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贞说下去:“这个失眠症,一直要待进了大学才不药而愈。”
刘彦平思潮如野马奔腾,不可收拾,他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找到伴侣了。”
玉贞也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完全错了,大学我并没有住宿舍,我与一位女
同学合租一间两房公寓,那两间房,同现在我这屋子的间隔一样,是贴连的,两房共用
一墙。”
刘彦平心痒难播,“慢着,你那室友,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生。”
刘彦平却更觉刺激,“你同她——”他坐立难安,又怕不慎失言,玉贞会恼怒,他
就没故事可听,于是强忍好奇心,咳嗽一声,待玉贞把话说下去。
只听得玉贞轻轻道:“那女孩是混血儿,长得极美,她身段之曼妙,同性都按捺不
住,想多看几眼,追求者众,天天有男孩子送她回来。”
刘彦平睁大双眼,知道故事已进入精彩部分。
玉贞从来不与他谈及这种题目,今夜忽然透露心声,是刘彦平意外之喜。
“那公寓是老房子,楼顶高,可是墙薄,不过是隔板,邻室一举一动,清晰可闻,
开水龙头、抽水,都听得一清二楚。”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
“室友时常有留宿的朋友。”
刘彦平几乎没哗一声叫出来,他双耳已经烧红。
玉贞嘴角一直含笑,“照说,我应抗议才是,可是我没有,我一直与她住了三年。”
刘彦平清一清喉咙,得罪女友在所不计,“你,加入了他们?”
谁知玉贞想了想,竟然答:“可以这样说。”
刘彦平简直受不了这种刺激,“什么,你,你——”他忽然又看不开女友过去那样
开放。
玉贞像是决定坦白,她的声音迷茫而温柔,“邻室的嬉笑声令我安然入睡,从此治
愈了我的失眠症,使我生活恢复正常,精神充沛,功课突飞猛进。”
刘彦平张大了嘴。
玉贞轻轻说下去:“我爱听他们一举一动,那使我想起极小极小之际,父母恩爱的
情况,我忽然重新得到了安全感,所以不再失眠。”
刘彦平提着的、心放下来,可是骤然又吊上去,“你有没有请教过心理医生?”
玉贞且不去回答他,“每个晚上我都希望室友的男伴会留下来,她失恋那阵子,我
比她还惨,顿失依靠,整晚辗转反侧。”玉贞哈哈笑。
刘彦平追问:“你有没有看心理医生?”
“大学毕业之后,我终于去看医生。”
“怎么说?”
“医生很开通,他说,人总得找点慰藉,你喝酒他服麻醉剂她嗜赌,既不妨碍他人,
无谓强加压抑。”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这么说来,你多年都没有改过这个习惯?”
玉贞摇了摇头,如云的秀发更加松散,她狡黠地微笑反问:“什么习惯?”
“窃听的习惯。”
“不不不,我并没有把耳朵贴墙上,乡室的声音隐隐约约,自然而然传到我耳中。”
“这,算不算不正常呢?”
玉贞趋向前去,鼻尖几乎贴到刘彦平的额角,“你说呢?”
刘彦平实在无法定夺,这大概同拿高跟鞋盛香槟喝差不多吧。
不过,他关心的还不是这些,他松了松领带,指看两间相连的房间,喉头焦燥,
“哪一间是你的卧室?”
玉贞起来,推开其中一间房门,“是这间。”
刘彦平的一颗心剧跳,“这些年来,你怎么解决你的睡眠问题?”
