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與我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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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與我相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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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商代青銅器。藏書主要是史部書籍,一套精美的明版《左傳》上留有榮祿的評注……傢俱與房內裝飾相諧,多為明紫檀;西牆是乾隆年間的掛毯「帝王狩獵圖」,像由耶穌會士指導下織造的仿哥白林樣式。……我很喜歡另外一件出自皇室的禮物,按下一個按鈕,鐘內會出現一個穿凡爾賽宮廷服裝戴假髮的玩偶,手持毛筆,在紙板上寫出字形優美筆劃準確的『頌文華殿大學士壽若不老松』……我還注意到一件精緻的喀什地毯。京師的伊斯蘭教團體將其送給榮祿,以感謝他在拳民暴動中提供保護。……侍者告訴我,那個刻工精湛的黑檀木架全身衣鏡也是老佛爺賞賜,是一七九三年馬戛爾尼爵士帶到京師的「貢品」之一。此鏡並未出現在喬治三世送給中國皇帝的宮方禮品清單之上,我猜想,它是馬戛爾尼爵士或其同行者喬治.斯當枺羰吭趶V州所得……」

我大膽地說,如果是一位對清代宮廷或王府建築敚гO講究;或這些傢俱器皿背後的清代貴族審美趣味、藏在物件後的宇宙觀、華洋夾混的誇耀「世界」之交接證物,著迷、研究、收藏者,讀到這類段落,會像用鼻子品鑑葡萄酒真偽年份的專家,略去那些重大懸案之版本爭議,僅從這些班雅明式的「物」的,層次翻湧的描述「臁庖滑F」,會嘆氣道:「他寫的是真的。」

會面之後,榮祿對北京拳亂時期,清廷中樞的模糊兩手策略,對洋人的既憤又怯辱(後來又歡慶洋人承認慈禧在中國境內不可替代的統治力),對太后的難以言喻之幾十年前舊情悵惘,與對當今太后內化之忠貞不二的信臣之觀看角度(包括他數度提到李蓮英,都是將之暗中插刀,似乎拳亂之形成,毓賢在山西誅殺洋人,都與李有關);他似乎在對巴恪思(這個想像中會回去向他的同胞宣傳的英國貴族)進行一場非正式的外交演說,交待之前噩夢般的反文明、或成為國際蠢笑話的太后形象細微修正。但又是中國人所謂的權力密室層層心機、權力交涉的「交朋友」!如果只是一本情色追憶錄的小說,其實過場無需進入這眩s的迴路。這種能將回憶畫面全景流動的光、晨曦、空氣、草木翻湧的能力;能將夜闇У顑鹊墓哦瓟'設,各有來歷的字畫、屏風、瓷花瓶、如意、燈盞全立體參差顯影的復現視覺;男妓院間那些眼花撩亂的索多瑪淫交的亂針刺繡的美麗少年;滿清親王貴族之間的同性戀性交,宮廷淑女和寵物狐狸之人獸戀……如傅柯所說「以不同角度與更澄明光線瞥見所曾做之事」──譬如傅柯引十七世紀委拉茲莫斯的油畫《宮娥圖》那藉由光線、視覺從不可能中的交錯建立,那總讓人迷惑的光源或觀看的發動點──巴恪思在這本《太后與我》(無論當它是回憶錄或是一本不可能的「小說」),展示了一種觀看方式的無限豐饒,像夏多布里昂那樣自然光照穿過了一個奇淫異想的褶曲時空黑洞──譬如李亦園曾提出所謂「文化中國」在日常生活上的「小宇宙」:一、某種程度的中國飲食習慣,二、中國式家庭倫理以及其延伸的人際行為準則,三、以命相與風水為主體的宇宙觀──巴恪思展樱У牟粌H是一個我們奇淫異想最極致的春宮鏡箱:「一個洋男同性戀者肏了老太后」,整幅視覺劇場我們意識到那正是整個大清朝(或傳統中國封椋У奈拿髦刃颍艿轿鞣轿幕n擊摧毀,崩塌前最後的跳閃殘餘光焰。他和這個戲箱裡的人偶們說著那些駢麗合宜、陽奉陰摺⒕瞎饕镜氖拦试捳Z。後台時或傳來宮廷喋血(譬如最後的殺光緒)、革命黨或拳掌餘眾借虎神或蛇精要殺太后;或是道士神乩預卜著惘惘的威茫k'喻中有耄в鳎瑲g笑淫猥後面有哀愁的預感,或是依傍的這談笑風生的孤寂女獨裁著背後「一長串的死者名單」──那是一套何其繁眩唠y度的觀看方式。

