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也不得不犹豫了,在儿子的事情上,他就缺少决断。
森躺在床上,很久不说话。君瑜趴在桌子上写她的小说。
雅如和承孝要结婚了,但就这样结了,好像是不对的。君瑜把写好的纸揉做一团,丢在地上。森坐起来,“君瑜,结婚吧?”
“结婚?”君瑜心不在焉,“快了,只是好像有点问题。”
森未料到君瑜这么爽快,“什么问题?”
君瑜皱着眉,“雅如怀了孕,就算承孝要娶她,只怕也是有阻碍的。”
森泄了气,“我不是说雅如,是说我们。”
“啊?”君瑜终于抬起头来,“我们?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
森下定了决心,把君瑜拉到面前,“结婚,会更好。有名有份在一起,不用看房东太太脸色了。”
“房东太太给你脸色看么?”君瑜的口气好像毫不在乎。
“这是中国,”森尽量措词着,“长此下去,总是不好的。而且,我家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我父亲是有些古板的。”
他的话音刚落,君瑜已欢快地跳了起来,“对啊,雅如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她和承孝的婚事,傅老太爷一定是不允的。”
她欢快地铺纸、执笔,将森抛到了脑后。
森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郁郁地靠在床上,慢慢睡去。听见他渐渐均匀的呼吸,君瑜才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森,眼中噙着泪,却不哭出声。
窗外已是风雨大作,初夏的第一场雨已尽显了威力,万物都在天地间颤栗。
君瑜关紧了窗子,脸贴在玻璃上,看着昏黄的路灯映照的滂沱的雨线,久久地,一动不动。
她的思想有些迷糊,看见傅老太爷鄙夷的目光,伤心欲绝的雅如在暴雨中奔跑,承孝站在雨中,前面是自己爱的女人,后面是代表五千年封建思想的严父,追?还是不追?
雅如跑着,三寸金莲是跑不快的,摔倒了,远处,好像有狼在叫,那一闪一闪的红光是狼的眼睛。
但是,这里是上海,怎么会有狼?
君瑜更迷糊了,猛然清醒过来,那红光却还在玻璃窗外闪动,她定了定神,看清楚了,小楼下,黑暗中停着一辆汽车,车里有人,那闪动的红光是人手里燃烧的烟头。
她吁出口气,放下窗帘。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车停在这里?她也不想这么多了,靠着森躺下来,睡着了,依然看见傅老太爷严厉鄙夷的目光。
承孝到底追还是不追?承孝怎么变成了森?
她惊出一身冷汗,醒过来,雨原来早停了,森已经在打领带了。
听到身后有响动,森转过来,轻轻搂住她,“昨天我说的事,你再想想。”
君瑜点点头,“你要走了?”
森微微笑一笑,“再不去,会被开除的,那我就请不起你吃饭了。”
君瑜还是紧靠着他,“再抱我一会,我怕……”她说不出怕什么,身子却微微有点颤抖。
森的心又刺痛了,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这时,才看见桌上的纸没写几行字,却泪迹斑斑。
森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拥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了。
君瑜靠在窗子上,每天早晨她都会在这里看着森离开,她发现,那辆汽车仍然停在对面不远处。
森走出来,上了黄包车,那辆车居然发动起来,远远跟在他身后。
她心里升出一阵莫名的恐慌,追下楼来,人和车却已走得不见了。
她冲到街对面的电话亭,一遍一遍拨着森的电话,森才一进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响得刺耳。
接起电话,君瑜听到森的声音,定了定神,“刚才有辆车跟着你,而且昨晚就一直在楼下。”
森皱了皱眉,立刻想到了日本人,紧张起来,却不想让君瑜察觉,“没事的,偶然罢了。”
“不是偶然,他们确是跟着你的。”君瑜仍不放心。
森笑一笑,“或许我以为你并不紧张我,故意吓你的。”
君瑜生气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森放下电话,发觉手心里全是冷汗。如果真是日本人,他们想干什么?
