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陆云川丢下手中的空枪,抓起木村的手枪朝自己肩膀上开了一枪,又把枪塞进木村手中,然后扑到了窗前。
阿龙一冲进门,只看见木村倒毙在地上,陆云川伏在窗前,肩头上流着血,对着江水悲痛欲绝地喊:“森……森……”
君瑜坐在床上,雪白的婚纱云一般堆在面前,手指在细腻的薄纱上滑过去,纱就雾一般落下来。
陆云川在旁边不停地踱来踱去,她却视而不见,全副心思仿佛只在那婚纱上,拉起来,透着窗外的阳光,好像要数清楚里面的经纬,但怎么也数不清,一阵风,整个飘落了。
陆云川再忍不住了,“你整天没说一句话,你倒是开口说一句,哪怕哭一声也好。”
君瑜仍是置若罔闻,陆云川抓住她的肩头,把她拉起来,“你到底听见没有,他死了!”
君瑜猛地挣扎一下,却挣不开,瞪着陆云川,“不会的,他不会死,承孝不会死,他死了,雅如怎么办?”
“你清醒一点,”陆云川使劲摇着她,“这不是小说,他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君瑜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狠狠地瞪着他,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陆云川也瞪着她,两人这样对峙着,看见她眼中的火焰终于慢慢熄灭,变成一片死灰,冰霜一点一点凝结起来,冻在眼眶里,却落不下来。
她的身体也一寸一寸软下去,冰冷下去,支持不住,整个坍塌了。陆云川看着她,心像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战栗起来——他杀死了森,然而终是一个失败者,永远也赢不到沈君瑜的心。
他整个人被种说不清的妒忌和怨恨支配着,使他冲动起来,狠狠将君瑜扳倒在床上,扑了上去。
君瑜从近乎死的恍惚中陡然惊醒过来,悲愤和恐惧一齐爆发出来,疯了似的挣扎,但她的挣扎却更刺激陆云川,令他愈发地憎恨,愈发地想占有她。他死死地抓住君瑜的两只手,嘴贴上了她的嘴,突然惊叫一声,缩了回来,嘴唇被咬破了,全是血。他恼羞成怒,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君瑜不动了,也不挣扎,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陆云川压在她身上,伸手解开她旗袍的纽扣,她还是不动,只用眼冷冷看着他,一字字地说:“你想我恨你一辈子?”
陆云川的手颤抖了一下,不动了。
君瑜闭上眼睛,“你跟木村雄一有什么区别?你要的只是这个,就动手吧!”
陆云川彻底清醒过来,又悔又恨,尴尬起来。森已经死了,她迟早都是他的,又何必这么急于求成而破坏了保留在她心里的印象。他放开君瑜,站起来,愣愣地站一下,掉头冲了出去。
下到楼梯,撞上正匆匆上来的少男,神色更加尴尬,招呼都未打,急忙而去。少男诧异起来,上了楼,看见床上的君瑜和一片零乱,突然反应过来,“狗东西!”她脱下鞋子追了出去,等她冲下楼,陆云川的汽车已经开动了,她把手中的鞋向汽车狠狠掷了过去,“狗东西,我杀了你!”
陆云川连头也不敢回,汽车一溜烟地跑,少男追了几步,追不上了,被石头扎痛了脚,把鞋子捡回来套上,又想起君瑜,返身上楼来。
君瑜坐在床上,擦去嘴角的血迹,慢慢扣着旗袍的扣子。“他把你怎么了?”少男恨恨地咬着牙,“我帮你杀了那混蛋!”
君瑜慢慢抬起眼,“我已经死了,谁还能再把我怎样?”
少男一把抱住她,自己的眼泪先下来了,“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君瑜靠在少男身上,半晌,才从喉咙里喊出一声,不是哭,仿佛是呐喊,要将所有的苦喊出来,只发出了一点声,却又卡在了喉咙里。
她心里的苦,又怎么是喊得出来的?
