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不说话,去拿她手上的皮箱,少男固执地不放手,抬起头来,“你一直都是爱着她的,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你要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眼泪了,又不想森看见,转过头去。
森似乎僵硬了一下,松了手,看着她就要夺门而出,又一把拉住,“倘若你真是这么想,又为什么和我结婚?”
少男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森把她拉回来,关上门,抖开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挂回去,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少男,“我承认我是一直没有忘记她,然而我结婚,并不是找一个人填补空虚。我和你结婚,只因为我也爱你。”
少男怔怔看着他,终于扑在他肩膀上痛哭。她一生追求的只不过一个爱她的男人,能从森口里听见这句话,是她本从不敢奢望的。
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软弱,她祈求的原来也只是这么一点而已。
然而君瑜呢?刚升起的幸福立时烟灭了,她挣扎起来,看着森,“君瑜呢?她怎么办?”
森神色也黯淡下去,没有说话。
“这五年,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捱到现在,不管她怎么恨我们,都是应该的,是我们对不起她。”少男的眼泪又下来了。
森下定决心,“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把她接回来。”
“接她回来,原是应该的,只是,”她叹了口气,“你不了解她吗?她要的从来也不是名份,她要的是爱情,忠贞无二、至死不渝的爱情。现在,她能原谅我们,能回来吗?”
森颓然了,“你真的很了解她,她不原谅我,从始至终,没有跟我讲过一句话。忠贞无二,至死不渝……”他自嘲地、惨伤地笑,“我是叫她失望了,我虽没有忘记她,却终是爱上了第二个。”
少男的心被他的笑容刺痛了,两人沉默了一阵,谁也没有开口,沉寂了许久之后,少男才问:“她现在哪里?”
“还是以前那里,那房子,很早我就买下来了。”
少男的心又痛了一下,咬着唇,“你现在怎么打算?”
森皱紧眉头,没有回答,少男站了起来,望定他,“我不想逼你做决定,你还是先回去陪着她吧,无论如何,是我们辜负了她,她越是恨,你越得陪着她。我们的事,等到你有了决定再说吧。”
“你快要生了,我怕……”森有些犹豫,看着少男的肚子。
“现在还早,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佣人。”少男勉强笑了笑。
“我怕你趁我不在,会偷偷走了。”森还是犹豫,说了实话。
少男垂下头,半晌,幽幽地说:“我会等你回来,等你最后的决定。”
森站起来,拥抱了少男一下,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了出去。少男重新坐下来,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静待着黎明的到来。
窗外烟雨朦胧,外滩风景已成一片模糊。
森站在窗前,却无心观赏这充满诗意的景致,回头看一看仍沉睡着的君瑜,踱了几步,把桌边案头一簇鲜嫩欲滴的白玫瑰仔细再摆弄了一阵,拉上窗帘,挡住阴暗的天空,开亮台灯,调出柔和温馨的光线来,再看一看君瑜,轻轻开响了留声机,她最喜欢的那一张。然后才坐下来,望着她,静等着她醒过来。
他纷乱的心突然沉静下来,仿如又回到从前,音乐响起时,君瑜会依偎在他肩膀上,“我们跳舞。”她总是低低的、梦呓般呢喃着。
他脸上浮起笑意,在柔和的音乐里,慢慢进入甜美的梦境里。
一曲终止,许久听不到唱片的翻动,君瑜睁开眼睛,莫非森已经走了?她惊恐地坐了起来,看见森沉睡的却仍浮现出微笑的脸。她定下神来,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满眼看见的都是熟识的东西,似乎穿越了时光的流逝,一切都和她未嫁时一般无二,一样的窗帘,一样的台灯,书桌,连桌上的那只笔,也如从前一般斜躺在那里。
她的心被触动了,泛起一股暖意,开始打量着书桌旁那张熟睡的脸。倒是这张脸,有些变化了——成熟了,少了从前那种认真的稚气,多了些果断和刚毅,虽然睡着了,微蹙着的眉头也显出了冷峻和骄傲,但微微带着笑的嘴角仍是那般充满着浪漫和幻想。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抚摸他的脸,却突然看见他撑住脸的手上的无名指带着铂金的结婚戒指,她的手僵硬住,颤抖起来,心痛得不堪忍受。
“物是人非。”她心里想,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森也回不来了。她突然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推了下去,“呯”的一声,花瓶碎在地上,鲜花散落一地,惊得森整个跳起来,“你醒了?”
