,她还没起床,听到有人按铃,跳起来,先点一支烟,吸几口,才去开门。
11
方倍看到她有点失望,漂亮名字漂亮面孔,行为恶劣,于事无补。
人倒是很客气,”进来进来。”笑时十分妩媚,左脸颊上一颗痣象会跳舞。
她拢一拢头发,拉一拉丝袍,”咖啡?”
小公寓仍算整齐,方倍听见她在厨房漱口。
接着她端咖啡出来,开门见山地说:”最近有人打探我身世,你是谁,受何人所托?”
“我是华文报记者。”
江湖笑。
方倍奇问:”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江湖摊摊手:”笑有什么坏?太多人欠缺笑容,成日苦着脸,要不生气,从来不笑,我决定凡事笑了再说。”
方倍不禁对她有好感,这样坦白乐天,她有她的优点。
“况且我的职业是模特儿,镜头前非笑不可。”
她把百货公司的七彩传单拿给方倍看,”这几页有我。”
方倍一看把她认出来,她很自然地穿着T恤,全身裙,以及内衣示范最新款式。
江湖说:”希望有一日可以登上时尚封面。”
方倍即刻说:”这些也很好,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各有各做,难道只准索罗斯一人买股票不成,老百姓也可以投资。”
江湖凝视方倍,”多谢鼓励,我昨日接了一支啤酒广告。”
“努力发挥,迷死他们,颠倒众生。”
江湖又笑:”你好有趣,你真是记者?你想知道什么?”
方倍问:”你一个人住?”
“是,我与酒杯酒瓶住,这些酒的名字多好听,象群漂亮女孩:李诗玲、夏丹妮、仙芬黛、香白丹、翩诺娜、桂芝婀……”
“你父母呢?”
江湖一征,笑容渐渐收敛,过一会轻轻说:”他们很好。”
“你是领养儿,不是吗?”
江湖牵牵嘴角,”唯有不良消息传得快过光速,这是谁同你说的?”
“把你身世告诉我。”
“江湖是我的艺名,我养父姓布朗,养母姓许,两人都教中学,家境小康,六岁时,他们领养我,带我到北美洲生活,一切安好,直至我十二岁开始发育。”
方倍已经知道接着发生些什么。
江湖吁出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故。”
江湖说,她发觉养父的手渐渐不受控制,中年的他身体健硕,十分喜爱东方文物,娶东方女为妻,领取华裔孤儿,他的手臂开头搭在养女肩上,后来移到腰臀,他很含蓄,象是无意之失,可是,心细一点,可以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陶醉。
接着,他告诉养女,对男同学要有戒心,切勿与他们友善。
江湖感慨地说:”如果是生母,我可以投诉。”
方倍却说:”若干生母也会逃避,不信事实。”
“一日半夜我突然惊醒,发觉布朗先生的手在我胸上移动,我惊怖莫名,手脚难以动弹,张大嘴,只会喘气,不会出声,就在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布朗太太站在房门口。”
那天,是她十五岁生日。
第二天,养母叫她收拾行李,离开布朗家。
江湖说:”我如释重负,到女童院居住,直到十八岁成年,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后来,听说布朗夫妇离婚。”
那几年的苦况,不提也罢,最不甘心的是,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弱女的悲惨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江湖又笑起来,”现在,我侥幸过得不坏。”
方倍问:”可有寻找亲生父母?”
她摇摇头:”换了是你,你会花那种时间心血吗?”
方倍坦率回答:”我情愿努力将来。”
“听说有人从各方面打探我,有私家侦探到我经理人处看我履历,我觉得奇怪,我生父与养父都不会有这些财力,是谁呢?”
方倍笑:”也许是星探?”
“不会,我遇见过星探,他们都象皮条客,直截了当,有人曾建议我拍成人电影。”
“你确是一名美女。”
江湖笑起来:”你也那么说?”
她比方倍的好友坤容还要亮丽妩媚,一举一动,有说不出风情。
江湖叹口气:”如果长得像你那样,或许今日尚住在布朗家也说不定。”
方倍啼笑皆非,幸亏她一向豁达,片刻便置之泰然。
“不觉孤单?”
“习惯了,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我给你添点咖啡。”
江湖走进厨房,方倍取出一只小小塑胶袋,把江湖吸剩的烟头迅速放进,小心收入手袋。
方倍把名片放桌上,”我愿意帮你义务宣传。”
江湖又展开笑容,”谢谢你。”
方倍忍不住像个大姐那样说:”少喝酒,不要用药,还有,慎交男朋友,钱要储起。”
江湖大笑,握着方倍的手来回摇晃。
“记住,勿沾色情事业。”
“记者都像你这般热心?”
“你做的奶啡美味之极。”
“我教你——”江湖兴孜孜地教起方倍。
方倍低头沉吟,她们都比她开心,看样子她遗传了一些不快活因子,比一般人抑郁,明明一般是孤女,身世飘零,人家似乎不甚介怀。
而她王方倍却始终戚戚然。
访问完毕,方倍告辞。
她写好报告,快邮寄出那支烟蒂,希望上边有足够因子样板。
邓融路过,约方倍茗茶,邓融这样说:”世纪初有一叫安娜安德信的女子在美国自称是沙皇尼古拉斯劫后余生最幼女阿娜诗泰茜亚,叫公众一直疑幻疑真,结果前数年做遗传因子比较,证实全是谎言。”
方倍说:”我读过这段报告,科学家向英王室人员借取样板,因乔治五世与沙皇属表兄弟,全是维多利亚女皇后裔。”
“多么曲折故事,编都编不出来。”
方倍与邓融渐渐无话不说。
邓融问:”你猜江湖可是我家人?”