虽然在沈君瑜面前受了些小小的挫折,但陆云川还是意气勃发的。他心里有着一连串宏伟的计划,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他将重新做回自己,忘掉他曾做过的那些不耻的勾当,他还是原来那个忠肝义胆的陆云川,那么,终于有一天,沈君瑜也将不得不忘记罗世森,投入他的怀抱。
当然,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先坐上青红帮的第一把交椅。他亲手杀死了木村雄一,替老爷子和森报了仇,在情在理都没有一个人能反对他坐这个位子。
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丧礼结束后,接着就开香堂。看着青红帮执事的弟兄照规矩摆设着香堂,陆云川心里盘算着,唯一有点不安的是还没有找到森的尸体。不过,他暗笑自己担心的多余,他的一匣子弹几乎都射进了森的胸膛,神仙也不能令他复生了。
他轻松起来,看着森的遗照,并不觉得惭愧,心绪越发平静下来,“应该就是这样的。”他心里说,脸上却还装作悲痛。
君瑜一动不动地跪在森的灵前。摆香堂,参祖,跟她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她眼中的只是一片白素,这白素的世界逐渐扩张开来,是广大的虚空,而这虚空中,飘渺而真实的,是一张森的脸。
少男抱着静美,陪在君瑜身边。这小家伙出奇的安静,一声不响,使少男有些懊恼。她故意抱她过来,是希望借此可以激发出君瑜的母性,生出一点生存的希望,但她却安份地沉默着,绝不打扰她母亲的悲哀。
陆云川无可奈何地看着君瑜,不敢去惊动她。他是不会让任何事阻碍自己的步骤的。少男看着他满脸显出的庄严和肃穆,煞有介事的样子,想起那天撞上的情景,愈发担心起来,不安地看着君瑜——没有了森,犹如被敲碎了壳的软弱无助的君瑜,以后的日子她该怎么去面对?而在她面前,又有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
少男不敢再想下去了。
香堂摆好了。最上层是青帮前后三祖,下来是青帮历代祖师,再下来是罗老爷子和森的牌位,正中横幅上四个苍劲的大字:义气千秋。
陆云川恭恭敬敬地跪在牌位前,青帮老太爷坐在斜上角,身后有人扯着嗓子,喋喋不休地念着冗长的门规祖训。陆云川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终于念完了,有人递了柱香在他手中,他立时清醒了。
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点燃的香头发着诱惑的光,微微晃动着,他压抑着颤抖的手,神情庄重而肃穆,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躬着身站起来,就要将这柱香插进香炉。
一年前,他就是这样眼看着罗世森上了这柱香,名正言顺地继承了青红帮。现在,终于轮到他陆云川了。
他心里已开始惬意微笑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寂的人群突然像投了石子的水般波动起来。
他忍不住要回头,却又想支撑着先将手中这柱香插进去,还容不得他做出决定,耳边已然听见一个声音:“慢!”
这声音好像一记响雷炸在他耳朵里,震得他连思想都停顿了,伸出去的手笨拙地僵着,不晓得收回来,然后,听见君瑜从心里喊出的一声:“森!”
走进来的这个人竟然是罗世森。君瑜几乎晕厥了,想站起来,一双脚却早跪得麻木了,向前扑了一下,被个人托住了,只听见那人低声说:“不要过去,森哥有事要办。”
少男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一手抱住静美,另一只手扶住了君瑜,再看时,森已从容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陆云川这才缩回手,缓缓转过身,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脑子里“嗡嗡”的一片,只在想:“那一匣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整个大堂静寂下来,静寂得可怕,没有一个人说话。
森一步步缓缓走过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他从陆云川身边走过去,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前立住了脚,立刻有人将他的牌位撤了下去。他伸手取了香,点燃,恭恭敬敬叩了头,插上去。
侧座的老太爷睁开半眯的眼,看一看他,点点头,“来了,可以开始了。”
陆云川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这老东西原来早就知道的,而自己却犹如一只猴子,着实被戏弄了一场。
他的愤怒和羞愧又立刻被恐惧取代了,听见森冷得可怕的声音:“青帮第一条帮规是什么?”
