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荣看着杨恺城的举动,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做什么,大白天还是在这里,我难道会把你吃了。怎么,昨天的事,把你吓到神经过敏了?”
杨恺城当然不会承认,于是翻个白眼,不阴不阳地说:“我是怕你没地方坐,给你腾个地方。”
斯荣看着杨恺城做出的与那张精美绝伦的脸绝不搭调的古怪神情,忍不住暗自好笑,竟真的撩起袍摆,紧挨着杨恺城坐了下来。
杨恺城顿时浑身不舒服起来,却也不敢再躲,恐怕激怒了斯荣又惹祸上身,语中带刺道:“巴比伦王还真是悠闲啊,大白天有空在花园闲逛?都没有政务么?”
斯荣看了看一边阴阳怪气的恺城,知道他是存心调侃,却也没有在意,只叹了一口气:“不提也罢,我刚刚从长老院回来,路过花园正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就顺便过来看看。”
看看?黄鼠狼给鸡拜年难道会安好心?杨恺城极度不信任地瞥了斯荣一眼,没有把话说出来。斯荣见杨恺城臭着一张脸满眼狐疑神色,苦笑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于是就这么安静地并排坐在水池边,各有各的思量,四双只眼睛都是定定地看着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地方,气氛很和谐,异常古怪的和谐。
清风吹过,带着花园中飞散的落英,有几片落在清澈的水池里,扩散出淡淡的涟漪。
“你,今天好像遇到麻烦了。”杨恺城终于忍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沉默,话一出口却不由后悔起来,君心似虎,真正精明的人这时候应该学会装傻,避免过度深入入危险的地方,可是看着斯荣此刻那张有些黯淡的俊颜,与先前英气勃发的巴比伦王根本判若两人,他惊觉自己有些沉不住气。
一丝惊讶划过斯荣的眼睛,又急速沉入墨色瞳孔深邃的湖底,转瞬即逝。
“你的心思果真很机敏,元老院是有些麻烦,不过倒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斯荣的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很温和,一种经历了太多疲惫,磨去了戾气的温和。如同一只狮子折损了他的尖齿与利爪,不得不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默默抚慰自己心中的挫败。
杨恺城沉默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斯荣选择了自己身边,但是这样的斯荣让他困惑,彷佛那不是一个霸道蛮横野心勃勃的君主,而像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友人,很陌生的友人。这种近似错觉的心情让他有些无措。
“你不问我是什么麻烦?”斯荣突然开口。
“你们事情我不想介入太多。”杨恺城的神情开始变得冷漠,他终究是理智的,太过深入眼前这个人的内心,太过深入这个世界,于他,于斯荣,于这个世界,都是危险的。
“这倒是怪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相当容易好奇的人。”斯荣笑着看了看杨恺城。
“我不想为了我的好奇心丧命。”杨恺城语调冰冷,“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为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丧命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斯荣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伸手钳住杨恺城的下巴,迫使后者直视自己的眼睛:“从刚刚你开始,你就一直在逃避,不愿与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发生任何联系,你在怕什么?”
眼前男人的直觉狠狠击中了杨恺城的内心,他挥开斯荣的钳制:“我会怕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这里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得只是怎么活下来,找到我会在这里的原因,然后回到我的世界。”
“回你的世界?”斯荣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在那里没有女人敢拿鞭子打我,不会有人拿一堆稀奇古怪的衣服让我穿,不会有人时刻想要我的命,还不用被你这个变态非礼!
杨恺城的脑海瞬间闪过一百个理由,但是当然不要好说出口,于是只斜眼眇了斯荣一眼,冷声道:“我属于那里,当然会想回去。”
斯荣突然笑了:“但是如果这里比你先前的世界好,你留下来又有何不可?”
