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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夜色,肃穆博大,既无月光又无星子,黑漆漆灰蒙蒙的茫茫破败。硕大的湖泊变成了威森的死海,万物生机都坠于无边的苍凉和孤寂,只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萦回,沉淀,却又雾气般辨不清真实。
“爷要交代的事都尽了?”女子立在门外的夜里,清冷的声音低低荡着,柔眉细眼间流出股逼人的神采。
他点点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破晓后你马上去见摩珂末,那个时辰守备最松,等出了王城范围后再向牧民买匹坐骑。”说完,疲倦地闭上双眼。
深冷的天色和寂静的寒气融成一片,使人心增淡凉。不应该忧郁和困惑的,他在做他早已认定并必须去做的事情,但某种不能言明的苦楚像一根极细的钢线,肉眼虽无法看见,却硬生生地勒进心里;蜕变正鲜血淋林地挣扎着,要从内向外冲破灵魂表面的那层硬壳。
猛然间发现,那刻骨铭心的女子的面容,不知何时竟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的指间微微颤抖,脸上失了血色,深刻的恐惧和寒冷混成无底的陷阱牢牢纠缠住了思绪。
“爷有话要问吗?”女子突然在背后悄悄开了口。他浑身一震,这才发现她还在门边立着,双眸漆黑。
“你曾说过你要报的是积了三代的血仇……那恨意,真能承传三代不息?”
女子沉吟片刻,慢慢开了口:“我最后一次见到自家爹是在十岁那年。我爹听说多隆尔汗要去锡林的行宫,在那儿伏了整整半年。我还记得他是如何饮了杯酒纵情大笑着冲入蝗虫般的卫兵中,如何剁倒了数十个亲兵直到把那个被护卫的剁得稀烂,也还记得他如何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目不转睛地面对刺向他的刀枪。我娘和我就站在乱人堆里——娘的手冰凉,脸上却一片激跃潮红。”她因为哽咽,声音有些嘶哑,“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人不过是个蒙古狗官,我爹白毁了。”她略微一顿,话语在清淡中渗出森森寒气,“我总觉着,只要记得这仇,亡者就还在我心里活着,若忘了这仇,他们的血就真灭绝了!……爷觉得呢?”
他的脸颊一抽搐,像是想说些什么,又最终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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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破晓,晨光从东方的荒漠上喷薄而出,黑暗向西急去。
伊坦拉汗五年初,花剌子模苏丹摩珂末突然发难,斩杀蒙使伊本巴哈,并将其余二使剃光须发,遣之归国。同时大军突袭夏于也尔城,蒙将塔该不敌,战死沙场,夏于也尔及临近大片土地沦陷。
蒙古朝野上下震怒异常,伊坦拉汗遂命其兄札兰丁留守王都,亲率三十五万大军讨伐摩珂末。是年夏初,大军驻于石河畔,维吾尔王亦率军助战。伊坦拉汗乃分兵为三:第一军由阿剌黑将军率领,往攻额舍剌,第二军由别都鲁率领,向西北围困毡得城,以此二军截断花剌子模之援军;第三军由大汗本人和格日朗将军统领,向东北方向发兵,渡过忽章河,直攻花剌子模王都不花剌城。摩珂末亦率四十万大军屯于都域边境,欲与蒙军一决雌雄。
一场大战已如弦上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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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是初夏,夜里依旧很冷。清晨起来,浸泡在一派静穆寒气中的石头草茎上,已沾了层白白的露水,依稀仍能看见挂在空中那青白色的下弦月。
阿洛卓尔惬意地啃食着湖畔的青草,偶尔甩甩头打一声响鼻,浅浅的渍水在草根处漫过,咬湿了黑马的四蹄。生机在荒绝的风干泥土上悄悄萌发,又悄悄向盛夏膨胀。
虎牙弯下腰,将手浸在晨曦下宁静幽暗的湖水中,荡起的涟漪使湖面浮动的波光闪烁不尽。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彷徨和无止境的矛盾似乎都被这冷冽慈爱的湖水洗净,心像是又寻回了久未尝过的恬静。
“在想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几乎可以忘记的声音。他苦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梦原本就十分短暂,所以从来就不会为它的消逝伤感。
