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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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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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云川叹了口气,“本来这是应该的,哪个孩子不应该在父母身边长大,只是……”他故意顿了顿,用眼角瞟着森,“只是我转念一想,却是不能。”

    “为什么?”君瑜再也掩不住焦急,完全不理会森在旁边一直地暗示。森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次又输了陆云川一招,静美永远都是他手中一个有效的筹码,君瑜永远也不可能放得下她。

    他不能不痛恨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但这孩子却正用最凄楚的神情看着他,仿如她所有的痛苦都是他加予在她身上一般,这神情叫他有些不能忍受,偏偏陆云川更讲出一句他最不想听见的话。

    “就算我把她还给你,你也还是要把她送走的,世森不是一向对她深恶痛绝的吗?说到底是杀父仇人,也怪不得他介意。”他遗憾地笑了笑,“既然始终是要被送走,不如还是留在我身边,至少她也叫了我五年干爹了,多少总有点感情。”

    君瑜终于已经哭出声来,心上被他重重拉出一道血痕。对于静美,这个她从不敢触及的隐痛,她一直强行把她埋在心底,知道一翻出来,就是一个最可怕的毒瘤。

    森的脸冷得像铁,“陆云川,不必再拐弯抹角了,你究竟要怎么样?折磨女人和孩子,你应该不至于无耻得如此。”

    陆云川笑了,“说得也有道理。”他身子微微向君瑜倾了倾,“如果你嫁给我,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森气极反笑,“你让她嫁给你?”

    “嫁给我至少比较明正言顺,不会像现在,充其量不过罗先生的情妇而已。”陆云川的身子几乎倾斜得贴在君瑜身上,“你不妨仔细考虑一下。”他抚了抚她的肩,“我可是一直想着你的,静美也是一直想着你的。考虑好的话,不妨我们单独谈一谈。”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站起来,对着森似乎歉意地一笑,却又透出傲慢和讥讽,“罗先生,告辞了。不过,最后有句忠告给你,别让我发现一些不该做的事,不然,职责之内,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不会有机会的。”森冷冷地说。

    静美低着头,随着陆云川出门而去,只在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向君瑜看了一眼,眼睛里浮动着泪光,嘴巴似乎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君瑜被那凄然无助的目光一瞥,把那早是伤痕累累的心碾作粉碎,脆弱不堪的神经再也受不住这样一击,她想要站起来追出去,全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恍惚中看见自己飞奔出去了,想把静美搂个满怀,却突然扑空了,无休无止地坠落下去。

    她惊出一声冷汗,挣醒过来,森已不在身边,她惊惶地坐起来,看见他靠着窗边,闷闷地抽着雪茄烟。

    窗子开着,送过来冰冷的夜风,窗外,是黑得不见底的沉沉夜色。

    君瑜在浑浑噩噩中睡了一天,醒过来时,已是华灯初上,躺在床上,望着空洞苍白的天花板,屋子里静寂的只有时钟的嘀嗒声,漫无目的地空响着。她想了起来,今天是少男的孩子满月。

    她有种冲动想要起来,渴望见到少男,渴望溶入那一片喧哗热闹中去,甚至渴望见到那鲜活的新生命,而从这孤独中逃离出去。这冲动令她的心怦然而动,迅速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梳头,看见眼睛因睡得太久有些浮肿,她靠近镜子,打量着这双眼睛,心里突然隐隐作痛起来,仿如又看见那个凄然无助的、蕴含着泪的目光。

    她立刻颓软下去,全没了兴致。看见每一个幸福的孩子,都会使她生出负罪感。为了爱情,她甘愿抛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她还有什么资格,却祝福别人?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忽又站了起来,四下到处找,却始终找不到陆云川留下的那张名片。她的头痛得实在厉害,想不起究竟有没有收下那张名片。

    她颓丧地坐着,把披肩扯下来,丢在一旁,脱了皮鞋,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拿了本书翻了几下,扔在桌上,也无心看,眼前始终晃动着那双眼睛。她用手指压着太阳穴,靠在桌上,听见桌旁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也不想接,任由着它单调无聊地叫了一阵,终于不声响了。然而,静不到一分钟,又再响起来,电话也似乎发了脾气,急促暴躁地响着。