比起先前的世界好?这个人哪来的自信,这里会比他的世界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杨恺城可以确信之后的几千年都没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历史记载。
杨恺城好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忍到内伤才没笑出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在却被带到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陛下,在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对于我而言,怎么会比得过我的世界。”
“是你的话,一定会很快适应这里。”斯荣的语意深长地说,眼中含着温情的笑意。
说得轻松!杨恺城暗地翻个白眼,只觉得今日巴比伦王不仅举止古怪,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你不知道一个人在陌生世界孤立无援的滋味,才会说得如此轻松。”
“我不知道么?!”斯荣的眼中瞬间复杂起来,他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杨恺城啊杨恺城,不要说得这么肯定,我或许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经历,但是,一个人难道只有在陌生的世界才是孤独的吗?你可曾一个人坐在元老院王位上独自面对满座的反对者,我的确是在一个从来就很熟悉的地方,可是孤军奋战的滋味我比任何都更清楚。”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巴比伦的君主需要与自己的元老院作战。”杨恺城并未来得及深入了解巴比伦的政局,可是他了解斯荣的眼神。那里面有着真正触动灵魂的东西。他不由想起先前“天间”组织里的元老,他们倒更像自己的长辈,或许同样作为权力的所有者,比起眼前这个人,自己是幸运的。
“的确,一个君王独自与自己全部的臣子作战,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斯荣苦笑,“如果我愿意成为一个更安分守己的君主,而不是热衷于与传统格格不入的扩张与变革,或许不会把自己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即使是我自小到大的朋友帕扎尔大神官现在也背离了我,开始倾向元老院一边。”
杨恺城瞪大眼睛,他的确是听碧姬塔公主提过,巴比伦王与帕扎尔神官之间颇有渊源,但是第一次从巴比伦王口中听到帕扎尔大神官的名字,他仍不免惊讶:“这就是你抓赛米拉斯做人质胁迫帕扎尔的原因?”
斯荣深深长叹:“有时候我真希望帕扎尔是个更为懦弱或者无能的人,可是虽然心性内敛,但是他对信念的坚持比任何人都固执,如果他站在了保守的元老院一边,以他大神官的地位和睿智的才华,我的权力会完全被限制起来。你先前猜测的没有错,对于我,他是比元老院、亚瑟更大的威胁。”
说道这里,斯荣无奈地笑笑:“利用赛米拉斯为人质来牵制帕扎尔。或许我是个卑鄙的人,但是尽管如此,我也不会放弃我的理想,我既然看见了巴比伦辉煌的未来,就不会允许任何人拦在我的路上。”
杨恺城沉默了,心中有一种五味陈杂的感觉,他赞同斯荣的雄心,却也替他的孤立悲哀,他钦佩他的胆略,却又为他的冷酷与不择手段寒心。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太过纷杂的情愫让杨恺城终于决定继续逃避这个世界的困扰,“我说过,我与这里的一切并没有关系。”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就这么说了。”这一次斯荣并没有先前的不满,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瞳的神色:“或许正因为你与这一切都没有一点关系吧。”
说完,斯荣站起来,转身离开,招呼也未打一声。然而当他走出花园时,却下意识悄悄回过头,再次看向水池边默默沉思的杨恺城。
这个寄居在赛米拉斯体类的灵魂,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并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世界。然而却隐隐感觉,似乎这个人可以了解自己违逆巴比伦传统的一意孤行,了解自己一直为之孤军奋战的理想。甚至成为自己可以信任的同伴。
这是天意?或者只是一种错觉?他只知道,这是自己内心期盼已久的事情。
这种期盼,自那日他从父亲手里接过巴比伦至高的权力开始,自那日他背负起巴比伦的重担开始,自他与帕扎尔走上不同的道路开始。
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却依稀都在眼前,那么的清晰……
第六章
七年前
干烈的风,在安纳托利亚的山间呼啸而过,幼发拉底河波涛滚滚,一往无前。这里是埃及与巴比伦交战之地—;—;卡尔赫米。