“想起小的时候,这个时节的故乡到处都是蓝汪汪的野花,就像是无边的海子。”
“昨天行军时无意见到这里,所以想让你看看。”伊坦拉扯了一片草叶,清亮的草笛声划破迷蒙的雾气,“吹草笛的方法,是你教我的。”
虎牙的心中一阵无名烦乱,他扭头避开男人的视线,有些暴躁的粗声说:“我早已经忘了。”
“说得也是。”伊坦拉垂下头,掩去眼中划过的一丝落寞。
一只孤狼出现在湖对岸,四处嗅来嗅去,不明白它是找寻着什么,还是丢失了什么。伊坦拉突然以异样的沉郁开了口:“如果当初我没有杀了忽阑,我有可能得到你吗……”
风在草叶间沙沙作响,吹乱了一湖清水。虎牙猛地翻身上马。“该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啪地一声鞭响。
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虎牙胸口飘浮出来,低低地在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心绪……
第十三章
我做了梦。
已回想不起梦中的情节,只记得自己一边清醒地等待破灭的到来一边纵情大笑,一如曾经做过的无数的梦。
往事已不能追赶,遗恨已无法挽回……
夜风吹过,他睁开眼睛。
浓郁的夜沉沉笼罩在四周,只有朦胧月光于窗棂吐露着银色的低语。身旁传来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他侧过头,混沌中分不清实与虚的界限,带着寒意的眉眼,冰冷的嘴角和分明的脸部轮廓此刻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甚至连在阳光下如火般烧灼的对那人的恨意也溶入茫茫昏暗,疏远地擦肩而过,直似路人。
好久,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仔细倾听彼此的心跳。
“让我这样搂着你……”平日里冷酷贤明的君主却突然显出孩子气的倔强,不是强硬的命令而是近于固执地请求——整晚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紧搂着自己沉沉入睡。
仅仅相拥而眠,是为了明天的行军吗?但无论如何,有多久没这样彼此毫无防备了,没有交易,没有戒心,仿佛又回到了在皮被里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瞎闹的少年时代。
斩断那条与过去的脐带的人到底是谁,是杀了忽阑的他,还是劫走了忽阑的我……微微一颤,严酷的痛苦渐渐浸透了灵魂,他皱紧眉头,想将一切强咽而下,但那痛苦就像把又利又薄的刃深深钉进心脏,逼迫着眼角泛起没出息的湿热,纵然拼命咬着袖子也无法抑制住胸口翻滚的酸楚。
在无边的静谧中,某些早该淡忘的事物突然又鲜活了起来,卷带着简直无法全部记忆起的贵比千金的往昔,如潮水般纷纷涌现。
他陷入了恐惧,这熟悉又陌生的情感似乎正由内向外腐蚀着自己。猛坐起身,哧哧喘着气,他圆睁着微微充血的眼睛,卡住男人的咽喉。
这样,就能杀了他,不用任何心机策划,多么简单就可以结束一切,结束这宁愿死去也不愿再继续的煎熬。
从渐渐收紧的掌心传来了脉搏中血液的温热,牙关紧咬的口腔渐渐泛起一股腥锈味。男人依然没有醒,只差一点了,期盼已旧的了断。
忽地,他卸了力道,将头深深埋在手里,发出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
许久的静寂,当他以为一切都如常沉睡时,身边突然响起了低哑的声音:“你松手了。”
又是沉默,他知道,他该面对那湮没的疑问,然而纷乱的思绪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最终艰难地开了口:“也许是……因为做梦了。”
“本来有一个杀我的好机会。”男人笑了笑,并没有在意这不似答案的答案,慢慢起身坐在了他身旁,“今晚的月色并不美,但仍能引起人的酒兴,可惜手边没有好酒——就要与摩珂末交锋了,明天还要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次敌方依仗人多势众,集中在平原地带与我们对峙,如果正面冲突我们怕是要吃亏。我想借骑兵的迅猛分两路包抄,将敌军拦腰冲截成几段,再分别吃掉,你觉得如何。”
他凝视着男子嘴角隐约的笑意,在目光相遇的一瞬又慌忙移开了视线:“这样……很好。”怎样的部署都没有用,摩珂末早对蒙军动态了如指掌——分兵两路,你忘记了我是想取你性命的吗?未来的轨迹正沿着剧本上演,但为什么此刻内心的动摇竟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已经到了这个时节了吗?”男人的语气中添了几份淡淡的喜悦。
“呃?”
