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别人的钱财是为了活命。女孩回答公安人员的话时没有丝毫的掩饰,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当我被允许单独采访她时,她告诉我的话令人吃惊。她说她永远不会离开北京,因为北京的人就是好。我问她你就不怕警察一次次地抓你?她说:抓我才不怕呢!公安局的叔叔们好,抓了我给我饭吃,是把我当人看待。我便对她说你本来就是人嘛!她竟然哭了,说她从来就不被人当人看待,从懂事起就没有被谁爱护过,父母亲就因为她是个女孩,起初是咒她早点死被车轧死什么的,后来看她也死不掉,便天天不给她好吃好穿,父母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养你有什么用?死了还能添个儿子!
她在7岁时就真的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躲在家乡的小县城里。在小县城里她当起了小流浪女,帮着一个花贩子在街头卖花为生,那花贩子经常打她骂她,她不得不回到了自己的家。可回家一看,自己的家已经多了一个弟弟。父母见她回来后很紧张,说:我们早跟村上的干部说你在外面丢了,人家才同意我们再生了你的弟弟,你现在回家要是被村干部看到了非让我们全家都得饿死不可。她不解地问父母:干啥我回家后就会饿死全家人呀?父亲过来就是一巴掌,然后告诉她:人家村干部要是看到你还活着,会让我们交超生罚款,可家里没钱交罚款,村干部就会来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收走,我们不饿死还能怎么办?这有孝心的女孩听了父亲的一番话后,像个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刚刚学步的弟弟,没说一句就再次走出了家门。她就是这样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逼出家门的。她说她知道母亲本不该生她出来:村上的人只喜欢男孩,不要女孩子。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知道因为自己是女孩子,所以天生不该受父母之爱。11岁那年她搭火车到了北京,从此再也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只知道自己的家叫小河庄。那模糊的口音让公安人员都无法辨识她的家乡到底在何处。女孩就这样—直滞留在北京,直到一次次被人抓住又一次次地挣脱逃跑。我见她时是在燕莎商场附近,那天正巧见我同一名外地来京约我写稿的女士在一起,于是这小女孩就十分机灵地捧着一束鲜花走过来,说先生你买一束鲜花给女朋友吧。我的女朋友和我当时又惊讶又好笑,为了表现一下绅士风度,我买下了一束鲜花。但我需要回报——于是便知道了她上面的这些情况。女孩子非常坦诚,也不回避,你让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那种毫不避讳的直率使我不愿再带着某种意图去推测,因为我觉得面对这样无辜和不幸的孩子,任何一次让她重复自己的苦难历程都是一种罪过。
今年六一前夕,北京电视台的小叶导演知道我正在写这部书,便要给我做个专题,巧在她也有意无意在燕莎附近碰上了一个卖花小姑娘,并且获得了不少第一手材料。那流落街头的卖花小姑娘的命运和她的直爽令小叶导演感慨万分,小叶从那小姑娘口中了解了不少这些另类孩子的情况。我没有见过小叶说的那小女孩,可我似乎有种预感,小叶见的那女孩可能就是我碰到的那女孩。然而我又知道也许根本不是,因为我知道另一个情况——仅在北京街头,这样的小女孩子至少有一二百个,她们的情况各不相同,但多数还是因为她们是女孩,才或被人诱骗,或干脆就是被自己的父母亲赶出家门,成了流浪女。
女孩有什么错?可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竟然存在着这样无法回避的事实:因为你是个女孩,在部分人的眼里你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和做人的尊严。有人说这是计划生育带来的后果。其实并不确切,我以自己为例,我的孩子同样是计划生育以内的指标——只生一个,可我并不感到她就不应该受到人间的珍爱和呵护。她是我和她母亲的心头肉,是我们做父母的命根子。什么原因?很简单,她是我们的后代,是我们生命的延续。然而今天在我们同一个世界里,我知道不少人已经把生男生女看成了家庭和个人的一种资本,在他们看来,男孩就是一种可预见的资本,可升值的资本,或者说是未来的财富;而女孩则不是,女孩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制约和毁灭未来财富的灾星,是堵塞可预见资本的绊脚石,最多也只能是为别人积聚的一种赔本的财富而已——她们即使长大后也还得赔上一大笔嫁妆。