门外响起敲门声,森清醒过来,“谁?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陆云川,森吓了一跳,颇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云川关上门,在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昨天你走得太快,有样东西没交给你。”他从怀中掏出支精致小巧的手枪放在桌上,推到森面前。森愕然地瞪着他:“我要枪干什么?”
对森来说,枪是令他有些触目惊心的。
“现在是非常时候,”陆云川望定他的眼睛,“记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留一支枪在身上。”
森镇定下来,握起手枪,金属的冰冷却使他胸中有股热血澎湃起来,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骨子里是有着父亲的血,天生对枪就有种莫名的情感。
陆云川舒了口气,“你身上带着它,我就放心了。”他本来还怕森不肯接受。
“昨天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日本人是谁?”森突然问。
“日军驻沪司令官,木村雄一。”
森皱了皱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昨晚有辆车一直在我楼下,今早也跟着我。”
“他们以后都会跟着你,”陆云川笑一笑,“老爷子派来保护你的。看来,你是很警觉了。”
森惭愧地笑了笑,没有君瑜,他并不曾发觉有人跟踪。不是日本人,倒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陆云川站起来,“好了,我走了。”他戴上礼帽,又想起什么,“哦,对了,还有件事,今晚带你女朋友回来吃饭。”
森有些意外,“是我爸的意思?”
“难得他肯让一步,见个面也好。”
“这……”森却为难了。
他记得有次和君瑜去吃饭,在街上看见几个地痞子,君瑜立刻现出极鄙夷厌恶的神情,又极小心地绕道走开。
看到这种神情,森再没有勇气将家世告诉君瑜。他乐于安享这种不结婚的现状,也是有自己的顾虑。
现在,又是保镖,又是枪,他已不知怎样解释,带君瑜回家,怎么介绍自己的父亲?
这个家连自己都觉得是个樊笼,君瑜只要去过一次,只怕永远也不肯钻进去。
见他不说话,陆云川有些着急了,“老爷子好不容易应承了这顿饭,要不去,以后只怕连我也帮不到你了。”
森感激地看看陆云川,可是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爸的脾气,我怕君瑜……”他叹了口气,实在不敢想象两人见面的结果。
“迟早要过这一关的,”陆云川拍拍森的肩头,“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能帮忙的,别忘了我是你大哥。”
森坐在办公桌前,翻来覆去地看一份合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远处街上传来撕心裂肺的警报声,间杂着几声尖锐刺耳的枪声。
森走到窗口,看见人潮猛地向租界涌了过来,巡警吹着警哨,拼命阻拦着人群,人群拼命往里涌着,和巡警厮打起来,哭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一队日本宪兵抬着枪冲过来,人群更加混乱,互相践踏着奔跑,又是几声枪响,人们疯了似的哭喊着,四散奔逃,巡警从人群中拖出两具尸体,拉到租界边缘,立刻有宪兵狞笑着拖走,留下两道红透了的血迹。
森被震撼了,他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再等,这个年代,那幢破旧的小楼保护不了他和君瑜,他要马上和君瑜结婚。
君瑜靠在楼角街边的电话亭,给森打电话。
她一边听着森说话,一边用后跟敲着石阶上被踩塌的缺口,手指绕着白色披肩的流苏,听了很久,只是坚决地回答两个字:“不去。”
森着急了,继续说,似乎是恳求,君瑜只顾着脚下石阶的缺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全没有看见旁边一辆车好像失去了控制,向电话亭冲过来。
途人四下惊呼闪避,君瑜却全然不觉。
车几乎冲上石阶,差点撞上君瑜的小腿了,才“吱”的一声停住,君瑜只厌恶地瞧了一眼,轻轻一转身,转过脸继续听电话。
穿制服的司机冲下来,嘴时叽哩咕噜不知讲着什么,围着车转了一圈,钻进车底。后座门一开,下来个穿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魁梧男人。
君瑜听着电话,盈盈地又转了个身,继续用脚跟踏着石阶,坚持着,“不去。”她似乎被森急迫无奈的语气逗乐了,笑起来,“不去,就是不去!”
