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老爷子带着严厉的神色。
森看看父亲,又看看君瑜,迟疑着。君瑜盯着森,脑海却模糊起来,看见雅如在暴雨中狂奔,承孝呆呆地站着,追?还是不追?
她抓起自己的手袋,转身就走。她究竟是走在罗公馆光洁平滑的大理石地砖上,还是泥泞的山野?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没听见陆云川在叫她。“雅如和承孝是不能结婚的。”她对自己说。
森先是惊愕地看着君瑜,又回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纹丝不动,“坐下,我有话说。”
森看着君瑜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对父亲说:“我先送她回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老爷子恼怒了,“你给我听着,你今天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森瞪着父亲,对父亲的震怒愕然了,突然发现父亲的目光也很疲倦和黯然,额头的头发是花白的,衬着眼角的皱纹又深又密。
森第一次惊觉到父亲是老了,老才会显出固执和偏见。为什么偏偏这时让他看出父亲的苍老和无助?让他不忍去违背,无力去对抗。
但眼前却又飘浮出君瑜泪迹斑斑的稿纸——“承孝是追?还是不追?”
他不敢看父亲,掉头就走,心里告诉自己,对抗的不是苍老的父亲,而是中国五千年的迂腐和封建。
老爷子真的震怒了,远甚于以住任何一次。他更坚信自己的预感,这个女人一定会给儿子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他对陆云川下了命令,“无论用什么法子,不要让森再看见这个女人。”
“是。”陆云川小心地应着,端起一杯茶给老爷子。老爷子喝了一口,气顺了些,陆云川仍站在他身后没有动。
“还站着干什么?”老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刚才答应得不是挺爽快的,又想帮他说什么好话?告诉你,这次说什么也没有用。”
陆云川笑一笑,“您的苦心我都明白,若只是要让森不再看见她,就算杀了她,都只是举手之劳,问题只在于值不值得为这个女人伤害你们父子之间的感情?”
“再怎么样他也是姓罗的,他还能不认我这个爹么?”老爷子忿忿地。
“可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特别反感的就是我们帮会的做法。”
“那依你这么说还能由了他不成?”老爷子气又上来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陆云川顿了顿,很有把握地说:“您放心的话,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初夏的天气就已燥热得难受,君瑜光着脚坐在床上,整理着书稿。
雅如和承孝终于结了婚。君瑜目光中闪着喜悦,看了一遍又一遍。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君瑜以为是房东太太,连头也没抬,“进来吧,门没锁。”
门推开了,却没有声息,君瑜抬起头,门口端立的竟是陆云川,很有礼貌地看着她。
君瑜怔了怔,反应过自己光着的脚和满床满桌散乱的书稿。她努力地将脚缩进旗袍里,不敢起身,但不起身也不妥,忙着收稿子,又不想显出慌张。
陆云川摘下礼帽,微微一欠身,“沈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君瑜腼腆地笑了笑,有些局促,“陆先生,请坐。”说出来又反应过来屋里无处可坐,忙着改口,“下面房东的客厅可以借用的,您下面坐,我马上就下来。”
陆云川仍笔直地站着,审视着沈君瑜,笑一笑,“不必了,在下只是有几句话想跟沈小姐说,说完就走。”他这样是有目的的,沈君瑜太骄傲,令她忙乱和尴尬是容易打开缺口的。
君瑜感觉到了陆云川居高临下的气势,总觉得旗袍盖不往她赤裸的脚趾,生出敌意来,“罗老爷让你来的?”
陆云川立刻感出了敌意,微微一笑,“那天令沈小姐很不愉快,我隔了一个星期才来,就是希望能和沈小姐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我们有什么可谈?”君瑜开始自顾自收拾着书稿。
陆云川打量了一圈屋子,“你和森就住在这里?”