女孩子在这些人的眼里甚至是一种罪孽,一种拖累家庭致富、影响传宗接代的罪孽。
女孩子在这些人心目中因此变得不再是人了,即使生下她来,也不会被当做人看待。
我曾经走访过一位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人贩子的庄稼汉,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得竟然有几分理直气壮:我为什么不呢?养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一年少则几百元吧?到她20岁出嫁,我得花几万元?俺农民辛辛苦苦一年从地里才能弄回多少钱?说句没人味的话,我养一个闺女,还不如养几头猪呢!骂我什么都成,可这是事实呀!儿子就不同了,同样花几万元把他养大,以后他就可以为我把本钱挣回来不说,他一能传宗接代,二能在村上给俺家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至少不受人欺嘛!你不信?那说个真事儿给你听听,俺村长为什么能当上村长?就是因为他家有三个儿子,轮上什么亊,三个儿子往外面一站,乡亲们谁还敢说个不字?可你要是家里有三个下身没长鸡鸡的女娃儿就不頂事了,别说当不上村长,就是轮块风水好的承包地也怕不成。如今都讲效益,都讲从实际出发,俺农民也不傻,生儿就能致富,养女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掘坑,谁不会算这笔账?
听完这位卖女儿的父亲的一番话,我觉得自己原先涌在心头的万千条道理顿时荡然无存……
我找不出充足的理由说服这位将女儿当做商品卖给人贩子的家长,因为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出现的这些畸形现象,用简单的一种错与对的方式来判别似乎很难让人信服。过去我们一议论男尊女卑时总把罪过归结到封建意识上,而且通常认为城市里很少有这种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农民或者农村里的这种封建意识就很严重了。确实也是这样,但当你认真去考察一下那些重男轻女现象比较严重的地方时,你就会发现,今天发生重男轻女的现象,已不单单是封建意识的问题了,而是多了一种更加可悲更加危险的意识,即有人已经把生育性别同家庭和未来的财富连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说是纯粹的价值取向在发生作用!
——你生个男孩就意味着你或者你全家可以在可预见的未来获得致富的可能;
——你生个女孩就意味着你或者你全家可能在可预见的明天丧失财富或者延缓致富。
于是有人便异常冷静,异常理智,异常清醒地在选择生男生女时做出自己的决定。而一旦女孩降临时,他们就像看到了可预见的巨大财富的丧失,而此时此刻他们甚至完全不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做人看待,无数至今流落街头或者沦为鬼魂的女孩子因此成了无辜和不幸的对象,因此出现了像上面提到的那个江苏泰州的亲奶奶把自己的孙女活埋的灭绝人性的事件。当时我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这位年纪并不算大的奶奶被抓进监狱时,脸上没有半点恐惧之感,有人问她为什么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时,她的表情依旧坦然如故,而我正是从她那张坦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比封建意识更可怕的精神意识,因为在这种精神意识的背后是利欲熏心的利益价值观在作怪和支配着,它因而比单纯的封建意识更可怕。几乎可以判定,所有今天被自己的亲人们抛弃或者歧视和侮辱的那些女孩子们,她们多数是这种价值观的牺牲品和祭奠物。
来听一听一位化名叫木易的女大学生的诉说吧:
……上大学一年级时,宿舍里的同学们自报家门,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说起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惟独我一声不吭。
“你妈妈呢?”