她似乎觉得被人注视,抬起头,看见那金丝眼镜后闪着贪婪的贼光,旋了半个身子,避开那厌恶的目光,继续笑着说:“就不去,连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有,你叫我怎么去?”
森松了口气,“衣服?这好办,我早一点过来,带你去买。”
“不行!”君瑜微侧着头,娇嗔着:“我要你自己买了带过来,要是我不喜欢,就不去。”
“别闹了,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森抗议地叫起来。
君瑜任性地坚持着,“我不管,反正不喜欢我就不去。”她瞟眼看见那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还在看她,敛住笑容,对话筒说了一句:“等你来了再说吧。”匆匆挂上电话,奔上楼去。
末了回头时,看见那男人仍旧看着她,他身后黑色的轿车上,插着支刺眼的太阳旗。
上部(三)
森的担心变成多余,君瑜并没有因为罗公馆的深墙大院、保镖如云而有一丝惊惶和不安,更没有去深究。
她不但很习惯这样的场面,而且处处显出大度和雍容。
森想起君瑜的小说里有一段话这样写雅如:
“她极厌恶仆人如云地尾随其后,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监视,起码她无意的一个小举动也会引来父亲的教训,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不过,雅如是不懂反抗的,俨如井底之蛙,每天守望着四合院上方的天空。日子如斯地过去,没有什么快乐和不快乐。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她:“你应该出嫁了。”
她惶惶不安,偷偷瞥见那男人一眼,那样的陌生。她不敢相信,自己将一辈子跟这样一个男人厮守。
她惊恐,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从一扇忘了上锁的门洞里走了出来,连想都有没有想,就像出了笼的金丝雀,投到了茫茫尘世之中。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至少不是与那个男人厮守的命运……”
森从雅如身上,看见了君瑜的过去。但他不知道,君瑜有没有打算好要和他这个男人厮守一生。
刚踏上石阶,陆云川已迎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君瑜。
君瑜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淡青色丝缕的披肩,齐肩的黑发,没有着脂粉。
她挽着森的手,面上带着淡雅的微笑,轻轻的像一片云。
陆云川的目光在君瑜脸上停顿了一瞬,这一瞬间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竟永难磨灭了。然后,才对森笑一笑,“来了,老爷子正等着呢。”
罗老爷子穿著传统的中式长衫,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君瑜。森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僵硬,“沈君瑜,是作家,在报上发表过小说。”
老爷子淡淡的带着几分不屑,“作家?不合适女人做的。”
陆云川立刻微笑着打圆场,“若有机会一定要拜读沈小姐的大作。”
他很客气地让君瑜和森落坐,又对老爷子说:“酒菜都已经上桌了,先吃饭吧。”
老爷子接受了他的提议,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把局面弄得太僵,不能让森觉得是他故意摆下的局让沈君瑜难堪。
不过,他从第一眼看见沈君瑜,就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儿子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这个洞察人世的老人已经预见了她终会给自己的儿子带来灭顶的灾难。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森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任何一个男人爱上她这样的女人都会不可自拔。
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闷,陆云川费尽心思也难缓和其中的尴尬和紧张。看着父亲阴沉的脸,森的心一直向下沉。
老爷子连君瑜的家世都没有询问,令森感到极度的不安。
开始上茶了,君瑜站了起来,也不管森制止的眼神,说:“罗老爷,太晚了,我想告辞了。”
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慢慢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一下头,转向陆云川,“云川,吩咐司机送沈小姐回去。”
陆云川应了一声,站起身,客气地让君瑜,君瑜却站着不动,看着森,森也站了起来,“我送君瑜。”
“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老爷子带着严厉的神色。
森看看父亲,又看看君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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