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好勇气,舞衣才离开闺房。她从未这么用心打扮过,一心只想让楚狂惊艳,见到她第一眼时,就为之倾倒。
她忐忑地走入大厅,站在门前,紧张得难以呼吸——
舞衣等待着。
沈默。
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停,却没人吭声。他们的嘴正忙,没空说话。
舞衣蹙起眉头,甚至轻咳两声,想换取注意力。
仍是沈默。
倒是有个男人,抱着个猪头猛啃,头也不抬,把空盘递给她,要她再去端菜。
根本没有人看她一眼,大厅里的男人们,眼里只看得到食物。
她拿着空盘,困惑地眨着眼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有生以来,她可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
吉祥暗花缎的桌巾,早被染得脏兮兮,男人们埋头狂吃,甚至懒得用到筷子,抓起一道烤鸭,徒手就拆了鸭骨架,抱到嘴边啃咬,烤鸭香喷喷的油渍四溅,溅着了他们的衣服,他们也不理会。
毕竟,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到不能再脏,溅上几滴鸭油,又算得了什么?
「小姐,他们真的是黑衫军?」春步小声地问,扯扯舞衣的衣裳。
舞衣点点头,直视着楚狂。
他没空,更没发现她的注目,正举起整坛好酒,仰头就喝。
他的五官严酷,下颚满布几日没刮的胡渣,身上的长衫极脏,还被刀剑削出几道口子,露出黝黑的肌肤。他看来那么不修边幅,更显得粗野狂放——
「你没认错人吧?」秋意问得更小声,她实在怀疑,小姐会不会没认清楚,反倒放了盗匪入城。
男人,尤其是饿昏头的男人,进食时的声音跟模样,简直让人不忍卒睹。春步跟秋意,两人缩着肩膀,不安地瞪着眼前媲美大屠杀的进食场面。
这此勇人倘若真的是名动天下、立功无数的军队,怎么会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进门就狂吃不已呢?黑衫军们,难道是把杀气全用在食物上?
「这些人,是因为衣服很脏,所以被称为黑衫军?」雪姨不知何时,已走到大厅外,诧异地提出疑问。
舞衣没有回答,只是把空盘交给丫鬟。
她是知道黑衫军的军饷用尽后,他们过得挺艰辛的,可却没想到,他们刻苦到这种程度。要不是认出那面旗,她肯定也要以为,这狼狈的队伍是盗匪。
她张开嘴,正想为他们解释,喜姨倒先开口了。
「我反对,我反对,反对!」喜姨迭声说道,秀眉紧拧着。
舞衣无奈,克制着叹气的冲动。
「你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雪姨问道,眼里都是困惑。
「小姐,您就不能找个知书达礼的吗?」春步快哭了。她不想要一个野蛮人来当方家的姑爷啊!
另一个女人加入讨论,也持反对意见。「对啊,最起码,你也该找个吃饭会用筷子的男人。」
「织姨,您回来了?」舞衣诧异的说道。「您不是去了锦绣城里卖丝绸吗?」
织姨在城内管理丝绸织造,是娘二十五年前从北方带回来的纺织能手,每年有两旬的时间,会居住在锦绣城,跟胡商们做丝绸买卖。
「我看见烽火,知道城里来了盗匪,连忙赶回来。」织姨盯着大厅内瞧,猛摇头叹气。
这些男人坚持双手万能,根本不去碰筷子,一双沾了油脂菜汁的手,不是往身上抹,就是抓起桌布擦拭,看得她快昏倒了。
天啊,那可都是上好的缎子啊!
舞衣勉强挤出微笑,忙着安抚阿姨们。
「他们从北方赶来,是因为累坏了,才一时忘了礼数。等肚子填饱,他们就会记起礼貌的。」她努力为男人们找藉口,期望他们快些吃饱,好恢复一些理智。
「有一个人吃饱喝足,已经躺下来了。」春步说道,踮起脚尖看着厅内情形。
「他要做什么?」
「他拿了织锦枕去枕着头。」
织姨倒抽一口气,脸色更白。
「不,不行,不行拿我的织锦枕!」那个肮脏的男人,想把头枕在她的织锦枕上睡觉?!
「织姨,您冷静些。」舞衣连忙说道,挡在织姨面前,就怕织姨扑进大厅,掐断那个男人的脖子。
春步继续观察,也在心疼那个织锦枕。唉,那可是城内最好的织锦制成的,是舞衣小姐及笄时,织姨送来的礼物呢!
「他好像是要睡了。」
「睡了?就在大厅上?」雪姨惊呼。不用床不用被,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呼呼大睡?
