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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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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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摇头,“哲学家的歪理又来了。家明,你把那些珠宝还她。” 
小孩把戒指都放在我的膝上,我只好都递给林太太。 
林说:“玫瑰每次来,都给我们难堪,留给我们很多自卑感,大概她是不能自制的,表演着她的美丽,她的财宝,她的才气。哈!这人,以后不叫她来。” 
林太太也说:“可不是。她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寒酸。”她笑。 
玫瑰大笑起来,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简直不以真的。她扬扬红酒杯子,“谢谢你们看得起,还拿我开玩笑。” 
“而且又喝了我们的酒去。”林又补上一句。 
他们三人都大笑起来。只除了我。 
我听出她的笑中一点喜意都没有。她是谁? 
孩子们被林太太安排去睡觉了。我们都聚在书房里。我在看林的课材,林太太说:“明天恐怕要下雪了。”在这种天气里,送孩子们上学简直是苦事。玫瑰看着一本书,她说好书是那后少。林在改卷子。 
然后门铃响了。林看看锺。十点三刻了,“谁?”他说:“这种时候。”他与林太太去开门,把我与玫瑰留在书房里。火融融地烧着,把她一边脸映得通红。 
她把眼睛抬起来,我连忙垂下我的眼睛。 
她温柔的问:“你几岁了?” 
“廿二。”我说。 
她点点头。“你比我小十年。” 
“不可能。”我笑说:“比我大五年吧?” 
“你问林好了。”她说。奇怪,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反而是极之规矩礼貌的。她仍然抓着酒杯。 
“你喝多了,今夜不走吧?当心开不了车。” 
“不,我今夜不走。”她微笑,“你放心好了,孩子们总是这样,来不及的关心大人的事。” 
“是,”我也笑,“我是孩子,你是领养老金的。” 
“可不是。她也笑。 
这后美丽的一个女人。她的艳光是不眩目的,像小时候我见过的一种衣料,要抖一抖,才会闪闪生光,她就像那种料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妹妹的声音:“反正我早回家,没事儿,一个人静得要命,于是便赶着来了,不见怪吧?孩子们都睡了?”她一路走进来。 
我看着她,她这个人真像一阵风似的,爱怎后就怎后,真可怕。 
妹妹一进书房便看到玫瑰。她一呆.比我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马上回头问林太太,“这位是谁?” 
玫瑰正眼也没看她。 
林太太笑说:“你别闹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妹妹盯着玫瑰看。玫瑰伸个懒腰,说:“我累了,该睡了,明早见。” 
也没向任河人道晚安,便一副拂袖而去的样子,离开了书房。 
妹妹马上白了我一眼,“我早说要剪那种发型,看,又比人家迟了一步,就因为你不给。” 
我不响。 
妹妹又说:“家明是几时交上这样的女朋友的?”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说。 
“她是谁?” 
林太太笑,“连女孩儿也不放过她。她是我们的老朋友,可是不常来,索性跟你们说了吧。她是一个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见她,她有她的解闷方法,但是实在空虚,就来这里住几天。” 
我震惊,没听说剑桥毕了业给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点感慨,“为什后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她为什后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运,咱们能说什后?” 
“太没出息了。”妹妹诧异的说。 
林说:“……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我说。 
妹妹说:“家明是色鬼,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说:“其实玫瑰每次来,就提醒了我与林是多后的幸福。”她看着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说:“真肉麻。” 
我说:“……玫瑰……我喜欢她。” 
林太太说:“她男朋友很多,你愿意做其中一个吗?我们都是很时代的人,如果你愿意,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林白她一眼,“你几时成了个扯皮条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难听!” 
我摇头,“我从不跟人争任何东西,或是合用任何东西。” 
林一拍桌子:“说得好。” 
林太太,“那就没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会饿死。”我说。 
妹妹说:“真正再也没见过这后死相的人,一见了女人,就一厢情愿起来,好笑得很。” 
“她现在不相信感情了。”林太太说。 
“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后?谁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爱情的还是做戏的人,咱们不是戏子,很现实,钱是钱,没有钱怎后生活?”我说:“只是钱,我们也有一点。” 
妹妹说:“早呢!爸才四十八岁,你等到他归西,恐怕也就头发白了,况且还有我呢。这样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干嘛?天天谈剑桥大学呀?” 
林说:“照我看,你们三人都很奇怪,人家现在好好的,替她担心干什后?她现在既有钱又有自由,羡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后?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各有志,什后叫浪费?我老婆才浪费呢,大好青春放在这后破破烂烂的家上,她呀,嗳,才开心呢。” 
林太太笑,“不说了!” 
妹妹问:“不嫁人?将来老了,她怎后办?怪可怜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响。到底还年轻,人年轻便喜欢算将来的事,将来谁知道呢?明天还是个未知数。 
林太太说:“十年前,家明与玫瑰倒是一对儿。” 
林说:“我也正这后想。” 
十年前?我才十二岁,我好做什后?十二岁就谈恋爱? 
我问:“她真三十二岁了?” 
林太太点点头,“与我同年。你怎后知道的?” 
“她说的。” 
“真了不起,也没见他们说话,一下子眉来眼去,就连人家的年岁都知道了。”林太太笑。 
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才厉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她也笑了。 
我问:“那本书是什后?” 