陆云川心底凉凉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答,只看见下面一片鄙夷的目光,仿佛听见有个人在耳边说:“这一次,是全完了。”他摇一摇头,这声音便不见了,知道全是幻觉,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了半生人的声名和地位,是全完了。
确实了这件事后,他才开始为性命担忧起来,听见老太爷身后那个人仍在用单调刻板却亢长的声音念着门规,眼前晃动出三刀六洞的可怖场面,一惊之下,倒让他冷静了,令他醒悟过来应该要做什么。
那刻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森看他的目光像看一只将死的野兽,惋惜中又带着冷酷,使他想到那个惨伤而悲哀的目光,更使他镇定。“成者王,败者寇,别的无须多说了。不过,我只想输的明白。”他尽量显得从容不迫。
“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一匣子弹都打不死我?”森看着他,“你想不到的,你枪里的子弹早已被我找人换掉了。”
“不可能,木村雄一明明死了。”陆云川有些疑惑。
“我知道你一定会留一颗子弹给他,所以,那一匣子弹,只有那一颗是真的。”
“你真了解我。”陆云川嘴角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你早已经怀疑我了?”
森目光掠过一丝痛苦,“我得把那个人找出来,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但有资格与我为敌的,只有你一个。”
陆云川看着森,看了很久,很认真,“我一直都看不清楚你,你的举动常常出人意表。低估自己的对手,我注定是要失败的,你现在想怎么处置我?”
森的眼角跳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虽是如此痛恨他,但他真这样缚手就擒,自甘授首,心里却不由隐隐作痛起来。
二十几年兄弟一场,他拿不出陆云川向他开枪时瞬也不瞬的勇气,痛苦地侧过头去,“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陆云川似乎愉快地笑了笑,“你终是不够狠,这实在是个弱点,也许有一天会因此后悔终生,须得改掉这个毛病。”
森苦笑:“多谢。”
陆云川沉寂了脸,“我想给老爷子上柱香。”
森皱了皱眉,旁边立刻有人接口:“陆云川,你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不配再在香堂里上香。”
陆云川不说话,只看着森,森看了一眼坐着的老太爷,他耷拉着眼皮,仿佛睡着了。森摆了摆手,止住人声,望定陆云川,“好,你是应该上一柱香。”
陆云川点燃了香,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斜眼瞟见站在一侧的少男一手抱着静美,一手扶着君瑜,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主张,叩了三个头,把香插进香炉里,已有人忍不住叹息,森也已然视线模糊起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谁能想到,他们兄弟竟会有一天走到这样的地步。
他模糊中看见陆云川掏出了枪,慢慢将枪举到头上,对准了太阳穴,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难道他回到上海,回到父亲身边本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让他失去唯一的两个亲人?
他心头涌上的不知是后悔,还是无奈,他几乎再也忍不住了,脱口想喊出一声“住手!”但他还未开口,却听见少男一声惊叫,猛然一睁眼,少男摔倒在地上,她怀中的静美竟已到了陆云川手中。静美骤然离开少男的怀抱,惊得尖声哭起来。
森在这一瞬间十分的诧异,猛然才惊觉到他确实从未了解过陆云川。自小他就对他充满了一种崇拜和尊敬,以至于这感觉居然保留到现在,在发生了诸多事后仍未被完全磨灭。只到了这一瞬间,在生与死之间,才教他真正看清楚。
他已分不清是急是怒,然而更多的是失望,心里崇敬的刹那间变成粉碎,使他思想都有些停顿,听见身侧君瑜尖叫一声,想要扑上去,才意识到危险,一把抱住了,紧紧箍在怀里,怒不可遏地瞪着陆云川,“陆云川,别让人看扁了,你还是个汉子吗?”
陆云川冷笑:“我也一直以为人应该活得顶天立地的,不过,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笑话。只要能活着,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眼睛里闪出残酷冰冷的光来,“罗世森,我得活着,总有一天,也让你尝到失败的滋味。”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孩子,放你走?”森冷冷说。
陆云川却笑了,“你会让我走,我太了解你了。”他看着森怀中的君瑜,“这孩子虽然与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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