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法国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你们中国人……”他耸了耸肩,“中国人有句话叫……”他顿了顿,用种很别扭的中国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看着森,“中国人认为生育很重要,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生产的不顺利,我们虽然侥幸救回了她们母子的性命,但是沈小姐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你说什么?”森脑子里“嗡”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干涩。
“我知道,你对于你是很难接受的,不过,”劳伦斯歉意地摊开手,“实在抱歉,现在的医学是很有限的,为了保全她的性命,我们别无选择。”
森眼中噙着泪,点了点头,“我明白,无论如何也要多谢你。”
劳伦斯拍拍他的肩头,“别丧气,老朋友,”他闪烁着深碧的眼睛笑了笑,打趣说:“好在你们是允许娶几个妻子的,所以,这只是小问题。”
“不,我只爱她。”森握住他的手,恳求:“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
劳伦斯似乎被他感动了,“好吧,我答应你,尽管作为一个医生,本不应该欺骗他的病人。”他耸耸肩,“爱情真伟大!”
少男坐在病床前,呆呆地看着输液管里晶莹亮泽的液体一滴滴的往下滴,君瑜依然昏迷不醒,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见森推门进来,少男紧张地站起来,压低声音:“医生怎么说?她到现在还没有醒。”
“没事,已经脱离危险了。”
少男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追问:“医生还说了什么?”
森沉默着,慢慢趴在君瑜身旁,轻轻拉起她的一只手,紧紧贴在额上,少男看见他鼻翼噏动着,很努力地呼吸,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更惊惶了,“医生究竟说了什么?”
森努力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轻轻把君瑜的手放回被子里,细心地盖好,才转过身,看着少男,“她以后不能再生了。”
“啊!”少男痛苦地转过脸去,眼泪立刻涌上来。
“不过,什么都不重要,”森自嘲地笑一笑,“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好在它把君瑜还给了我,只要有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清晨,阳光和着细微的风从半开的窗透进来,照在洁白的被单上。君瑜靠在床头,仍显得虚弱而疲惫。少男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喂她喝粥,看着她略有了些神采的眼睛,欣喜地对着森说:“我就说,要吃饭才行,光喝牛奶不成的。”
森将目光从君瑜脸上移开,走到床前,接过少男手中的碗,“我来吧,你两天没合眼了,应该去休息。”
“我没事,只要她好,我没事。”少男拉着君瑜的手,蹭着自己的面颊,眼中又闪出了泪光。她感到君瑜的手指在颤动,眼睛湿润了,连忙擦了擦眼睛,“多吃一点,很快就好了。”她替她理理鬓边略显凌乱的发丝,又将被子拽紧一些。
森接着喂君瑜吃粥,君瑜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他,像一世也看不够。森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喂,看着她慢慢咽下去。少男看着他们,被这平静和幸福感染了,突然妒忌起君瑜来,心里又开始痛起来。
看着君瑜将最后一口粥咽下去,森才回过头来,对少男歉意地一笑,想起什么,问:“张先生呢?也在上海吗?”
“在,刚回来几天。”
“你几天没有回去,他想必要为你担心了。”
“他才不会呢。”少男忿忿地,话出口,看见君瑜震了一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他这阵子忙,哪顾得上我。”
君瑜眼中却已噙了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森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了?我去叫医生。”
君瑜拉着他,只是摇头,不停地流泪,一个字也不说。少男心里更难受,站起来,“被你这一说,我也真应该回去了。”
“我叫司机送你。”森也站起来。
“不,不用了,我想顺路去买点东西,你好好陪着她吧。”少男转身匆匆出门,竟没有向君瑜道别,森有些诧意地看着她。
她快步走出去,冰冷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走了几步,突然站住,看见强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着她。
她一甩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去。“少男!”强喊了一声,她的脚步没有停,强伸手拉她,她猛地甩开了,狠狠瞪着他,“你想看她,就进去,我不会碍着你。”
强被刺得缩回了手,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步步向君瑜的病房走过去,走得很慢,很沉重,仿佛每跨一步都重逾千斤。他的心也在刺痛,痛得忍不住想转身逃出去,却又有种不甘,终于到了门口,虚掩的门缝里听见君瑜的抽泣声,听见森说:“所有的都让它过去吧,等你好了,就结婚。”
强靠在门边,再没有勇气推开那虚掩的门,郁在心头半年多的一个情结,霍然变成空空一片。“Jet’aime!”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静静地离开了。
君瑜紧紧地靠在森肩膀上,恍惚间看见门口有人影一晃而过,仅仅只是一瞥,却有种意识告诉她——强。她颤动了一下,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她将整个身体依偎在森的怀中,努力憧憬着未来,突然,隔壁一声婴啼打断了她的憧憬,她惊悚一下,想起来,恐惧地抬起头,“我把它生下来了?”
森也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把怀中的君瑜搂得更紧。
“我记得的,我把它生下来了?”君瑜抓住他的手,“我听见过这哭声。”
“是的,是一个女孩。”森不得已了。
“她居然还活着!”君瑜颓然倒在森怀里,痛苦地闭上眼睛。
森紧紧抱住她,“什么也别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君瑜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隔壁婴儿的哭声高一阵、低一阵震动着她的耳膜。她努力闭着眼,仍没有办法入睡,使她不由想起那些漆黑孤寂的深夜,陪伴着她的那个微弱但顽强的心跳声,让她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去看一看这啼哭的、鲜活的生命。
她坐了起来,挣扎着下了床,一步步挪出去,觉得脚步虚弱得犹如踩在棉花上。她扶着墙壁喘息着,那啼哭声却像某种神秘的引导,使她生出力量,执着地走出去,推开隔壁病房的门,就看见那个在床上蠕动的小生命。
她有些激动,近前,看清楚了,一个瘦弱的、脸孔纤幼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渺小生命,让她惊讶于这么弱小的她怎么能够支持下来,她本一心要使之灭亡的,最终却顽强地诞生了,而且正用每一声啼哭向她显示出她的存在。
君瑜颤抖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听见木村雄一傲慢的声音:“她有大和民族最优秀的血统,你是无法将她灭亡的。”
她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痛苦地弯下腰,那哭声突然令她说不出的恐惧和厌恶,她抓了一个枕头在手里,她不可以让她生存在这个世界,看见她,就永远洗不掉木村强加在她身上的耻辱。
她几乎已将枕头压在那小生命的脸上,森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她,“你做什么?”