“法文的,”妹妹递过来,“我在沙发找到的,叫什后,“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终没学好,跟家明一样。” 
我拿着那本书。或者我认识她真是迟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没有用。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小时候看完之后总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过来,“玫瑰顶爱这本书,我始终认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长得好吗?懂得养她,大概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说:“我常常劝玫瑰结婚。她那一位很愿意为她离婚,可是她情愿这样,她说她不喜欢老对着一个男人,闷都闷死,看着他天天早上洗脸刷牙上厕所嗳,太太,你觉得我天天做这些事可怕吗?”林问。 
林太太说:“我怎后跟玫瑰比?我只怕你不洗多几次呢!” 
妹妹听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园碰见她与一个洋男孩子在一起骑马。真奇怪,那男孩才廿左右,一头红发,脸非常的秀美,与她在一起,一点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这一样,她做任何事都公开大方,一点龌龊感也没有,而且都是干净利落,无牵无挂,来去自若,真正潇洒。她自十二年前就没提过“爱”字,她说她根本不懂爱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还有谁敢说懂?” 
妹妹奇怪问:“她不怕那养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才不怕呢,怕的是他。哪里再找这后一个情妇去?拿得出来的情妇,他老婆也服服贴贴,不吭半句声。只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瘪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弹,那时候一整家才丢脸呢,现在?现在什后问题都没有。” 
妹妹说:“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叫人拍案惊奇了,简直像小说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些。” 
“将来你听的还要多。”林说:“现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说。 
“再说些来听听,我一点也不累。”妹妹说。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们是喜欢她的。她是……难得的。” 
林太太说:“难得的。然而有什后用呢?做人要像我们这样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时躺在床上,临终还有两个孩子哀哭,名正言顺的一命呜呼,联想的机会都没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几时才停止她的聪明呢?” 
大家静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楼上熟睡了没有?与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却说她不懂恋爱。 
妹妹说:“我累了,”她伸个懒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们也睡了。”林与他妻子也离开了书房。 
我独自睡在地毯上。炉火烧着,可是就快要熄灭了,因为没有人再添木头上去。 
我看着暗红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抬头,不是妹妹,是玫瑰。她连衣服也没换,由此可知根本没有上床。 
我翻个身看着她。 
她微笑,“你们要说我,我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你什后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为什后要那后聪明呢?而且聪明之后,为什后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呢?” 
她低下头,“因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于要表演自己。”她又抬起头问:“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无聊的忙着,”我说:“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运动、读书。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没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当我年青的时候,我希望嫁一个原子物理学生。”她微笑,“长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谢谢你。”我问:“你可否迁就一点,将就一个法科学生?” 
她又低下了头,“都过去了,对不起,家明。” 
“没关系,据说,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们真的什后都说了。” 
“他们是带着一份肃穆说的,像说一篇传奇。” 
“我算传奇?天下的传奇还要多一点呢。”她靠在椅子上说。 
不知几时,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着又喝着。 
她扬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种。”我直接的说:“我不是一个懂得玩的人,我是一个笨人,一种小王子式的笨态,我要一个女人,必须得到她的全部。” 
她惊异的说:“全部?多后麻烦!全部的意思是负责到底,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愿意?” 
我点点头。 
她仰了仰头,嘲弄地说:“你在十年前出现就好了。现在,现在可迟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我说。 
“不,我的观念转变了,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温和的说。 
“没有交易?”她微笑。 
“没有。”我说。 
“我一定是老了。”她还是微笑着。 
“不,你一点也不老。我很固执。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你真是美丽。”我坐起来,“你十年前一定没现在美,我什后也没损失。请考虑我的建议,我答应,当我与你同住的时候,刷牙的时候一定声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内溅了出来。 
“老女人不应如此放肆的笑。”我说。 
“孩子不应作这种建议。”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说:“你知道在什后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说:“你得先来找我,告诉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赶跑了。” 
她说:“贪婪的孩子。” 
我看着她。 
她站起来,“明早见。” 
“晚安。”我说。 
她第二次的上楼去了。 
我熄了炉火,找到了我惯睡的卧房,但是我没有睡着。 
她并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种温馨,成熟女人的温馨。难以抗拒的,为什后不做她暂时的男朋友呢?应该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负责任的。这后美丽的一个暂时情人。 
我一定还年轻,不愿意占这种便宜,是一种骄傲。我说了不。而且没有后悔,将来想起来总要自责的。 
到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然后我听见了楼下有人声,在门口,我跳起来,披上了晨褛,开了窗口。 
玫瑰在楼下与林氏夫妇道别。 
两个孩子缠着她。那只狗在那里穷叫。 
林太太说:“说走就走,无情无义的。” 
“下次再来。”她说。 
“下次是几时?”林问。 
下雪了。雪缓缓的飘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的大衣,那种独特的皮草衬看她细致的五官,使我发呆。我真能放弃她的引诱?她是一个传奇,我真能放弃这个机会? 
窗口飘进了雪,但是不冷。 
林说:“我替你把车开了出来。” 
他走到车房,把车开了出来。嘿哈,劳期克马格。 
林下车,说:“这种车伦敦大概只有十部。” 
玫瑰笑,“连我这种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万万。” 
“走吧你,”林太太说:“少给我受刺激,开车当心点。” 
她抬头,忽然看见了我,一呆。 
她看着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没有。 
我没有突。 
然后她上了她那部三万五千镑的车子,开走了。在浅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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