這令我想起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借著對如細雨紛飛的銀杏葉片,一片、兩片、三片、四片……「迴旋的樹葉隨著數目的增加,與各片葉子呼應的感覺匯聚起來,產生一種類似一陣寧靜雨一般的整體感覺。」這樣的專注於捕捉葉子輪廓最細微的感覺,不與其他葉子的意象混淆的「將感覺孤立起來的能力」,在這篇小說中用來訓練觀察男主角和一對母女不同的性的遭遇,性的「極限激爽」背後牽涉的遺憾、嫉妒、鬥爭,以及一重重圈擴出去的人際陰趾完P係張力。但似乎在觀看的特寫上,我們跟隨著小說家專注於「女兒頸子上的軟毛」,「母親那圈明顯的乳暈,濃稠或細微顆粒,分布在中心向四周延展」,一種川端康成式的,新感覺派小說那近乎神經伲母行岳w維和官能經驗的顯微放大。

小說的最後,卡爾維諾這樣寫道:

「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的特徵在於:事實上,在每一刻,每一片正在飄落的葉子,出現在與其他葉子不同的高度,因此,視覺感官所坐落的空洞而洠в懈杏X的空間可以區分為一系列連續的平面,在每一平面,我們發現一小片葉子在旋轉,而且只有單獨一片。」

事實是,我們在近一百年後翻讀巴恪思筆下那個滅亡在即的紫禁城內,那個除了嗜權如命、殘忍機警、變臉讓大臣魂飛魄散的老太后慈禧,她的「另一個面相」──徵逐聲色、性慾高漲,在和這位小她三十多歲洋侯爵的性撸蛑校宫F了讓現代的我們猶瞠目結舌、自慚無知的在性這個幽祕領域之豐饒、冒險和自由。我們無需重引薩德侯爵或普希金日記,來為「敗德」或藉色情逼視那「極限的光焰」重啟一次無聊辯論。而是即使經過了整個二十世紀多少第一流小說家筆下的性(包括莫拉維亞的《色情故事》),如今重看巴恪思筆下那個如林木翻湧、如漫天紛飛銀杏葉的性的奇觀佈置和層層剝開的陌生經驗,我覺得即使如特雷弗羅珀所言,這本《太后與我》中的色情回憶,僅是「一個瘋子的淫思妄想」,但那就如同安伯托.艾可在《波多里諾》中,藉一個偉大的騙子創造了一個「不存在的枺劫t士」:「存在於塵世的物伲臀镔|之間,或者超越我們所見的宇宙,被封椋г谔祗w的巨大領域裡,在這個真空當中可能還存在著其他的世界。」他創造了一個光華萬丈、性感、粗鄙卻又易感,天火雷電擊下卻面不改色的活生生的立體的慈禧。

她在他第一次以「性玩物」身份祕宣進宮,從原本的太后威儀與外國非正式使臣的對話,換檔成(即使李蓮英讓他服了媚藥,並且繁眩ば蜃屗逶 ⒉料愀啵是忐忑畏懼)情侶裸裎的尷尬時刻,太后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霜重衾冷,盼一解寂寞。」她在〈頤和園夜曲:麥瑟琳娜的撸ы瑫r光〉這章,當著隨侍的皇后和太監宮女,像私下比較的婦人探詢巴恪思,維多利亞女王的私密戀史或和親王的宮廷張力(如同她與光緒),在聽了英女王虐待「現在的王后」之八卦時,轉頭對身旁光緒的皇后說:

「你聽到了嗎?皇后(有趣的是,老佛爺以皇后的頭銜而非其名稱呼她的兒媳婦)。我是否虐待過你?」

「從來洠в校戏馉敚銓ξ冶任矣H娘還好。」

她對她未知的世界其實充滿童稚的好奇,有一次,太后竟認真問巴恪思:「請告訴我,如果火星人的飛船進攻中國,國際公法將如何應對?」

在〈處置匿名信〉這一章(我必須說,如果這是虛構,這簡直是一篇讓人折服的頂級短篇小說),巴恪思描述了一場流產宮廷政變的整個過程:之前山雨欲來、偵騎四出,以岑春烜為首的叛變集團(當然規模遠無法和戊戌康梁政變相比)之媽ⅰ负翢o體統的太后與一名歐洲人私通,厚顏無恥地召上鳳床,兩人最曖昧之時當場捉拿」,順勢扶植光緒重掌政權。叛黨方面有三十名刺客、有內線太監、有皇上已預備發佈將太后賜帛自盡的檄文。而太后在這樣的宮廷內部風暴中,展現的形貌是這樣:她先下懿旨召這位洋情郎是夜入宮(按對手預值膭”咀撸苍~用句與從前不同:「欽奉懿旨,著忠毅侯巴恪思立時入郑В兴箚枺瑏K著攜帶關於憲政書籍數種。欽此。」於是這個夜晚成了太后(呈現了一種要誅殺對手前的亢奮和冷靜)和這嚇壞了而心神不寧的侯爵裝模作樣的憲法課。(這個夜晚的氣氛光影、慌亂漫漶心緒,巴恪思真是寫得太精采了,此處無法摘引)。等那一刻來臨,刺客們摸黑衝入У睿ā改媚莾蓚色鬼;殺這個淫亂太后,揪走這個強姦的鬼子;大概他正在肏她!」)卻中伏受逮,太后像舞台中央輝煌發光對著無數觀眾唸出那她等了一晚的台詞:

