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步跑在最前面,手掩胸口,不停掉泪。
「呜——呜呜——我完了啦,被他们看见——我、我嫁不出去了——」她愈想愈伤心,眼泪掉得更急。
「你别哭,小姐会帮你作主的,别哭啊!」秋意连声说道,还回头瞪了夏家兄弟一眼。
两兄弟站在回廊边,被瞪得不敢跟上去,只敢看着两个小女人愈跑愈远。
夏道仁搔搔头,虽然被冤枉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那丫鬟哭得那么伤心,他心里也不好过。
「哥,她为啥哭得那么厉害?女人给看到胸部,是这么严重的事?」军中弟兄都是袒胸露背的,早就成习惯了,要是一被瞧见胸部就哭,那整座军营岂不是哭声震天?
夏始仁的眉头没松开,因秋意的指控而耿耿於怀。「我哪知道?我还不是第一次看到。」其实,烛火微弱,他也没看清楚。
两兄弟慢吞吞地回到南厢,没再交谈。等回到房里,踹开打鼾沈睡、伸腿搁在他们床上的枭帐帐主,这才躺平就寝。
只是,今晚一反过去沾枕就睡的常态,两兄弟瞪着双眼,久久难以成眠。
楚狂发现,要找到方舞衣,是一件挺困难的事。
打从大清早起,他就遍寻不见她的踪影。他本也不大在意,搬了两坛好酒到大厅,打算跟秦不换、北海烈共享,但仆人却说,那两个人不在府内。
仆人一边说着,还搬上两大叠的简册。
「小姐说,怕楚将军喝酒时发闷,所以交代过,奉上几本简册让您下酒。」仆人说道,还恭敬地替他翻开书页。
楚狂脸色一沈,看见那叠简册,喝酒的兴致就烟消云散。
他扔下好酒跟简册,打算去找舞衣。要是没有她的陪伴、缺了她的声音,他拒绝跟那些简册共处一室。
走了几个院落,却没看见那纤细娇小的人儿,他逐渐不耐,眉头皱起,乾脆在回廊上抓了个丫鬟询问。
丫鬟见着他,有几分惊慌,但立刻镇定下来,盈盈福了个礼。「小姐出府去了。」她说道。
「去哪里?」
「织厂。每月三次,她必须去织厂巡视,看看织工们的进度。」
楚狂点头,迈步走出方府。他先去城中空地,察看黑衫军们的情况,确定一切安好,才去织厂找方舞衣。
织厂里机杼声吵杂,数百张织机响个不停,女工们瞧见突然冒出的高大身影,眼睛全盯着他瞧,手上却没停。
如鹰似的黑眸扫过偌大的织厂,没发现舞衣的踪影。他皱起眉头,找到监工。
「小姐去丝厂了,今儿个蚕儿要吐丝,她说要去看看。」监工说道。
楚狂转身就走,穿过宽阔的街道,轻易就找到丝厂。他如入无人之境,沈默地走遍整座丝厂,甚至闯入养蚕的蚕室。绕了一圈后,他站在丝厂的大门前皱眉。
「小姐到浣纱湖旁的麴院去了,说是要替楚将军您拿些好酒回府里。」有人主动上前说道。
他点头,往浣纱湖走去。
楚狂直到如今才了解,方家的产业不搁在府里,而是搁在府外,整座浣纱城,全都是方家的产业,而府内精致的亭台楼阁,只是用来居住。富可敌国的方府,宅院面积虽然宽阔,但跟其他富豪相较,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浣纱城邻近大运河,城内密布着小运河,许多人家临水而居,出入都撑着小船。撑着船到了拱桥旁,将缆绳一绑,就能上岸做生意,方便得很。
他穿过大街小巷,每经过一处,身旁的人就沈默下来,瞪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想仔细地瞧瞧未来的城主。
浣纱湖水波潋磅,风光明媚,湖岸两旁三步一桃树、五步一李树,湖的后方,是连绵的山脉。
麴院靠湖临山,取山涧的水酿造好酒,除了进贡外,还贩售商家。
「小姐刚离开这儿,去湖边看荷农们采收莲藕的情况。」麴院的人说道。
他脸色一僵,转身又走。
「小姐回城里,跟绣工们讨论这季花样。」荷农边挖莲藕,边热心地告诉他。
绣工说:「小姐去染房看颜色了。」
染工说:「小姐去丝带坊选衣裳压边。」
丝带缇花工说:「小姐刚走,去监督疏浚筑堤的工程。」
将淙纱城绕完一圈,他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时,那纤细的身影才映入眼帘。她正乘着小船,持着纸伞站在船头,小船顺着渠道,即将划出城去。
一声巨大的咆哮响起,震得渠道两岸的人都呆住了。
「方舞衣,不许动!」楚狂大吼道。
她也被那声吼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正好看见岸上的楚狂。他一身黑衣,高大的身形在众人间,彷佛鹤立鸡群。他那模样,简直像是尊高大的战神,等着所有人跪倒膜拜。
在城民的注视中,他蓦地足尖一点,拔地而起,身形如鹰似鸾,笔直地扑向船头,轻易地就跃过十来丈的距离。
惊叹声响彻两岸,楚狂已经上了船。小船因突然的重量,稍微摇晃了一会儿,船夫技术精湛,立刻稳住,这才没翻船。
舞衣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已经像座小山似的,杵在她面前。她稍微挪开纸伞,仰望着他,发现他浓眉深锁,满眼阴骘不悦。
他正瞪着她,一声不吭,大手插在腰上。
老天,他板着脸的时候真吓人!