玉贞看看腕表,“二十分钟到了,你该走了。”
“喂喂喂,玉贞,房里有人吗?说给我听呀。”
“刘彦平,你自己讲的呵,到了时间,你一定走。”
王玉贞一直把刘彦平推出去,关上大门。
让他失眠好了,那么会胡思乱想的人应有此报。
玉贞卸妆淋浴,熄了灯。
没有,那么多年的习惯并没有改过来,所以她住的公寓一定要有邻室。
她推开卧室隔壁的那扇门,房里什么都没有,只得一座茶几,几上放着一架小型电
视连录像器,玉贞放进一卷录影带,关上门。
科学昌明真有好处,明夭,她会告诉刘彦平,邻室没有真人,她一样不用失眠。
制作:月儿
夏季之梦
作者:亦舒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毕业回来,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五年整,间中虽然也放过假,升过职,但是天天开这辆小车子,走这条路,老是到同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吃早餐、上班、对着同样的文件、那班同事、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开车回家、扭开电视,看新闻报告,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怕日久会发疯。
这样子因循的生活使我悲鸣,我不是不向往阳光空气玫瑰花,我梦想着与一个棕色皮肤、大眼睛的女郎跳舞至天明,我渴望,但是仍然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涯,寂寞如沙漠。
周日早上简直不愿起来,一直躺到中午,胡乱做些东西吃,想出去看场两点半电影,毕竟挺不起劲来穿衣服开车子出去买票子,于是便专等晚报来看晚报。
巴不得到星期一。
几张唱片听得烂掉,电视节目厌透,中环那几个肯赴约的女郎也不能再吸引我。
我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星期六下午逛街,一模一样的领带买了三条,心不在焉,不知所云。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片云彩,不必降临到我身上,能够在旁瞧瞧也是好的。
我的心飞到老远,到浅水湾滩头,远边的白浪缓缓卷上来,洁净的沙滩,碧蓝的天空,野火花烧满了树头,在去年夏天,我常到沙滩的东翼,在那里,几乎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美女,独自坐在张帆布椅上晒太阳。
她有修长的腿,略为瘦削的腰身,穿比基尼,长发散开,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彩。
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我并没有走向前去与她说话。
在那种轰烈的艳阳下,只要看到一个同道中人,已经心满意足,认不认识已不重要。
我不知过她有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去年一年,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
她小小的红色泳衣给我带来欢愉。
夏去秋至,我在家瑟缩的时候,不是不后悔的,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如果一直进行下去,或许可以发展到一齐在暖炉边读小说。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未尝不是一种奢侈,我做人永远带着傻气,干什么都讲究姿势。
为着表示自己不是急色鬼,不惜牺牲这个机会。
但凡牺牲,最大的代价是要人知道,现在我放弃也是白放弃,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道,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呆瓜。
今年夏天,不知道她还是否会去到沙滩,浅水湾酒店都要拆掉了,我再也不能够在游完泳到那宽大的露台,吃一客冰淇淋才回家。
去年常常在星期三上午去晒太阳,也曾受过嘲弄,姐姐就不信我一个人游泳。
“恐怕有人在等你吧。”
其实没有,要找亦不难,但确实是没有。
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我蠢蠢欲动。
公司还会准我告假吗?我还能在淡水湾滩头见到那个女郎吗?一切都令我兴奋。
我这个小人物,过着安定的生活,胸无大志,连老板的怒声都不能再令我心跳,但我渴望到那个白沙滩去寻求我夏日之梦。
我爱煞了那个环境。
与那个人。
为爱而爱了,我照照镜子,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士。这么天真。
才四月初,我已经翻出那些潜水工具,预备大展鸿图,都说我疯了。
如果再困在办公室内,我可不担保自己不疯。
那些女职员喋喋地讨论东家长西家短:陈太太不会做事,林小姐只会抛媚眼,老板如何不合理,别人多么幸运,她们的功夫又如何吃重等等,贤的全是自己,错的全属他人,生活实在痛苦……
而男同事又专攻狗马经,赌得不亦乐乎,人生毫无宗旨。
我是寂寞的,不敢说自己曲高和寡,不过我确实不愿与他们来往,老板请吃饭,我总推搪身体诸多不便,藉故失踪,是以他们说我更年期。
后来得以升职,连自己都觉得诧异,怎么搞的,吹拍捧都不懂的人,居然高升,咦,皇天似乎尚有眼呢。
到了沙滩,心先一宽,四月初人少,等到放暑服,那还得了。
我没见到那个女孩。
也是意料中事。
人家也许转了工作,不能白天活动。
也许不再爱晒太阳。
也许我永远遇不见她了。