「他开始打鼾了。」秋意宣布。
舞衣发出呻吟,小拳头在身侧握紧,笑容快挂不住了。她对付盗匪时游刃有馀,处理起这状况,却觉得头疼不已。
「呃,或许等到睡一觉醒来,他们就会恢复礼貌。」她说词用尽,眼看就要挡不住愤怒的娘子军。
「我反对。」喜姨的口吻一向冰冷,见着男人们的表现,更是变得比腊月时的北风更刺骨,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喜姨重申反对立场,其他人起而效尤,纷纷跟着点头,眼里闪烁着抗议的光芒。看在舞衣的分上,让这群野蛮人进城当客人,已经很勉强了,更遑论让他们的领袖娶舞衣,进驻浣纱城。
娘子军们一想到那种情形,就吓得脸色发青。
「别急着下定论,再给他们一些机会,毕竟他们帮着打退盗匪,功不可没。」舞衣以退为进,使出缓兵之计。
女人们面面相觑,倒没提出异议。
大厅里的男人们,这时终於填饱肚皮,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厅内酒香四溢。
其中,坐在主位旁的秦不换,仍维持一身乾净,月牙白的衫子没沾上半点油渍或酒滴。他进食时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跟这些战士相比,显得斯文许多。
「老大,吃饱喝足,该麻烦你付帐了。」他放下酒碗,嘴角露出浅笑。
「付帐?」夏道仁还在啃着一只鸡腿,困惑地抬头。「怎么付?我们早没银子了。」军饷全花光了,战袍也早就进了当铺,黑衫军早已口袋空空,要拿什么来付??
肚子填饱了,他才有办法观察四周。先前饿得昏头,忙着抢食物,这会儿才发现,这屋子漂亮极了,比起王侯家可毫不逊色。
难道这顿不是主人请客,还要他们付帐吗?
夏始仁拿了根猪肋骨,往弟弟头上敲。「笨,你把方肆的信给忘了?」为啥模样一样,脑子却差这么多?
夏道仁恍然大悟。「啊,对了,老大要娶那个鼻子上长——」话还没说完,那根猪肋骨已经塞进他嘴里了。
鼻子上长什么?
舞衣竖起耳朵听,十分好奇,却只听见呜呜的呻吟声,没法子听到下文。不过从那些人的反应看来,她猜测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男人们全拿饱含歉意的目光看着楚狂,这一路上,夏家兄弟老是在胡说八道,把大夥儿心里搞得七上八下。
楚狂放下酒坛,浓眉再度聚拧,好心情已烟消云散。
「快点把那个女人叫出来。」他的声音冷硬,脸色难看。
「呃,哪个女人?」
「方舞衣。」他吐出那个名字。
徐香缩缩脖子,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凶地说出小姐的名字。整座浣纱城,提起舞衣小姐,哪个不是嘴角含笑?
「是。」她福身,往厅门走去。
「这么急着就义?」秦不换挑眉,又倒了一碗酒。这酒香醇浓烈,肯定价值不菲。
「这事情愈快结束愈好。」
「别忘了,成亲不是拜个堂就可了事的,你还必须跟那女人上床。」秦不换面带微笑地提醒。
楚狂转过头,眯起黑眸。虽然跟秦不换有十多年交情,他这会儿却有掐死秦不换的冲动。这家伙似乎觉得,他将娶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是件很有趣的事。
角落里传来低沈的声音。
「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一向惜话如金的北海烈开了口,放下酒坛。黑衫军尊称他一声烈叔,对他的尊敬仅次於楚狂。
「这是最好的办法。」楚狂冷冷地说,没打算改变主意。他是首领,不能让弟兄们饿死。
「那就辛苦你了。」秦不换举起碗,微笑不减。
「老大,多喝点酒,醉了,比较没那么可怕。」虎帐帐主提出建议,扛了一坛酒放到楚狂面前。
「万一醉了,该怎么拜堂?」龙帐帐主问,还附赠个饱隔。
门口传来女人的冷笑,伴随讥诮的口吻,像根针似的,刺得男人们不舒服。他们转头,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厅门前已挤满女人。
「省省吧!连南陵王想当方家姑爷,都还当不上呢!」织姨说道。
填饱肚皮后,这些癞虾蟆还妄想娶舞衣呢!拜堂?哼,去拜祖宗吧!