不过,舞衣也发现,不只是他皱眉时能让她着迷,就连他愠怒时的模样,也能让她看得痴了,几乎移不开视线。
「方舞衣!」楚狂开了口,声音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就像雷鸣。
她微微一笑,将纸伞搁在肩头,半转过身子,面对着光洁如镜的湖面。
「楚将军,我的耳朵很好。」
「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怀疑她脑袋有问题。
「请你不需吼叫,我听得到。」她笑意加深,还是没有看他。
他眯起眼睛,瞪着她瞧,怀疑地存心想激怒他。
方舞衣始终表现得温驯乖巧,对他言听计从,只在某些时候,会冒出些让他气结的话语,他起先不以为意,却慢慢发现,她说出这类话的次数逐渐频繁。
楚狂暗暗下决定,在成亲之后,要找时间教教她,让她懂些规矩。女人,就该听话!
「你找我?」舞衣淡淡地问,总算回头看他,端详他因风吹而凌乱的黑衫与黑发,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笑。
「对。」
「有什么事吗?」
看楚狂的模样、表情,大概已经找了她许久,说不定从她一出府,他就追上来了。在风里奔波半日,他的黑眸变得更加闪亮,凌乱的衣着,彰显了跋扈霸道的气势。
他主动来找她,让她很高兴。这是个很好的进展,他开始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发现她不见了,就满城追着她跑。
虽然嘴上没说,但舞衣笑在眼里,甜在心里。
楚狂开始在乎她了吗?
舞衣转动纸伞,伞上绘的花儿乱转,她的心也乱转。
他看着她,仔细地从绣花鞋、绢丝裙、罗纱袄一路往上看着,如炬似火的黑眸,半晌后才落在她清丽的小脸上。
之后,楚狂才吐出三个字。
「我饿了。」
第六章
小船划出渠道,进入浣纱湖。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她的丝裙。虽然是秋季时分,但白昼日光猛炙,气温燠热,丫鬟们知道她得跑不少地方,怕她被晒伤,细心地替她备着伞。
舞衣眺望远山,抿唇沈思。山边有着暗色积云,天候又燠热异常,不久后大概将有一场骤雨。
「楚将军是打算先回府里用餐,还是等我瞧完筑堤处,再一块儿回去?」她问道,抬起头望着他。
楚狂想了一会儿。
「一起回去。」
她微笑着,用慧黠的眼儿瞅着他。「我离府前,曾嘱咐人,把简册给您送去。敢问楚将军,是否已将简册看完了?,」
「我等着你念。」他扫了她一眼。
这事没得商量,她要是不肯念,那些简册就只会被扔在角落生灰尘。
舞衣转着纸伞,笑得更美。「你喜欢我的声音?」
他皱起眉头,继而不情愿地点头。
「女人的声音很重要吧?因为吹熄了灯,就只剩声音还听得见。」她追问着,偏着头儿望他,几络绑成辫的发落在绣花坎肩上。「啊,原来楚将军是因为我鼻子上没长瘤,又喜欢我的声音,才肯娶我的。」她下了结论,故意睨着他瞧。
楚狂再度决定,教她规矩的事,可要尽快进行!