当黎明的晨曦透出第一缕曙光,擂动的战鼓声即刻响彻了云霄,幼发拉底河西岸,两只军队如两只凶猛的狮子一般相互厮咬起来,而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残酷拼杀中,美索不达米亚的王者,即将诞生。
“情况怎么样了?”千里之外的巴比伦王宫,苍老的国王波帕拉沙尔刚从昏迷中醒来,便迫不及待地询问。
“陛下不用担心,大王子斯荣·;尼布甲尼撒殿下已经率军在下游先行渡河,而后沿西岸向埃及人发起猛攻,同时,萨尔贡将军也奉殿下的命令将他们南逃的退路切断了。”一旁的元老院长阿普苏连忙呈上最新的战报。
波帕拉沙尔看着卡尔赫米前线送回的黏土板,似乎闻到他年轻时无比熟悉的战场的气息,他依稀看见儿子指挥着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向敌阵,一批倒下去,另外一批又接着冲了上去。
他深深叹了口气,推开阿普苏呈上战报的双手。
“陛下?”阿普苏惊讶抬起头看着波帕拉沙尔。
“阿普苏,我的朋友,我们都老了,曾经峥嵘岁月也已经过去了,战场瞬息万变,早不是我这老朽的思维可以控制的了,放下吧,让孩子们去建造自己的辉煌。”
波帕拉沙尔合上眼睛,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他累了,只是坐起来说了几句话便已让他觉得筋疲力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死神内尔伽尔的脚步。
“阿普苏,去把碧姬塔公主和萨尔贡大神官叫来吧。”他说,“把元老院的长老们和书记官也找来。”
“陛下,萨尔贡大神官上个月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接替他的是他的学生帕扎尔。”阿普苏温和地提醒,心底带着深深的悲哀,这位伟大的君主建立了新巴比伦王国,可是此刻,他的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他的灵魂正在抽离,向着黑暗的冥界靠近。
“帕扎尔?哦,是的,我想起来了,那个年轻人很稳重很聪明,当然,也很漂亮,我记得他有一双即使是北方人中也很罕见的金绿色眼睛。”
波帕拉沙尔打趣地笑着,可笑着笑着却不由猛地咳嗽起来,最后竟喷出一口血来。
“陛下!”阿普苏焦急地不顾礼仪战了起来,“我去叫御医进来。”
“不,不用了。”波帕拉沙尔摇摇头,“你让人按我的吩咐把那些人叫来,你自己也留下,阿普苏,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给巴比伦最后的一个交代,这需要你们在场。”
阿普苏看着自己自年轻时就侍奉的君主,悲痛地点点头。
巴比伦王的寝殿里,每个奉昭而来的人都沉浸在悲痛的静默中,年仅九岁的碧姬塔公主虽年幼得无法理解亲人死亡的伤悲,却也很懂事地没有说话,空气中只传来书记官在黏土板上刻录国王遗诏的唏唏嗦嗦。
“尼布甲尼撒,我英勇的儿子。你还是一个少年时就跟随我统兵作战,不仅勇敢机智、战功显赫,更能身先士卒,深得将士的拥护。你不愧为最令巴比伦骄傲的王子,而我已是年迈体衰,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波帕拉沙尔神色突然庄严起来,他提高了音调,昏黄的眼睛也闪出矍铄的光泽,
“自今日起,我,巴比伦王波帕拉沙尔将王位传于你,而你将立誓成为巴比伦的支柱。我的孩子,你必须明白,我给予了你相当的权力,但是比权力更多的却是责任,这个是由我和我的朋友们亲手建立的国家,而她需要籍由你的智慧和勇气,成为美索不达米亚的主宰。”
“好了。”波帕拉沙尔舒了口气,环顾着在场的人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是不可避免将对这个国家的历史造成深重影响的人,而我也要求你们用对待我的忠诚去辅佐我的儿子。至于拉普苏,你随着我奔波了这么多年,也辛苦够了,我把属国米提亚送给你,你将成为那里的领主,安享晚年吧。”
“是的,陛下。”人们纷纷躬身回答,拉普苏早已热泪盈眶,“陛下,米提亚将永远效忠于巴比伦。”
波帕拉沙尔又冲帕扎尔轻轻招了招手,这个穿着白色的神官袍,有着亚麻色头发和金绿色眼眸的青年立刻来到了他的身边。
“帕扎尔,你同尼布价尼撒一同长大,亲密如同手足,你不及他英勇,他却不及你沉稳。现在你是大神官,而他已是巴比伦王,这份情谊来之不易,你们千万珍惜。”波帕拉沙尔慈祥地看着这个白玉般无暇的青年,言辞恳切。
清冷的金绿双眸并没有一丝波澜,帕扎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波帕拉沙尔得到了他要的承诺,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幼女碧姬塔,想要最后再见他一眼,却发现年幼的公主正踮起脚趴在窗台上,好奇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波帕拉沙尔刚要叫他的名字,一个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