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宛如天经地义。
而她,一个病重到无法行房,且没人愿意近身的妻子,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接 反正就要死了,有没有被休,对她而言,并无太大差别。
只是,她原本还有一丝丝期盼、一丝丝希望……
牠的笑意缥缈。
好寂寞……
每天关在这屋子里吃药,谁也不敢来看她,把她当邪魔瘟疫般隔离着,真的好寂寞……
所以,还是走吧。
没什么好留恋的了,离开吧。去找娘,只有娘不在乎她这一身病骨。合上双眼,就看见娘站在对面,若是她睡久一些,娘就会来接她了吧?
啊,好困呢……
在意识朦胧之际,孟恩君低低地对自己说: 「如果……能有人正视我一眼……」
只要一眼,那么,她就不会这么快走了。
她只是……只是盼望有人能好好看她一眼呀……
垂低濡湿的眼睫,她犹如终于割舍掉某种莫名的坚持,漫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任由唇角溢出悲伤血丝,一纤一缕地无言流下——沿着蜡黄粗糙的颊旁,终至地面。
第一章
一道白光在她面前散开,好刺眼好刺眼,让她头都昏了。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身体轻飘飘地好似在飞,跟她每次要从梦里挣扎清醒时,那种揪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巨大压迫感截然不同。
好轻松啊。她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其实,她不喜欢生病的。
她常常倚坐在榻上,凝望窗外的景色,小声地哀求春花不要这么早谢,让她有机会亲自出去摸摸瞧瞧。可是,春花总是不等人啊。
每年每年,她都一再地重复要求,但也一次又一次,只能躺卧在榻前,失望地睇着那徐徐落下的枯叶掉满地。
像是在提醒她,她那微小的心愿是没办法实现了。
孩提时候,还有娘陪着她;她为了娘而活着,可现在,没人会关心她了。
都是因为她的痛。
她想死啊。
只要死了,再入轮回,这破败的身体就可以丢弃,或许她就可以做个健康的人:只要死了,她就不用再吃苦苦的药,再承受不能痊愈的打击;只要死了
她就再他不会什么都无法碰触,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日日夜夜。
反正不会有人为她伤心哭泣,她也不用再撑着那么一点气息,忍着苦痛苦苟延残喘……所以,还是死掉的好。
人人都怕的事,对她而言却是一种解脱。
让她去,她要去,去那个地方……不会再难过,不会再流泪,也不会 孤单……
孟恩君只觉自己的躯体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再快一点点,她就可以到那想去的地方了。
慢慢地往上升着,蒙蒙白雾中,感受到有个人影朝她而来。
明明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却看见了一个衣着有些奇怪的女子站在她面前,那印象深入脑海,即使她没睁眼,也异常地清晰可辨。
那女子的脸色跟她一样蜡黄,像是也生了病痛……还有一副想睡觉的样子。
不过,女子唇缘却挂着一抹温柔的微笑……对着她。
虽然长相不同,但孟恩君却有一种那女子就是自己的错觉;才惊讶于这种想法,女子的身影又逐渐越过她而飞离。
女子从头到尾没说话,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可是,孟恩君就是知道她在跟自己道别。
正想回头看,原本空无一物的周遭却突生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往下拉,她一惊!发现自己被拖离头顶上的光亮处。
她想去啊!不要拉着她!让她去——原是沉静的空间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很远,又彷佛很近;她一怔,忘了要挣扎,疑惑地想看清楚,不意视线内却是一片的白。
「该死!」粗犷的男人声音拂过牠的知觉,似是极为错愕惊讶。
什么该死?这个在说话的人是谁?是在跟她说吗?
难道……是牛头马面来带她下地府了?
她是孟恩君,那个重病临死的凡女,的确是该死的,带她去找娘吧。
很努力地撑起眸想看清楚,却是徒劳。她着急地伸出手,就怕鬼差混抓了她。
「搞什么……等等!妳别动!」还是那个男声,这次宛如萦绕在身边。「慢慢来,我会帮妳的。」原本粗糙的语音放柔了,给予她安心。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柔夷,按着,一股热气透进她绵软的意识,犹如在白光之中排开条宽广道路,牵引着她。
缓缓地,她飘浮在半空的身躯沉了下来,也逐渐有了知觉,那种真实的感受,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原来……原来鬼大哥的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热呼呼,说话的声音虽有些粗,但待人很温和呀……
正想开口道谢,刺目的光芒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空气。
「唔……」胸口忽地又传来疼痛,像是每一个病发的夜晚那般难受,左腕上也不知何故,像是被尖针穿刺。她紧闭着眼,忍不住呻吟,更想回到刚刚的白芒之中,逃避痛苦。「咳、咳咳!」拚命地呛咳起来,额上已泌出冷汗。
「不要紧,慢慢来,我会帮妳。」 忍着躁怒,尽量压到最柔和的嗓音这么重复说着,然后,她感到有人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
那只暖暖的手按着更按住了她的腕节,平复那怪异的刺痛。
啊,鬼大哥在帮她拍背呢,真是个好心人……好心鬼。
「咳咳咳!」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茫茫然中,宛若瞥见有条魁梧的身影蹲在她身旁……看不清,她看不清……「咳、咳咳!」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咳和胸痛呢?
「放心,没事了。」沉稳的嗓音,有着今人信服的力量。
孟恩君断断续续地喘气,费力地睁着眼。她想知道,这个安慰她的鬼大哥生得是什么样子……
她犯病时,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从来没有人会像他一样,不嫌弃她、不担心被传染,这样轻柔地和她说话。
有时心口痛得受不了,她也只能抓紧冰冷的棉被咬牙撑过。没人陪她的,连她的相公也都不管她死活,任她自生自灭。
可是,这个不认识的鬼大哥却……
一双手仍被他握着,不再是空的,掌心里那温暖啊……
眼角发热,唇边却微微她笑着。
好满足喔。
倏地,一阵腾空,感觉自己似乎被打横抱起,因为太虚弱,她整个人严重晕眩起来,甚至开始作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青白色的细颈无力地往后仰,像是靠上了一副有力的臂膀。
有点硬硬的骨头撞到她……是……鬼大哥吗?