「我從不接見烏合之眾,但是(此時所有燈大亮,衛兵衝了進來),我現命你們速速就捕,判你們在這皇宮院內,立斃杖下。」

此刻,當判黨首轴簾@猶不知敗事而興奮衝進來時,巴恪思這樣描寫慈禧:

「我依禮下跪。太后望著他,面部神情我非常陌生,對於她精緻的面容,我十分熟悉其變化,喜怒雜揉,恰似約書亞.雷諾茲爵士所畫的大衛.加里克,描繪了這位偉大演員對矛盾衝突的展現。但我見過與此一模一樣的表情……我去了內米糊,一名潛水者從其中一艘船上撈上來一尊小雕像,大概來自塔倫圖姆或者南部義大利「偉大的希臘」時期的錫巴里斯(Sybaris),刻著「美杜莎」。我看見一名農婦虔盏卦谶@異教的石像前劃著十字,『拢蓝派凰f道,將她歸於天主教派!此刻老佛爺便是這樣的形象,一向臁畡訜崆械哪抗猓藭r變得冷漠嚴酷,執掌生殺予奪。」

在這個絕對的男同性戀眼中,太后的身體在此處,不再是一七十多歲老太太的身體,而是滿室熠熠生輝,摺藏了整個頹廢卻又文明帝國之濃縮耄в鳎瑱嗔χ袠械摹笜O限的光」。那何其顛倒錯亂,卻又扯碎我們慣習的對於「性」的簡單維度薄殼。

「年輕的洋人同性戀與老佛爺」,這原該是最變態三級片的梗,但在我們眼前展開的,卻是一幅絕美、感官爆炸、所有物件皆漂浮鬆脫的詩意盎然的愛之太虛幻境。而這似乎是迹┛煞颉读_麗泰》,或徐四金的《香水》,或波赫士的《阿萊夫》,以讓人眼瞎目盲的爆炸感官達到的──它們早已遠遠超過「精神病學的案例」、「藝術作品中贖罪的觀點」,或「感官與美感之間的精確畫分」,如「地下室的某處燃亮……在可企及遠處的熾熱,安靜引爆」(迹┛煞颍┅ぉみ@個不可思議的慈禧,到了書的最末章〈被玷污的陵墓〉,竟讓我們驚駭震撼地以這樣的一段文字,同感於作者恐怖、哀慟,時光將一切吞噬的空無,但那後面又像烈焰中的金閣矗立無比輝煌的,他曾目睹經歷的,如夢幻泡影,瞬間爆漲瞬即塌縮的宇宙,所有亭台樓閣、湖山畫舫、女王的眷愛與威嚴……成為他自己一個人的,不為人知的祕密。

「我們匆忙向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我們眼前的,是統治中國近五十年的偉大的女君主,我的高雅的女主人。……她烏黑閃亮的頭髮駭人地散亂著,面孔扭曲慘白,但是仍可辨認出熟悉的特徵,和我二十年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她一樣,當時她穿著壽袍;她的嘴大張著,形成恐怖的笑容;眼睛半睜,蒙著滭S的翳;胸口是無數可怕的黑點;身體扭曲;皮膚成了皮革或羊皮紙的顏色……她曾經美麗的私處如此神拢丝虆s蒙受大不敬,完全赤裸地暴露在我們面前。」

在〈魔鬼伏身的太監〉這章前頭,巴恪思放了一段「引子」,起首便引福樓拜的話:

「當我寫小說時,我想要描繪一種色彩,一種筆眨1热纾谖业腻忍≌f《薩朗波》中,我想寫成紫色。在《包法利夫人》中,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情眨且环N像潮蟲一樣的陳舊色彩。歷史,還有情節,我不在乎。」

他夫子自道,簡直就像這整本《太后與我》的鑰匙與密碼:「我之所著並非韻文,亦非小說……但在接下來的章節(如同本書的所有章節),我始終想描述一種陳舊的筆眨毕x在其間繁衍生殖。」

他引龔固爾兄弟之言(「洠в斜茸匀惶煨愿狈υ娨獾摹U侨祟悓⑦@所有的悲慘、功利和憤世嫉俗,披上一層面紗,使之顯得崇高。」)他引波特萊爾轉而研究現實以外的反差;引福樓拜之言:「似乎我們生前身後所遭的腐朽潰爛根本不夠。生命本身就是腐朽,不停被侵蝕、次第交替……還有胼胝、自然界難聞的氣息,各種分泌物各種滋味,都令人類呈現出如此興奮的模樣。但是,我們承認我們熱愛這一切!我們熱愛自己!」他引伏爾泰的「憨第德」,那荷馬式的戲謔,但卻給自己這書下一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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