「瞧他们还说得那么委屈,哼!」春步哼道。
「住口。」舞衣低声说道,不许丫鬟再火上加油。
几位阿姨就已让她疲於应付了,实在不需要这两个丫鬟再来搭腔凑热闹。
「但是,小姐,想娶你的人多到可以填平浣纱湖,他们却那么说,活像你嫁不出去似的。」秋意也不服。
舞衣摇摇头,要两个丫鬟噤声,这才回头看向楚狂。
他在看她。
那双深邃的黑眸落在她身上,一瞬也不瞬,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就再没有移开。有那么一刻,她被他的视线震慑,感到某种异样的慌乱。他的目光那么锐利,锁住她不放,像头猛兽正在看着猎物——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看她,眼睛瞪到最大,表情中混和着惊艳与讶异。
大厅再度被沈默笼罩,只是,这回不是因为食物,而是为了舞衣。
「啊,她鼻头没长瘤!」夏道仁吐出猪肋骨,率先喊了出来。
事实上,方舞衣非但鼻头没有长瘤,还美若天仙,比他曾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丽。她生得纤细娇小,粉肩柳腰,彷佛一捏就会碎了,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任何男人被她凝神一望,只怕三魂七魄都要飞了。
方肆的妹妹,居然是个绝色美女!
夏道仁眼睛发亮,用手肘撞撞楚狂,笑得合不拢嘴。
「老大老大,赚到了。」他兴奋得很,冷不防鼻子上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打横飞出去。
北海烈侧身让开,没有挡路,还举起酒坛,免得坛子被撞翻,糟蹋好酒。无人搭救的夏道仁狼狈地摔在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众女子倒抽一口气,被这举止吓着。
「好野蛮呐!」春步小声说道,猜想那人肯定跌得很疼。
「不过,打得好。」秋意说道。那拳可是替小姐出了口气呢!
这句话倒得到全员赞同,动作一致地猛点头。
有了惨痛的前车之鉴,没人再敢放肆,只有秦不换不怕死,仍赞叹不已,在旁摇头晃脑。
「啧啧。」俊美无俦的脸庞,露出陶醉的神情,那模样让女人们都心儿一跳,即使是舞衣,也有瞬间被他的美貌迷住。
只是,秦不换压根儿没在瞧舞衣的长相,迷倒众生的一双眼,直在她的丝裙跟绣鞋上打转。
「赚到了赚到了。」他终於下结论,还贪婪地咽着口水。
楚狂转头,举起拳头,危险地眯起眼睛,怀疑他也想挨上一拳。
秦不换伸出手,要楚狂先别发火。
「我说的是裙子跟鞋子。光是那件丝裙,就价值万金,够养咱们四、五年。」糟糕,他的眼睛移不开!
传说西川织署曾取百鸟羽,夹入彩丝织了两件丝裙,行走时裙波荡漾,能变化出不同颜色;白昼日光下看是一色,夜里灯影下看又是另一色。
织署又取百兽毛,夹入彩绢绣了两双鞋,鞋面上清楚地绣出百兽姿态。
「当初,皇上的爱妃买去一裙一鞋,另外的一裙一鞋,却下落成谜。原来,都让方家买了。」秦不换恍然大悟。
秋意摇头,神态颇为自豪。这群人讨厌得很,但看在这人长得这么俊俏,她勉为其难地回答:「不,这裙鞋根本没卖。」
秦不换挑眉,更感兴趣。
「没卖?」
「西川织署也属於浣纱城产业,织工们当初做这衣裙,就是为了献给小姐,被买去的是试作品,可比不上小姐穿的。」春步答腔。
舞衣摇头,轻声制止。「春步,别胡说。」这要传出去,可是藐视皇家的大罪啊!
秦不换笑得更迷人,是知道浣纱城富庶,可他没想到,竟是富庶到这等地步。光是方舞衣的一条丝裙,就教他心头狂跳,比看见金山银山更兴奋。
看来,楚狂跟方舞衣成亲后,黑衫军绝对是吃香喝辣,衣食无虞,再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趁着讨论衣裙的时候,织姨奔进大厅,把鹰帐的帐主踹下枕头,慎重地抱起枕头,无限怜惜地又拍又吹,还泄愤地踹了半梦半醒的鹰帐帐主一脚。
「这织锦枕连舞衣都舍不得用,你竟拿来睡?!」她气呼呼地说道,又补上一脚。
鹰帐帐主迷迷糊糊,又挨了一脚,坐在原地困惑地揉着头,接着不敌周公召唤,两手一摊,大剌刺地倒回地上,如雷般的鼾声再度响起。
舞衣没能去阻止织姨的「暴行」,她的视线被楚狂锁住,像被冻在原地似的,丝毫动弹不得。搁在丝裙上的小手,此刻捏得更紧。
楚狂看着她,严酷的五官上看不出表情。他是天生的领袖,不怒而威,连沈默也能让人震慑。
厅口厅内的人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望着他。沈默更浓重了些,众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静得连细针落地也听得见。
半晌之后,低沈浑厚的嗓音才响起。
「你是方舞衣。」他问,视线仍没移开。
「我是。」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