    她终于直起身,懒懒地伸手拿了话筒听。

    “你在啊,是不是吵醒你了?”森的声音显出急促,却还是尽量压制着,尽可能地温柔。

    “嗯……”君瑜懒洋洋地应着,不想多说话。

    “吃东西了吗?别总是睡,把自己饿坏了。”森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依然关切地,“我叫人送粥过来给你。”

    君瑜有些感动了,打起精神,“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是在办满月酒吗?一定多应酬,就不用担心我了。”

    森听见她的声音,断定她无恙了,才放了心,“不怕,应付得过来。刚才你不听电话,还以为你不在屋里。”

    “不在屋里,我还能去哪?”君瑜翻着手边的书,漫不经心地回答,森还是有些忧虑,“陆云川有没有打过电话来?要是他打扰你,你不要听他的电话。”

    君瑜这才明白过他的担忧,合上书,“他没打过电话。你怕我会出去见他?”

    “不是,只是有点担心而已。”他顿了顿,很小心地问:“要不要过来?”

    君瑜沉默了一下,“不了,我头痛。”

    “那好吧。头痛?有没有吃药,要不要找医生过去?”森有些失望,语气中带着些淡淡的惆怅。

    “不要了,睡一会就好了,你忙吧。”君瑜挂了电话,惘然坐着,望着电话发呆。陆云川真会打电话过来吗?他应该是不会死心的。

    她静静地等着,既希望电话铃响起来,又害怕它真的会响起来。

    电话始终没有响,佣人却突然在外面敲了敲门,“沈小姐,楼下有位先生要见你。”

    陆云川?君瑜惊得站了起来。她手心里出了汗,然而又有些不相信,他真敢上这里来吗?他真敢来,楼下的保镖也未必会放他进来。但是,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找上门来?

    外面的人听不见回答,又说:“如果沈小姐不见,我就回了他。”

    “请他在客厅等我。”她犹豫了一会,终于说。

    她整理了头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来意,见一见面是无妨的。她尽可能地做出从容不迫,慢慢走下楼。

    一个穿着青灰长衫的男人背对着楼梯站着,正仰头观望着墙上一幅油画,手里握着一顶黑呢礼帽,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他留着短须,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眼镜下一双深邃、沉静的眼。君瑜怔了怔,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是谁。

    那人缓缓摘下眼镜,向她一笑,“怎么?真的认不得我了?”

    “强!”君瑜终于呼了出来,又掩不住的惊诧,“怎么是你?”

    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桌边放下帽子,慢慢走近君瑜,看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苍白,沉静的目光中渐渐现出怜惜,“回上海,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你。”

    君瑜呆呆地看着他,眼中涌出泪来,他伸出手,轻轻帮她拭去了泪,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双臂在颤抖,仿佛要用尽全身力量来握紧,要用全部生命来握紧。君瑜感到一颗冰冷的泪水滴落在她颈上,冰冷冷的一直沿着肌肤滑下去,她冷漠空寂的心,突然为这一滴泪打动了,溶化了。

    她任由他紧紧抱着,感觉着他剧烈的心跳,感觉着他炽热的体温,仿如突然回到了那个冰冷黑暗的地窖,在那里,看不见生的希望,只有两个生命可以互相实实在在地依靠。

    现在,她仍然是置身于冰冷黑暗的地窖,而且是更大、更深、更不见希望。强就像突然吹进来的一阵风,叫她战栗中却感到清新,让她那久已枯萎的生命迸发出一股热情,一种渴望,仿佛在彷徨漂泊中看见了绿草缤纷的彼岸。

    她沉醉下去,任由着爱狂潮一般地侵袭。

    淡粉色的灯罩透出柔和温馨的光,照着强光裸的背上横七竖八的疤痕,君瑜的手指顺着疤痕抚过去,又抚回来,把脸贴上去,“你没有去看她?”

    强摇了摇头,沉默着不出声。君瑜等不到他回答,撑起身来,看定他的眼,“你还爱她吗?”