“出去!我不要看见你!”君瑜把床上的东西向着森扔了过来。
森从未看见她如此暴怒,有些失措,想拉她又不敢,只任由着她一路摔,他一路捡,君瑜更生气,“这些我全不要了,还有你,我也不要了,你给我出去!”
森陪着笑:“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不可以不要你。”
“你要我?我是你的吗?你不是已经有太太了。”君瑜更伤心,“你滚!我永远不想看见你!”
门突然被推开了,少男站在门口,弯下腰拾起摔落在地上的钢笔,握在手心,慢慢一步步走进来。屋里的两个人都怔住了,森迫不急防,神色更加尴尬紧张,“你怎么过来了?”
少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君瑜面前,把笔递在她眼前,“他辛辛苦苦收了五年,你真忍心就这样摔掉吗?”
君瑜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却还是咬着牙,冷冷说:“薄情寡意的东西,我不要!”
少男看着一脸痛苦的森,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求不得你的原谅,你不原谅我没什么,但你不该折磨自己,折磨他。我知道他是如何地爱你,在以为你出事的那几年里,只有我知道他有多痛苦,就算我和他结了婚,我也知道他从未忘记过你。”
她的眼眶湿润了,“你只认为他应该对爱情至死不渝,可你不知道一个全无希望可言的、只活在回忆里的人是多么痛苦。有时候牢记住那份爱情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要活生生的人面对那不堪忍受的煎熬是种什么样的折磨?”
“少男,别说了。”森终于忍不住了。
“不,让我说。”少男固执地坚持着,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们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就必须忘却痛苦,而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替代你,夺走你的幸福。”
君瑜痛苦地闭上眼睛,头痛得不能承受了,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森看她的脸色苍白得发灰,忽又现出一层骇人的血红,担心起来,“少男,先回去吧,等她好一点再说。”
少男倔强地推开森的手,“不,我要说清楚,再这样压下去,我们都只会被压垮。”她坚持着自己,“君瑜,只要你原谅他,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恨我,就打我骂我,要我走,我就立刻离开上海。总之,要我们怎样,你就开一个口,我们马上做到。”她一口气说出来,也有些精疲力竭了,森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君瑜僵立着,看着她臃肿了的身体,憔悴红肿的双眼,满脸的悲痛欲绝,也看见了森怜惜地紧握着她的手。
“我要你们怎样?我要你们怎样?”她迷惘中越来越恍惚,看见承孝站在荒芜的傅家大院,雅如和那个女人一个向东,一个往西,承孝左右为难,不知该拉哪一个好。
那女人突然就生了,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孩子,承孝笑得合不拢嘴。雅如看着那啼哭着的小生命,她是不能生育了,承孝怎么可能抛妻弃子,只为了他们的爱情?
人要活下去,没有了爱情,也得活下去,还要让子孙后代也好好活下去。
君瑜蜷着身子倒下去,终于痛苦得不能自持——是妄想靠鸦片让她可以忘却,还是烟瘾加剧了她的痛苦,她习惯地在床上摸索着,却摸不到矮桌,“给我,快给我……”她直着脖子叫。
森愣了一下,松开少男,慌忙抱住她,“什么,你要什么?”
