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 子:
“生命是你们救的,欢乐是你们给的,幸福由你们赐与,爱情因你们认识,如今我悄然 离去,我已认清了自己,存在还有何价值?徒然破坏了欢愉!别说我不知感激,此刻尚有何 言语!恨人间太多不平,问世间可有天理?”
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他把头仆在书桌上,好一刻,他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听到身 后有啜泣的声音,他茫然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站起身子,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 往屋外走,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问:“你要到哪里去?”“我要去找她!”他喃喃的回答,机械化的移着步子。“我要去找 她回来,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离开了这儿,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她会 马上因憔悴而死去!我要在她死去以前,把她找回来!”
依云含泪望着他,他的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身子摇摆不定,神情 迷惘而麻木。依云恐慌了,她抓紧了他,哭着大叫了一声:“皓天!”皓天悚然而惊,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望着依云,然后,他扑到桌子 前面,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他握紧了镯子,浑身颤抖,他嚷着说:“她走了!依云!她走了!她什么都没带,甚至不带这只镯子!她这样负气一走,能走 到哪里去?依云,她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依云哭着喊:“是我闯的祸,我去把她找回来!”她往屋 外就跑。
这回,是他拉住了她,他瞪着她,哑声说:“你往哪里去?”“去找碧菡!”她满脸的泪:“找不到她,我也不回来!”
他死扯住她,他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敢走?”他说:“我已经失去 了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你敢走!”依云站住了,瞪视着他,他们相对瞪视,彼此眼 睛里都有着恐惧、疑虑、爱恋,和痛惜。然后,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她伸手抱紧了他的 腰,一面哭,一面喊:“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皓天,我永不离开你!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直到把她找回来 为止!”
碧云天 23
三个月过去了。晚上,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华灯初上,西门町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霓虹灯到处闪烁,明妹灭灭,红红绿绿,燃亮了夜。小吃馆,大餐厅,人头钻动,闹活了 夜。歌台舞榭,管弦笙歌,舞影缤纷,唱醒了夜。这样的夜,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这样 的夜,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这样的夜,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是属于所有人类的。
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这家名叫“蓝风”的舞厅,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不能算最大 的,却也不是最小的。一组十人的小乐队,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 色里,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正缓缓的旋转着,折射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大厅 中,灯光是幽暗的、轻柔的,时而蓝,时而红,时而绿,时而杂色并陈。舞池边上,一个个 的小桌子,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舞客舞女,川流不息的在桌 边走动,酒香人影,歌声语声。这儿的夜,是“半醉”的。
碧菡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 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记 得三个月前,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可是,现在,伦巴、恰恰、吉特巴、灵魂 舞、马舞、曼波、森巴……都已经难不倒她了,人类有适应的本能,有学习的本能。三个月 以来,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变成这儿有名的“冰山美人”。“冰山美人”这外号是 陈元给她加的,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孩子,刚刚从大学毕 业,受完军训。什么事不好做,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当碧菡问他的时候,他耸耸肩,一 股吊儿郎当的样子,说:“我爱唱歌,怎么办?”
“去学音乐。”“我不爱学音乐,我只爱唱歌,唱流行歌,唱热门歌,唱民谣,唱— 我的故事。”
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 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 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 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 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 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 说,无奈的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么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 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 ”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汽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曼 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么名字都一样,那只 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 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 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 “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的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 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么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 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的戴着一副淡档的墨镜, 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 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的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更没有责怪,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 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 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 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 醉。她问他:“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的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 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是的,”她说,迷妹茫茫的啜着酒。“你有你 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希奇,我的故事却非常希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 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希奇的时代!”“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 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着她:“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 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决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 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 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这是在找你吗?”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 框着,里面写的是:
“碧: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
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档的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 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 “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 乐。”
陈元瞪着她。“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的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乘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 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宵夜,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 人跟你立贞节牌坊?”她摇摇头,固执的说:“我不!我做不出来!”“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 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的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于是,他们都笑 了。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 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 说:“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 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 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 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 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蒙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偎在胖子的肩上,缓缓的滑动着步子,心里 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的 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的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 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的流逝。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 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 今晚剩下的时间!”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生客!”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 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的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 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曼妮小姐来了。”大班陪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望着桌子后面坐 着的人,憔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 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死死的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汽。“怎么知道我 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碧荷终于告诉了我。”皓天说,熄灭了 烟蒂,又重新燃上了一支。哦!碧荷!她毕竟是个孩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