「醒来以后,要勇敢一点,别再做傻事。」他低低地道,口气带有训斥。
勇敢一点?勇敢一点干啥?是要丢拜见阎罗王,然后听判官判她罪吗?
孟恩君的意识虽混沌,但还是尝试掀动眼睫,察觉视野内的浓雾不再如之前滞塞,她准备将这个除了娘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鬼,牢牢记在心底感谢。
阴影就在她上头。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看到他,于是奋力睁眼,总算可以略略瞥见鬼大哥的轮廓和样貌 没有牛头,也不是马面,更无鸡鸭猫狗。
进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凶恶、可怕到……像是山寨强盗头的脸孔。
2001年 台北入冬
「小风。」 宛如被砂纸磨过的组砺声音哑哑沙沙地响起。坐在病床上看故事书的男孩马上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瞬间明亮闪烁。
「大哥!你今天来晚了。」男孩高兴地要站起来迎接,那被唤作大哥的高大男人马上跨步上前,扶住他瘦小的肩膀。
「坐着就好了。」骆晹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阳刚味十足的面容上有着细微不易察觉的疼惜。
「不用担心啦!医生叔叔很厉害,已经帮我把病医好了,刚刚护士阿姨跟我说再过一天就可以出院了。」小风像小狗一样仰着脸,任那双粗糙长茧的大手摸着自己的颊。
他喜欢大哥的手,又温暖又可靠,从好小好小时就喜欢。
「真的?」幸好:当他知道小风的重感冒转成严重肺炎时,差点吓坏了,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他面露宽心的微笑,冒着胡渣的下巴轻轻颤动了下,看来十分可爱,跟他高大魁梧的外表实在不太搭轧。
「真的!」小风重重地点了下头,笑成玻Р'眼,骄傲地说:「因为我都有乖乖听医生的话吃药哦。」他等着颔赏。
「好了,你最乖。」骆晹拍了拍他的头,丰厚的唇被小风的可爱表情感染,不禁扬起,「等出院,大哥带你去吃大餐。」他拉过张椅子坐在病床边。
「耶!大哥最好了!」他要吃炸鸡、吃汉堡:小风开心地跳起来,嫩嫩的双颊上有两抹红扑扑的粉团。「打勾勾!」他伸出细瘦的心手臂,但手臂尾端却没有像正常人一般的手掌。
他,没有手。
整条手臂到底,在腕节部分就像是被整齐截断似;短短的细手臂像是被抛弃般地孤独存在着,那么样地寂寞。
明知是天生的残缺,小风却鲜少怨天尤人,这是骆晹最感欣慰的一点了。
「打勾勾。」没有嫌弃这种幼稚行为,刚毅的面部线条反而漾柔,用长长粗粗的食指勾住他细小的手腕部分,轻轻地摇晃,「你这小子,都快十岁了,还要人操心。你可得答应我,下次别再发烧到快昏倒了才肯说自己不舒服。」院里那么多孩子,要一一照顾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风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我以为自己能忍得住嘛!结果却害莫姨更累了。」他噘起红润的唇瓣,稚嫩的语调里有着愧疚。
他希望自己能早点学会照顾自己,这样就不会麻烦别人了;没想到,小鬼头还是小鬼头。他好想赶快长大哦,像大哥那样,能让人依靠,而不是依靠他人。
骆晹瞅着他低垂头上的小小发旋,然后弯起长指挥住他软软的面颊。
「啊……」口水要流出来了啦!小风本来郁郁的脸变形成滑稽的模样,扭曲的嘴角险些淌出唾液,于是拚命用眼神抗议这种恶劣对待。
「你要是觉得麻烦到了莫姨,就快生回到她面前活蹦乱跳,比说一百次谢谢或对不起都还有用。」他放开手,望着他颊上红红的痕迹。
小风用圆圆的腕部捧着自己的小下巴,知道这个大他好多好多岁的「哥哥」,虽然跟他没半点血缘关系,却仍是像家人一样,什么事都瞒不了。
他更了解,外表看来刚强粗线条的大哥,其实有着一颗比谁都还要柔软细腻的心,所以,刚刚才会捏牠的脸。
虽然有一点点痛痛的,但是啊,他知道那是大哥安慰人的方式。
「遵命!」他笑开来,不再愁眉苦脸。眼角瞥见骆畅的衣服上有些褐色小点,因为是深色布料,没仔细看的话还真看不清楚。他疑惑地抬起大眼睛。「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像干掉的血,大哥受伤了吗?
「嗯?」骆晹顺着小风的目光,拉起自己破了个洞的衣襬细瞧。「原来沾上了。」
他都没注意到。
「你流血啊?」小风关心地用眼神搜寻着他身上可能有的伤口。
「不是我。」骆晹弹了下他的小鼻于,要他放心。「是住在我楼下的邻居,她:她不小心昏倒受伤,我刚巧发现,把她送来医院,所以来晚了。」墨黑的浓眉上打了个结,对着天真的小风,他只说出一部分事实。
若是他晚一点发现,那位新搬来的小姐怕是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之前,好像管听说过她身上有病,父母又接连过世,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
「大哥?」小风见大哥突然面色凝重,出声唤道。
骆晹回过神,睇着他困惑的表情,动了下眉。
「想出去走走吗?」他比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