她几乎连挣扎都没有,就晕厥过去。
黎明静悄悄地来临,没有风声,没有人声,也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一切是如此安静的可怕。君瑜突然睁开眼睛,侧耳倾听,仍然没有哭声,她坐了起来,十分的恍惚,她难道已经毁灭了她?她记不清楚,看着自己的手,愈发的恐惧。
房间里没有别人,白的墙壁,白的窗帘,白的被单,一切都死沉沉的静寂着,使她害怕,慌张下了床,赤着脚就想逃出去,到了门口,突然听见森的声音:“我找了个妥当人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世。”
君瑜整个僵住了,原来她仍然存在着。
少男看着森,“一定要送走吗?可她始终是君瑜的亲骨肉。”
“把她送走,对我们大家都好。”森坚决地说。
“可是,对孩子太残忍了,”少男咬着唇,“她有什么过错呢?一生下来就变成一个孤儿。”
森不说话,对于这个孩子,像插在他心里的一把刀,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孩子带着的永恒不变的血统。木村雄一是个提着屠刀的侵略者,更是他的杀父仇人,而这个孩子犹如一个烙印,给他和君瑜的一生烙上耻辱。
而君瑜,也像他一样对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怀着一种仇恨,甚至犹有过之,这使得他安慰,更坚定了他的决心,“现在就叫人把她带走,不能留,一刻也不能留。
“不跟她说一声吗?”
森转头看了眼病房,“昨天她想把她杀死,我不想她这样痛苦下去,更不想她做出什么事伤害自己。”
少男呆住了,“她怎么……她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永远要将罪背在自己身上。”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早一点解决,早一点好。”
少男无可奈何了,“我亲自送她过去,知道她在哪里,也安乐点。”
“好吧,不过,永远不要告诉君瑜。”
少男进房间去,抱起那孩子,看着那依然微红的还未舒展开的熟睡的小脸,突然生出许多同情——倘若将来她知道自己从降临到人世第一天就只招致所有人的憎恶,倘若有一日她知道自己的血缘,是否也会连自己都憎恶了?
她不敢想下去,而她却突然睁开依旧有些浮肿的眼睛,里面竟是黑白分明,明亮动人,只这么睁眼一瞥,少男的心立刻被刺痛了。
她仿佛并不懵懂,而是极清楚地知道这命运,她仿如不甘,要睁眼看清楚。少男已是泪盈满眶,手颤抖得快抱不住了。
她赶快大步出来,森看一眼她,“走吧。”
她跟着森走,却是极不坦然,好像做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哭得竟如此的宏亮,如此凄厉。君瑜本一直靠着门站着,她本已默认了这种解决方式,但这一瞬间,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扯着她的心,无论她怎样痛恨,她和她终是血肉相连的。
她再按捺不住,拉开了门。
门一开,少男和森都怔住。森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挡住她的视线,“别看,让她走吧。”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少男快走,少男却觉得脚下像是注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君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森,从少男手中夺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森的心上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孩子在君瑜怀中竟然立时止住了哭声,张开眼泪汪汪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母亲。
“她不哭了!”少男带着泪欢呼起来,探过头,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多懂事的小东西,她认得你的,你一抱她,她就不哭了。”
君瑜呆呆地看着她,视线却被泪水模糊了,紧紧贴在胸口。森走过来,想将孩子抱过去,“让她走吧,对大家都好。”
君瑜的手猛地一紧,尖叫一声:“谁也别碰她!”
森吓得缩回手,愣愣地站着,终于恼怒了,“你可不可以为我们想想,除了痛苦,她还能带给我们什么?”
君瑜绝望地把孩子紧紧拥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终于,狠下心,一把塞给少男,转身就走,走不到两步,孩子又尖声啼哭起来,她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森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整个走廊一片烟雾沉沉。少男忍不住了,冲过来,从他手中把烟夺过去,用脚狠狠踩熄,“你明知她现在这么虚弱,非得往她心上捅刀子吗?”
森不说话,再掏出烟来,少男火了,整包夺过去,踩烂在脚下。森瞪着她,眼睛红了,她也毫不示弱,狠狠瞪着他,“你自私!你有没有为君瑜想过,她已经不能再生了,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你现在瞒着她,把孩子送走了,将来她知道了,能原谅你吗?”
“我就是为她想,我知道她从来也不想把她生下来。”
“可她毕竟还是把她生下来了,活生生地生下来了。你硬要把她们母子拆散,让她再去承受抛弃亲生骨肉的痛苦,你于心何忍?”她狠狠跺了跺脚,“一个女人十月怀胎有多辛苦,你们男人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你又懂什么?”森也愤怒了,“看见她,就永远忘不了木村带给我和君瑜的耻辱。”
“不是君瑜忘不了,是你忘不了。”
森转过身,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咬着牙,一字字都带着仇恨,“是,我忘不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要我怎么去面对一个流着仇人的血的孩子?”
少男说不出话了。
当初森会因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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