多么浪漫,人生的缩影,注定我们只在一个夏天见面,以后各奔东西。
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但她是这么美丽,因此我心荡漾,那小小的红色泳人,整个白色的滩头只余她一人……
今天只有我一人。
我感慨了,多么快又一年。
我一次又一次的潜入水中,直至筋疲力倦,回到沙滩上躺下。
远处有一群非常非常年轻的孩子,约莫十五六岁,闹哄哄的听音乐、起舞、玩游戏,因人数不多,因此观望之余,有一阵可喜。
我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
努力读书。
我实在太用功太用功,不是念课本就是工作,错过了许多热闹盛事,天资不佳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往往得花费太大的劲来追。
正像现在,为了一点点理想,我拒绝了城中不少可爱的女郎,在别人眼中看来,何曾不是一宗损失。
对我来说,也是损失。
那日我收拾回家,心中带着一丝悲凉的快感:意料中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她,心中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姐姐坐在我客厅中吸烟,伊在吸烟时出奇的美,寂寥而高贵。
她缓缓喷出一口烟,问道:“你最近越来越钻牛角尖了。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明白吗?”
我说:“我很不快乐。”
“在某一个范围内,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相信你应该明白这道理。”
“我明白,但做不到。”
“顺着自己的情感做未尝不是美事,但做人要以快乐为宗旨。”
我问:“老姐,你快乐吗?”
她说:“不,我不快乐。”她按熄了烟,“但我是一个女人,快乐与否并不重要,你是男人,身负重任,最低限度得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养儿育女,你总得振作。”
我颓丧地躺下。
“或许我们两人对这世界都太过挑剔,”姐姐说:“我们要将要求降低一点。”
“你先做。”我笑。“你先结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老姐光会说人,她自己就是一个缠绵的故事,诉之不尽,一个女人到三十出头还孑然一人,背后总有那么一两段历史的了。
隔一个星期三,我将小车子开到沙滩,一抬眼就看到一张帆布椅,红白间条,椅上躺着一个妙龄女郎,长长的腿,长长的头发。
我的心狂跳。
她来了。
她来了。
她又来了。这次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有很多时候,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真的。
我轻轻走过去,赤足踏入温暖的白沙中,有种异样美妙的感觉。
我蹲在她身边,她没有发觉我。
海浪温柔地卷上来,沾湿她的足趾,空气中带着盐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开,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无异是一个美女,但太年轻了,仿佛只有廿岁出头。
我犹豫起来。
“嗨。”我终于招呼她。
她睁开眼睛,圆滚滚地,非常灵活。
“嗨。”她说。
“喜欢沙滩?”我的开场白很蠢。
她并不介意,“是。”她答。给我一个很动人的笑脸。
她顶多只有十九岁。
但是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去年的女郎感觉上要比她成熟得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并不晓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个人,因为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我有一点失望。
“你也一个人来?”她问。
“是的。”我说:“去年我也一个人来。”
她点点头。
“去年夏天,你有没有来沙滩?”我试探地问。
“有,我年年来。虽然美容师说阳光对皮肤最坏,但我忍不住要晒,我喜欢棕色的皮肤。”
我茫然,原来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语。
这小女孩倒有这种闲情逸趣,跑来享受寂寞的情调。她应该在的士高才是。
或许晚上她就会去听疯狂音乐了。
“天天晒三个小时,三个月后就可以有蜜般的肤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灵魂呢。
我仰头看白云,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无牵挂,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阶沿,无所事事,我是这么喜欢太阳的温暖,但是阳光什么时候会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小女孩问。
我发起牢骚来,“我觉得心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错呀,”她上下打量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开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