“比不上罗家堂皇气派,不过,刚好住得下我们两个人。”君瑜没好气地说。
“那你知不知道老爷子是什么人?”陆云川不紧不慢地说。
君瑜自顾理着书稿,连头都没有抬。
“我知道他不会告诉你,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他顿了顿,“上海有个青红帮不知沈小姐有没有听说过,青红帮就是老爷子的。”
君瑜抬起头,有点愕然地瞪着陆云川,才想起罗公馆里扎着黑宽腰带的彪形大汉,确是像帮会里的人。
陆云川见这句话震住了君瑜,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按在桌子上,口气带着要挟,“沈小姐是个文化人,应该明白,你和他的身份是不相衬的,在一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君瑜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靠到墙,没有地方可退了。陆云川看见她眼中的恐惧,松了手,准备走。
君瑜却突然坐直身子,“陆先生,请你转告罗老爷,我绝不会离开他。”
陆云川似乎有点意外,盯着她,突然笑了,“沈小姐不会以为在下是跟你开玩笑的吧?青红帮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君瑜昂着头,身子坐得很直。
陆云川盯着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沈小姐的胆识陆某实在很佩服,只可惜,这也正是老爷子不中意的地方。”
君瑜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和他终究是不合适的,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难道能看着他为你父子反目。”陆云川试探着她的反应,“血浓于水,他终究是姓罗的。”
君瑜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依旧坚决地说:“我绝不会离开他。”
“好吧,”陆云川叹了口气,戴上帽子,“如果他的态度也跟沈小姐一样的话,兄弟一场,在下会尽力帮助你们。”他笑了笑,微微欠了欠身,“不打扰了,沈小姐,告辞。”
陆云川一出门,君瑜就冲过去死死关上门,用背紧紧顶住,仿佛想将一切惧怕的统统挡在门外。
陆云川坐在森的对面,平静地说:“刚才我见过沈小姐。”
“你去干什么?”森立刻紧张起来。
“想让她离开你。”陆云川掏出烟盒,慢慢地点上支香烟,吸了一口,看着变色的森,“不过,她比我想象中难对付,我没有办法可以说服她。”
“你想说服我。”森冷冷地。
“我只想说服你一件事。”他轻轻弹了弹烟头的烟灰,“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就应该回家去,不要让老爷子觉得一个女人抢走了他唯一的儿子。”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森垂下头,有点丧气。
陆云川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森看着他,感动起来,“大哥……”陆云川笑一笑,“我不会伤害你的沈小姐,只是想知道她值不值得你这样做。”
森松了口气,却仍皱着眉头,“可是我爹……他也太封建了。”
“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他有他的顾虑。”
“有机会你帮我劝劝他,我是真心爱君瑜的。”森诚恳地看着陆云川。
“爱情是属于你们的,老爷子关心的只是他的儿子。”陆云川掐灭手中的香烟,站起来,“能说的我会帮你说,关键还在于你自己。”
“我明白。”森点点头。
“就这样吧,我先走了。”陆云川抓起桌上的礼帽,“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早点回来。”他走了,却留下张报纸在桌上。
陆云川向来是不会轻易忘记什么的,哪怕只是一张报纸。森随手拿过来,展开,一阵触目惊心——“丽都花园老板高鑫宝昨晚在自家公寓门前被人乱枪打死。”
高鑫宝是八股党之一,听说日本人前阵子也去找过他。
森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掩饰不住心头的惶恐,往家里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还有些愠怒,又有些惊喜,“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我今晚回来吃饭。”森不知该说什么。
“那就早点回来,别让大家等你。”父亲挂了电话。
森握着电话怔了半晌,又想起君瑜,不知怎样跟她解释。刚才跟父亲说了回去吃饭是一定要去的,只能将她一个人丢在一边了,心中升起一股愧意,打电话到金园饭店,让人送午餐给她,并附上纸条,告诉她今晚会回去得晚一点。
饭店的人去了,却打回电话,君瑜不在。
森有点担心,又不知上哪里去找她。
君瑜在屋里躲了许久,然后收拾了书稿去报社。她唯一存着的希望,就是早一点让雅如和承孝结婚。
发表了,就是定局,再也不能改变了。
她没有搭电车,不喜欢电车的拥挤和喧杂,慢慢走在阳光下,让身体变得温暖起来。看看手中的稿纸,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结局。雅如结了婚,没有什么可写了。”这不是她原本设想的结局,通常悲剧是较有感染力和启发性的,但她突然改变了想法。雅如是需要幸福结局的。她感到雅如的命运似乎和自己连在了一起,她有责任要给她幸福。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她穿过十字路口,远远已经看见报社的大门。忽然,报社门口闪出一条秀丽的身影,四下打量一下,快步向街对面而去。
君瑜瞪着那身影,呆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不顾街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追了过去。
那身影走得很快,就要消失在人群里了,君瑜急了,大叫:“少男!莫少男!”