“你看,是萤火虫。”
一只颤抖的小生命从窗口摇摇晃晃地飘入,他伸出手,微小的光点落在了掌心,淡淡的幽光犹如希望的星子盈满手心,但在收拢手指的一瞬,萤火虫却又倏地飞离,消逝于莽莽夜空。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将月光的忧伤封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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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没有云,日光直利地刺向寸草不生的地表,只有一些孤零零的硕大石块像一墩墩不能移动的雕像被废弃于路边,饱尝了世态炎凉之后任凭风寒霜冻而守侯寂寞,在白晃晃的荒原上刻下墨黑的痕迹。
——日落再见。
马匹交错的瞬间,耳边飘过那人温柔的话语。
“日落再见——如果那时你还活着。”虎牙立于马上,定定地注视着远去的右路骑兵扬起地面干燥的粉尘,还有在其间隐约可见翻动的各色旗帜。
这一别就是永恒了吗,伊坦拉……
“将军,格日朗将军!”副将阿吉忽的声音猛地拉回他的神志,“我们是否也该出发了。”
他沉默地垂下头,紧握的缰绳在手心烙下鞭笞般的痛楚,当那个号令出口,也即是一切落幕的钟声,原本遥不可及的愿望就如此切实地近在眼前,但胸口,为什么胸口塞满了各种莫名的冰冷感觉,独独没有战胜死敌的快乐。他默念着女子的名字,想坚定自己的信念,想露出一个嘲讽的胜利微笑,双唇却僵硬地连吐出一个音节都显得困难。
半晌,虎牙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地厉声喝道:“众将听令,出兵!”
阿洛卓尔一声嘶鸣,精神抖擞地奔跃而出。
大军急急地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雷鸣般的马蹄声叩击大地,如同一阵卷起漫天黄沙的飓风。空气中混杂着大战前特有的血腥气,和干烈的沙尘一道顺着鼻腔辛辣地烧入人的心肺。年轻的骑兵们因紧张而绷紧了嘴角,眼中却难掩对斩杀敌人建功立业的渴望;年长者则目光阴沉冰冷,像一只只投入厮杀的野兽,在刚毅漠然的外表下藏起嗜血的狂喜。
左军连行十里,沿途却不见敌军的一兵一卒,再向前就快冲入花剌子模的营地。但除了偶尔窜出的一只受惊的沙狐,整个平原陷落入一种若失所依的寂静,逼得人背上泛起森森凉意。此刻就连最轻浮的人也不再高声喧哗,人们铁青着脸色,一边摸索着与死亡的距离,一边抵制内心对未知的茫然与恐惧。
虎牙冲上一座小山冈,勒止马匹,原本急驰的骑兵们也停下脚步。碧蓝长空下一望无际的大地,苍茫得遥远,荒冷得动人,过于耀眼的太阳反而让人看不真切。不远处花剌子模的军旗迎风招展,旗下人马隐约可见,不时折射出兵刃刺眼的光芒,但却对近在咫尺的敌人毫无反应,连一丝的骚动也没有。
“将军,”阿吉忽低声说道,“这里肯定有诈。”自从情况不对以来,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的进言,但格日朗将军却依旧没改变原定的行军路线。
虎牙没有答话,冷峻的神色似乎也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光雾,辨不清他的心思。
阿吉忽开始焦躁了,将军今日全没有平时刚果的行事风格,但现在大战在即,一招出错便往往全盘皆输。他还想再说什么,前方突然一阵骚动。
一名坐探急驰到虎牙马前,来不及翻身下马就已面如死灰般高声呼喊:“将军,将军!昨夜……昨夜还驻在此处的花剌子模军竟不知去向,那旗下所立的全……全是身着人服的草人草马!”
“这怎么可能!”阿吉忽的心跳猛漏了半拍,“几十万大军变成了草人草马?”这,这难道有鬼神相助不成。
“只不过是‘伏击右翼,诛王’而已。”虎牙的目光深沉,无法穿透,一字字淡淡说道。
众人正呆楞着,右方远处忽地传来一声闷响,地面恐惧地颤抖了几下,战马仰头树起耳朵,用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风中送来了呛人的血气和杀声。
“火炮,是大汗的方向!”阿吉忽唰地拔出马刀,猛回头,却正对上虎牙似笑还悲的双眼。他一阵心惊,突然发现这誓死追随并相处经年的上司变得陌生得可怖。
这世上将再没有那人的存在。
只要再拖延一小阵,他便会因被四倍于己的敌人伏击,死与乱军中。爱,恨,情,仇,束缚自己的一切都将随那人散去,我终于自由了……
那又在恐惧些什么!犹豫些什么!期盼些什么!淡漠了些什么!
我不想面对,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已破天荒地产生,一种会将我完全击溃的念头。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没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一种新鲜的渴望却痛苦地血淋淋地分娩,召唤我驱使我抛开肩上的罪罚。
不能遗忘那苍白的新娘在我灵魂上烙下的刻印,不能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