    强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爱你。”他顿了顿,迎着她的目光,“见到你之后,才知道什么是爱。就算很不应该,然而,这却是事实。”

    君瑜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很满足地陶醉着,过了半晌才睁开眼,“我才不信,想这么久才说的,一定是谎话。”她再看定他的眼,“我不信你真的对她没感情,只怕是知道没得挽回了,专挑好听的讨好我吧。”

    强躲避开她的目光,“你要这么想,那就这么以为吧。”

    “我知道的,你骗不了我。”君瑜并不想放过他,“真的不去见她?”

    “她现在很幸福,不是很好吗?”

    “你知道她幸福吗?你问过?”君瑜坐起来,重复着,“你问过?”

    “需要问吗?问了,又能怎样呢?我还能做什么?”

    君瑜不说话了。

    强抬起头来,认真慎重地说:“我爱你,我是绝对了解这一点,而且等我了解,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君瑜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全没意义的话题,是奢望少男还能和强走回一起吗?还是害怕强心里还挂念着少男?其实这些全没意义,无论是那一样,奢望也是全没意义。

    “我们都以为见不到你了,有份什么报纸,说你在北平被枪决了,白叫人为你赔了不少眼泪。”她岔开了话题。

    强默然了,目光中涌出悲痛,半晌才缓缓说:“被捕时,一个学生替了我的名,我被释放了,他却……他只有二十四岁。”

    君瑜也被感动了,含着眼泪,两人静静坐着,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好,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良久,君瑜才说。

    这句话感染了强,他拉住君瑜的手,“我们能活着不容易,剩下的日子,我们有理由好好地去珍惜。”他眼睛里闪出光,“跟我走吧,我能给你幸福。”

    君瑜全身震了一下,这一瞬间想到了森。她并不会因为和强一起而对森生出愧疚,她只追求着爱的感觉,投进去全部身与心。但是要她离开森,犹如断了源的泉,一定是要干涸的。

    强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满眼充满了期望,使她的心痛起来,“我只是个要爱情的女人。只要他还爱我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他。”

    “但是你并不开心,他还能给你什么?你终会厌倦这种生活,他呢?他们也会的。”强激动起来,“你这样执着,最终只会伤害你自己。”

    君瑜披上衣服站起来,靠在桌边,背对着强,打开留声机,用那永恒的旋律倔强地加固着决心,“你走吧,如果你想要的是安稳的寄托,根本不必来找我。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带给任何人幸福。”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只余下强怆然独坐。

    严冬已近,天气愈发地寒冷。曾经繁盛的梧桐在寒风中落光了树叶,只剩下斑驳的苍灰色的树干,衬着街道更加萧条。

    维持不久的和平被内战的枪声打破,稍稍才做喘息的国民再一次陷入一片惶惶之中。

    少男为森和小文添置了几件冬衣,但周围贫穷的人群妒嫉的眼却让她难受。她被这样的目光包围着,虽然散尽了手边的钱仍得不到宽恕,保镖们不得不凶狠地驱散围满的衣衫褴褛的乞儿,顿时,四周的目光从妒嫉中再加上怨恨和屈从,使她更想匆匆逃脱出去。就在她最尴尬难受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怔了一下,那身影已匆匆到了街角——那背影、那匆忙的脚步,她再忍不住拨开人群挤出来,“强!”她大喊了一声,那人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却并不回头,转进街角一条小巷里。

    少男不顾一切追过去,但小巷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她颓然地靠在墙上,难道自己真的看花了眼?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却再无心整理买回的衣服,又翻出那张报纸,默默地看着,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眼睛。

    在恍惚中过了几天,天也跟着阴沉着脸,灰蒙蒙地盖着,下午,起了点风,壁炉里生着明晃晃的火,仍掩不住寒气。少男心情杂乱地坐着,吴妈突然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进来,“太太,沈小姐过来了。”

    “君瑜!”少男跳起来,迫不急防地,吃了一惊,“快,快请她进来。”顿一顿,似乎有点不妥,“不要,还是我自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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