方倍摇头,”不可能,她缺乏你的含蓄沉着。”
“也实在长得太美。”?
方倍不以为然,”美有各种各类。”
邓融微笑,”你心思宽容。”
方倍说:”江湖希望做杂志封面。”
“是吗,这个愿望我倒可以帮她实践。”
方倍很是高兴,忽然挂念那两个幼女:”孩子们好吗?”
“托福,读书还算聪明。”
“她们三个人都不是亲人,恐怕你又得从头开始。”
邓融笑,”我有的是时间。”她真谦逊。
方倍细细打量邓融,她好似不大失望,胸有成竹,一派悠然,莫非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什么,方倍起疑,她掌握了什么?
这次,邓融赠送名贵衣物给方倍,方倍大力推辞,”我用不着”,”你看看,都是你常穿的白衬衫卡其裤”。
是,这些是千余美元一件的白衬衫与卡其裤,方倍只得收下。
告别时邓融忽然伸出手来想抚摸方倍头发,方倍愣住,邓融及时缩手,她有点尴尬地说:”我们再联络。”
方倍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大力吞一口涎沫,对她那么好,有什么企图?
这次想摸头,下次也许是肩膀?方倍忐忑,但随即笑出声来,太多疑啦。
她这个中人之姿,中人之质大可放心,女子,越美丽,才越危险。
回到家,她坐到书桌前疾写:”一个人与一本书一样,均有结局,写这个结尾,是那个人本身,不是际遇,结尾要顺理成章,舒服坦贴,很多人,到了中年,已可预知没有结尾,像大城市最贫穷一角男子公寓三零七号房的庄士顿……”
“庄士顿买卖小量毒品,欠债不还,一日被殴,不见了半口牙齿与一条手臂,从此更加潦倒,没有人记得,童年的他,金发蓝眼,曾在教会唱圣诗;先后两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
写毕,方倍松口气,有种难以形容快活感觉,她固然喜欢写作,可是更爱完成作品之后的满足感。
她翻阅英文报章,看到聘人广告:”征东南亚通讯员,需有相关文凭及工作经验,谙国沪粤语者优先考虑。”
方倍眼前一亮。
这份工作是优差,不但提供住宿,且包来回飞机票,可是,方倍还不够资格。
假使她新闻系毕业,有三年工作经验,又真谙流利华语方言,她就可以申请。
方倍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可否夸张一点,在履历上加油加醋,以便达到目的?
学校里一位讲师,年年毫无人证物证地宣称他的论文已提名诺贝尔经济奖项,又时时有男同学向女友暗示,已获大公司如微软苦苦恳求加入。
夸张促销是否可行?
方倍蓦然想到养父母的遭遇:也是这样开始的吧,开头只是为着面子,多讲一两句,接着,因获得良好反应,一步一步,朝谎言陷阱走进,终于,借此获利,更加不能自拔。
方倍惊心,不可以!她把聘人广告丢到一边。
冯乙找她:”方倍,可看到英语报上聘人广告吗?”
呀,怎么没想到,冯乙才是适当人选。
“我已去信应征。”
“什么,你要离开华文?”
“是进步向前的时候了。”
方倍鼓励他:”马到成功,水到渠成。”
冯乙笑:”你这人,口气像老油条。”
“好话谁不爱听,我终于明白颂词不嫌多。”
“一年前见你,你像毛毛头,今日,又太过老练。”
方倍故作遗憾,”您老怎么都看我不顺眼。”
“你不反对我往东南亚工作?”
“往哪里都只是十多小时航空旅程,你要见的人一定见得到,你想做的事也一定做得成。”
冯乙点点头,”事情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他与方倍到一家叫”五道甜点”的餐馆,那里,前菜及主菜都是甜品,叫本来不十分嗜甜的方倍完全倾倒,吃完五道菜,起码吸收三千卡路里。
可是甜品,尤其是巧克力,叫人心中乐孜孜。
方倍吱吱喳喳说着她的童年往事。
——”我最早记忆,是幼稚园第一天上课,拉扯着不让母亲离去,老师要转移我的注意力,便给我一块积木,说:‘这是红木做的,红木比水重,遇水会沉’,我一回头,母亲已经离去,我痛哭失声。”
冯乙笑而不答。
方倍回家休息,她企图再度回忆,可是一点也想不起被领养之前的日子。
她叹口气入睡。
第二天到报馆时候,看到方舟专栏样板,大吃一惊,连忙找编辑。
“这张照片刊错,这并非本人。”
助编还否认:”不是你是谁?”
方倍既好气又好笑,”这是邓融女士。”
助编这才吓一跳,细细端详,拍着胸口说:”幸亏发现得早,可是你看,多么相像:同样脸型眼神。”
方倍笑说:”我也希望像柏太太——”
忽然停止说话,她坐下把两张照片细看,真的说不出相似,平时不觉得,因为一个是督印人,另一个是小小撰稿员,地位悬殊,且衣着打扮也相差甚远,今日才发觉瘦却后的王方倍与邓融同样有着长方脸。
助编说:”我马上改正照片。”
方倍轻轻说:”虽说本市华文报只得八千销路,可是我们要当它八十万那样做,你说可对,请恕我直言。”
助编脸红,”你说得对,我完全明白。”
方倍拿着两张护照相片回家,想了半天。
她取出一张大卡纸,钉在门上,拿起笔,在纸中央写了一行大字:”柏尔曼聘请王氏夫妇担任装修工作。”
一切都从这个关键开始。
她自中心点划出一条线,注明:”二十一年前,王氏领养孤女方倍。”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连?
方倍又写下:”柏夫人邓融有一个失散小妹,年龄与王方倍相仿。”
方倍再写:柏夫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