街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君瑜,那身影也一震,转过来,直视着君瑜,美丽的眼睛闪着动人的光芒。两个人靠拢了,彼此看真切了,抱在一起。想叫,叫不出来;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也跑出来了?”少男终于叫出声来。
君瑜仍紧紧抱着她,一边哭一边撕打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叫日本人杀了。”
“胡说八道!你才叫日本人杀了呢。”她贴近君瑜的耳朵,神秘地小声说:“咱们快亡国了,我去革命!”
君瑜一边抹眼泪,一边骂:“死没良心的,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叫人家为你赔了多少眼泪。”
少男嬉笑着伸手去挠君瑜的胳肢窝,“真对不起哦,我的林妹妹,害你掉了那么多泪珠儿,现在,宝哥哥回来了。”
君瑜一边笑一边躲,两个人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在马路上追来打去,也不理旁人驻足观望。书稿散了一地,雪花般满天飞,君瑜也不及理会。
闹够了,少男才帮着君瑜捡地上的稿子,拾起一页看看,啧啧的:“还写你的林妹妹,亡国了,还写!”
“亡国关我什么事,天下有的是大英雄、大豪杰,要救国,轮也轮不到我。”君瑜连头都不抬,只心痛地理着被踏上脚印的稿子。
“别忘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少男把手中的稿子还给她。
“我可不是匹夫。”君瑜自顾理着稿子,突然慌张起来,“雅如结婚那一段去哪里了?”她越来越着了慌,四下乱转,少男幸灾乐祸地打趣着:“怎么,你那林妹妹终于找到宝哥哥了?”
君瑜顾不得她取笑,只忙着四下里找,少男也不笑了,帮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寻遍了,就不见了那一页。
君瑜莫名地沮丧,心仿佛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不见了,怎么偏偏这一段不见了,没有结婚,这稿怎么交?”
少男当然不知道她想什么,见她脸色惨白的样子,故意拖长了声音:“结婚嘛,有什么大不了,最多,再结一次啰。”
她拉着君瑜,“肚子饿死了,去吃东西嘛。”她用手搓着君瑜的真丝披肩,“看见你这个资产阶级,我就知道又可以‘大快朵颐’了。”她把后面四个字拖得长长的,终于把君瑜逗笑了。
“革命嘛,我以为革命就不吃肉了。”君瑜看着少男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是爱怜,又是抱怨。
“就是为了有肉吃,才革命的。”少男又住嘴里塞了一片肉。
君瑜一个劲往她碗里夹着菜,继续抱怨着,“走也不说一声,好端端一个女孩子,革什么命?”
“本来是要告诉你的,还想带你一起走。”她抹了抹嘴,“可惜日本人来得太快了,来不及捎上你。”君瑜很不屑,“谁要跟你去疯。”顿一顿,还是那一句,“走也不说一声。”
少男吃光碗里的饭,放下筷子,好像打完一场仗似的松了口气,看着君瑜,眼睛里闪着光,“还记得来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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