“烟呢?在哪里?我好难受。”她喘息着,只是叫,尖尖的指甲抓进森的皮肉里。少男也慌张起来,“森,她怎么了?好像不太对。”
“鸦片,她要鸦片!”森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
“她……她吸鸦片?”少男惊叫一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森简直暴怒起来,一把将君瑜拉起来,“你是不是吸鸦片?你怎么可以去碰那种东西?你……”
君瑜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摆脱他,“放手,我做什么不用你管,我宁可自己早一点死了,也不要清清醒醒地看着你背叛我们的爱情。”
森触电一样松了手,心里像插了把刀,痛彻心肺,看着她竭斯底里地砸光了床上所有的东西,终于无力地蜷缩在床角里,贴着墙,喃喃着:“出去,我不要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森的心被这句话碾碎了,抱住她再也不放手,“不管你什么样子,我对你都一样,原谅我吧,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君瑜靠在他肩头呜呜地哭,仿佛要将所有痛苦都化作眼泪倾泄出来,少男却连眼泪都没有了,木然呆立一阵,终于转身奔下楼梯。
森听见脚步声,转过头去,却没有松开君瑜追下去。他相信,少男会给他时间,等待他的选择,但他又怎样才能做出一个不让自己后悔遗憾的选择?
他感觉到君瑜紧紧抱着他,像一个快溺毙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怎么也不肯松手了。
下部(二)
秋后干燥晴朗的黄昏,海面微风徐徐,波光荡漾,远处汽笛长鸣,有客轮远扬。
君瑜靠在围栏上,听见汽笛声,苍白的脸上现出喜色,“出海了,是远洋吧?”
她翘首遥望着,眼里现出期望。森抚着她的肩,微笑着说:“等你烟戒了,我带你去巴黎玩一趟。”
“真的?”君瑜回过头来,“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去吧。不过,我若去了,就不回来了。”她用眼瞟着森,“所以,我就怕你不敢带我去。”
森笑一笑,搂紧她,“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不好吗?”
君瑜不说话了,独自望着那遥远的船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落了肩上的披巾,森轻轻替她围上,“君瑜,搬回去住吧,那边环境好,我比较好照应你。”
君瑜侧过脸看着海,半晌,才冷冷地说:“你心里掛着她了?”
森立刻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向前走。“我是不会回去的。”君瑜突然说,森停下来看着她,她垂着头,踏着脚下的沙,踢起来一堆,又踏平了,再踢起来,看出她心里的烦躁和矛盾。森叹了口气,“若你实在不愿见她,我叫她走吧,好让你回去。”
“你舍得吗?”君瑜的声音里带着针尖般的讥讽,“我不稀罕一个男人,人在我这里,心不知掛着谁。”
森急得跺脚,“那究竟要我怎样,你才回去呢?错已经错了,我……我也不想这样……我还能怎样?”
君瑜看着他,仿佛想一直看进他的心里,许久,才幽幽地:“是不能怎样了,”她抬起头,望着碧蓝的海,“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了。”
“害怕?”森错愕地看着她,她掠了一下头发,苦涩地笑了笑,“结婚原来并非我想要的生活,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叫我迷茫,叫我害怕。”
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君瑜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结了婚,变成了罗太太,我亦不是我了,也不是你所爱的君瑜。”她收回目光,停在森的脸上,“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只是想要你而已。然而,拘于了某种形式后,我虽得到了你,我却不是我了,那么又如何爱你,又如何让你爱呢?”
“也许你想的太复杂了,事实上只要是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呢?”
君瑜淡淡一笑,眼睛里又抹上雾一样的朦胧,“好像是没有不同,但终是让我害怕,让我失落了。”她咬着唇,看着天空,“笼子里的鸟终究是不快乐的,我被关了五年,现在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我。沈君瑜才是我最恰当的身份,而不是谁的太太。”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森摇头。
“真心话?”君瑜嘴角浮出一丝自嘲的笑,“你以为什么才是真心话,你还能知道自己说的那一句是真心话吗?我只知道,我说的一句也不是,你也不是,少男也不是。”
她转身向前走,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嫣然一笑,“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我们去踏浪吧。”
森愣了一下,看她欢快地脱了鞋,奔向浪花,一瞬间似乎已忘却了刚才不快的话题,满脸都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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