见他面露不悦,她没再捋虎须,轻笑着转过身去,仰头感受着湖面清风。
「只念简册,实在有些无趣。不如往后我就领着您,实际观看浣纱城,那应该比纸上谈兵来得有效。」
他耸肩,浓眉未抬,只是挪动高大的身躯,为她挡去大半阳光。
这无言却贴心的举止,让她心头暖暖甜甜的,不禁回眸对他一笑,代替道谢。
「浣纱城里的事,都是你在负责?」楚狂问道,很好奇一个女人,怎么有能耐插手那些产业。
她垂下眼睫,没有看他。
「家兄体弱,舍弟年幼,才会暂时由我处理。」纸伞转动,花儿也跟着转啊转。「当然,等到成亲之后,这些事就由楚将军作主。」她温驯地说道。
他满意地点头,但一想起那些繁杂事,眉头又破起来了。方舞衣懂得进退,知道自个儿身分,这自然是件好事,但他可没把握,可以顺利接掌这座城。
不过,话说回来,她处理的范围,也广得匪夷所思,从织造到酿酒等,无一不包,甚至还必须监督筑堤。
他在北方见过不少城主,镇日只懂玩乐,不管老百姓死活,都靠着搜刮民脂民膏,养得脑满肠肥,倒不曾见过,哪个城主像她这么操劳的。
「为什么需要筑堤?」楚狂问道,发现小船在宽阔的湖面上划动,湖的北岸有一条修筑得差不多的堤防。
「浣纱湖跟大运河联系,疏浚工程由方府处理。」她解释着,半弯下腰,用手拂过清澈的池水。
「为何不是官方处理?」
「处理过,但事倍功半,只好委托方府。」她指着运河的方向,继续往下说。「疏浚时,会挖出大量淤泥,为了防潮,所以筑堤。」
「潮?」他皱起眉头,瞪着眼前的湖光山色。
这儿又不是海,哪来的潮?
「浣纱江东流入海处,跟海潮相击,以潮高、多变、凶猛而堪称一绝,八月十五中秋至十八日,可激浪到数丈高。」她伸手拂开粉颊上的一络发丝。「中秋快到了,楚将军若是有兴趣,可以跟着城民一块儿观潮。」
他点点头,兴趣却不大,目光凝在堤防上,逐渐流露出狐疑的光芒。筑堤的工人里,有许多身影看来熟悉得很。
小船靠了岸,停泊在修好的那段堤防上。
舞衣提起丝裙,姿态娉婷,正要举步踏上堤防,腰间却陡然一紧。她的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腾空。
她心头一慌,以为是踩空了,纸伞被抛开,她急着稳住重心,一双手有什么就抓什么——
不偏不倚,刚好就圈上楚狂的颈项,娇小的身躯也落进他怀里,贴得格外的紧。
直到身子踏实了,舞衣才发现,是他突然出手,扯住她往身上拉,非要抱着她上岸,才让她瞬间乱了步伐。
「放开我。」她轻声说道,粉脸又添三分绯红,察觉到堤防上的所有眼睛,都盯着他们猛瞧。
他没有回答,固执地抱着她,足尖一点,轻易跃上堤防。等到确定安全无虞后,才松开手,冷眼看着她像只兔子似的,火速跳开。
堤防的工头瞪大了眼,首次瞧见舞衣的尴尬模样。
「呃,舞衣小姐——」
「雪姨人呢?」舞衣抢着问道,转过身去,故意不去看楚狂,努力想保持镇定,红潮却难以消褪。
工头呆了一呆,过了一会儿才恢复。「监工在亭子里。」他说道。
舞衣点头,往堤防的另一头走去,对着城民们点头微笑。她发现,城民落在她身后的目光,比落在她身上的来得多,他们都在看楚狂。
堤防上有一个木搭的小亭,上头铺着防水的绸缪,布料因狂风大作而猎猎响着。亭前的布料被卷起,里头有着简单的桌椅,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盘发妇人,穿着一身轻便衣裳,正坐在小亭中。
「雪姨。」
亭中的妇人抬起头来,正持着朱笔,规划工程进度。她先是对舞衣微笑,视线落在舞衣身后那高大健硕的身影时,表情显得有些诧异。
「工程进度如何?」舞衣问道,站在亭前,倾身看着雪姨画的图表。
「进度超前了,在中秋潮来前,堤防就能筑好。」雪姨回答。
「怎么没看见喜姨?」筑堤是件大事,由两人共同负责,二十多年来不曾出过差错。
雪姨无奈地摇头,放下朱笔,指着工人们。
「先前来过,看见新调来的人,发了顿脾气,掉头就走了。」她的目光,再度投向楚狂。
舞衣点头,暗自庆幸喜姨没待到这时候。要是让喜姨瞧见,楚狂也上了堤防,还在众人面前对她又搂又抱,喜姨肯定又要火冒三丈,迭声连嚷不赞同了。
「老大。」一个男人走过来,上身赤裸,肩上扛着两担土,赫然是雷帐帐主。
楚狂蹙着眉,点头回应,锐利的目光在堤防上绕了一圈。他刚刚没瞧错,百来个黑衫军全脱了军服,在堤防上跟着城民一起干活。
「怎么回事?」他冷声问道,锐利的眼光瞥向舞衣,知道这事铁定跟她脱不了关系。
她没回答,雷帐帐主倒抢着告状。「早上你前脚离开,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