“她不在了。”
同学们不经意地问,我轻描淡写地答,宿舍里静了许多,我没有再说下去。母亲?是啊,我的母亲在哪?可我知道我的母亲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我感觉她早已在我心目中消失了。她带给我的只能是痛苦的回忆,这是幸福家庭的孩子难以理解的。那一夜,泪水又在我的眼中泛滥。
父母正式离婚那年,我正上初三。导火线似乎还在我身上。那时功课紧,每天中午放学时我早已饥肠辘辘,脸色苍白。可家中并无做好的饭菜在等我。一回家,我就赶紧提水做饭。那天回家晚,我忙放下书包,阴沉着脸的母亲命令我马上去提水,因为我俄得慌,又见水桶里还有些水,就迟缓着嘟囔了一句。母亲立即火起,随手甩了我一巴掌。刚进门的父亲在一旁看不惯,就上前为我说了两句话,这下可好了,母亲立即像一头暴怒的母及阉械呐鸲枷蛭蚁础6谡獗┐蛑校曳吹蛊骄擦讼吕矗挥醒劾岽游已劭糁胁煌5亓飨拢蛭也幻靼兹思业暮⒆釉谀盖啄嵌歉霰Γ椅裁淳汀
八岁那年,母亲生下我的弟弟,因为父母都要上班,母亲就叫正在上学的我停学照看小弟。那时家里条件不好,似乎在我记忆中所有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着给弟弟吃。而瘦弱矮小、人称黄毛丫头的我,却要背上胖墩墩的小弟,站在齐胸高的水池边,用一双瘦弱苍白的手,洗着弟弟的尿布。有一回因为我又俄又馋,趁小弟睡熟的时候偷偷地揣着好不容易积攒的两毛钱上街买了一个眼馋了许久的包子吃,等我大口大口偷吃完再一路飞步赶回家时,醒来的小弟已尿了一床。我惊恐极了,生怕母亲看到,那将是我又一次灾难……
透过这位女大学生对当年的回忆,我仿佛看到了一幅苦难童女图,而悲哀的是制造这幅苦难童女图的并非是万恶的地主,恰恰是苦难童女的母亲。由于采访和接触多了,我始终有些弄不明白,像造成这位女孩子饱受当年苦难的她的母亲,自己也是一位女性,虽然我们不知道她的童年是否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但有一点总难让人理解,即显然这位母亲是因为不喜欢女孩而喜欢她儿子才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冷酷,近似虐待。我不知道这位母亲有没有想过自己本身就是女性。我在想:如果她自己小时候同样地受过大人和家庭的虐待,那她就不该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她没有受过大人和家庭虐待,那她现在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就只能说明她失去了起码的母性。一个不具备母性的女人,又怎么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呢?然而大千世界中,那些做了母亲的女人又何止是一两个已经忘却了自己也是女人啊!
正是人世间不乏这样一些母亲的存在,使得许多家庭里的女孩的命运变得尤为悲惨。其实她们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被自己的亲人不当做人而视为多余的一件廉价之物,一件厌恶之物,一件非弃之不可之物,一件弃之而不悔之物。
有人说过:女人是这个世界的不幸之物。那么我要说,那些生出来就被抛弃的幼女们则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之物。因为她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亲情,还有做人的基本尊严。
第四章 你爱了,就可以扔下我不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将西方人都厌恶、斥责的感情游戏拾起视为时髦,当他们纵情地玩弄所谓的爱和沉迷于情欲时,显得那样投入,那样大度,那样忘乎所以,可是他们常常忘却了身边最该投入感情的孩子。如果看到被他们冷落的骨肉在经受怎样的煎熬之后,他们的良心是否会发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洋人的节日渐渐变成了中国人的节日,而且那些崇洋的人对外国人的节日某些程度上比过中国人自己的节日还要痴迷。每年2月14日,在国外叫做“情人节”,虽然现在我们的电视广播里天天在批判和分析贪官的犯罪原因时,发现一个重要特性就是贪官都有情人,这有权人包二奶养情人现在在公开场合已经是受到抨击了,但大众中的情人之风则越来越时兴。每年到了2月14曰这一天,据说全国的花市销售之旺是空前的,在2001年的2月14日这一天我特意注意了一下电视新闻,从中央台东方时空的早间新闻,到地方台的每个新闻节目里,都在报道这样的新闻,说情人节里花卉市场多么多么火热,我不知道这种宣传和导向意味著什么?我的直接感觉是,现在人们都在暗地里热衷于搞情人——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情人现象已经泛溢在我们当今社会的男女之中。难怪我在那天上班时,大伙儿吃饭聊天时讲的主题几乎全是有关情人的问题,朋友打电话来谈其他什么事时,也要顺便半真半假地说一声:可别忘了给情人打个电话买枝玫瑰呀?如果是女同胞打电话来就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