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皱起眉,“除非什么?”
陆云川做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半晌,才缓缓地、略带着试探性地说:“你和老爷子去看戏的事,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森怔了一下,“没有。”
陆云川盯着他,“真的没有?你再想一想。”
森猛然想到他是曾经告诉过君瑜,但这是不可能的,却被陆云川的目光逼视着,只好硬着头皮,“我只是随口跟君瑜说过。”
陆云川如释重负,站了起来,“这件事就交给你自己处理吧。”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森的喉头有些发涩。
陆云川俯下身子,双手按住桌子,对森有些压迫感的,盯着他的眼睛,“你应该明白。她刚刚把你叫出去,炸弹就爆炸了。”
森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几乎跳了起来,“不可能,君瑜绝不会出卖我!”
“她当然不会出卖你,她要出卖的只是你父亲,因为她比你更明白,老爷子是绝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
“住口!”森狠狠瞪着他,眼睛都有些发红。
陆云川还是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我想这是我能给你最满意的答案。”他看一眼桌子上老爷子的照片,“信不信。就看你自己了。”
森几乎是绝望地呻吟,“我不信,决不会是她。”
陆云川叹了口气,似乎退步了,“好吧,我再继续查下去。”他转身走出去,眼中露出胜利的微笑。
他知道他已经动摇了森的信心,这时,才有些惋惜起沈君瑜,毕竟,这样的女人是少有的。
君瑜无力地躺在床上,听见外面又开始下雨,滴滴嗒嗒无止境地敲打着屋檐,身上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头痛得厉害。
她努力撑着爬起来,照照镜子,因为体温高热,脸和嘴唇现出一种异常的嫣红。她有些害怕了,担心烧坏了脑子,或烧伤了肺。
森是不会来的,她梳了头,用冷水洗了脸,换了件旗袍,围上一条白羊绒的披肩,决定自己去医院。
森现在无瑕顾及她,她得自己照顾自己。她拿了手袋出门,下到一半楼梯,就看见木村雄一。
“沈小姐,要出门?”木村微微鞠了个躬。
君瑜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木村先生,又有什么事吗?”
木村叹了口气,显出无奈来,“是的,还是关于罗先生的。”
“他们还不放过他?”君瑜的声音因紧张而有点颤抖。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木村加重了语气,“你跟我去司令部,有些东西给你看。”
君瑜根本不及细想,因为上一次的事,完全信任了他,“好,我跟你去。”
两人匆匆下了楼,木村的汽车就停在门外,焦急的君瑜被雨伞挡住了视线,完全没有看见森的汽车也刚好开了过来。
木村拉开车门,把君瑜扶进汽车,关门时,瞟眼看见了森,并不停留,钻进汽车,带着一阵水雾扬长而去。
森下了汽车,怔怔站在雨水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所有的信心都消失殆尽。
木村的汽车把君瑜径直带到他在宪兵司令部的住所,下了车,进了房间,木村喝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和君瑜。
君瑜只急着一件事,“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木村悠悠地笑了笑,“不要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他倒了杯酒,递给她,“沈小姐,先喝杯酒。”
君瑜有些不安地接过酒杯,捧在手里,却没有喝。
木村在她对面坐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沈小姐一定很担心罗先生吧?”
君瑜被他的目光看得更侷促,不安地转动着手上的杯子,不说话。
木村向前凑近了些,“有件事不知沈小姐有没有想到?”
“什么事?”君瑜尽量克制着,但焦急的神情还是显露无遗。
“罗氏父子的行动一向都是保护严密的,可是这一次让人预先设了埋伏,沈小姐没有想过是有人做了内奸吗?”
君瑜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木村喝了杯酒,凑得更近,“要是这个人一直留在罗先生的身边,罗先生性命堪忧啊。”
酒气喷在君瑜脸上,她有些不舒服,向后退了退,却忍不住问:“难道木村先生知道那个人是谁?”
木村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手似有意无意地轻拍着她的肩,“这个人嘛,我应该是知道的。”
君瑜侧身避开他的手,“是谁?”
“我知道沈小姐一定很想知道他是谁,不过……”他顿了顿,两只手捉住君瑜的肩头,喷着酒气的嘴凑到她耳边,“你是不是应该付出些代价?”
君瑜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意识到他的居心,甩脱他的手站起来,抓起自己的手袋,“木村先生,对不起,我想我应该走了。”
“沈小姐是不理罗先生的死活了?木村的笑容说不出的猥亵。
君瑜冷冷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转身就走,胃里觉得一阵恶心。
木村为她的坚决恼怒了,抢上去挡住她,“这里是日军司令部,你走得出去吗?”
君瑜瞪着他,目光带着鄙夷,“这就是你们日本帝国的军人吗?”
木村摘下眼镜,顺手丢在一旁,“你以为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君瑜向后退了一步,“军人是有操守的,你应该尊重你自己。”
木村大笑,“我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天真的人,说的每句话都这么可爱。”他一步步逼近君瑜,“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支那女人,而我是大和民族最优秀的军人,我们的结合是最神圣的,我们的后代将会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人种。”
“无耻!”君瑜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想夺门而出,刚跑了两步,被木村从后面抱住,重重摔在地上。
她一阵眩晕,强烈的恐惧感侵袭着她,她用尽力气,挣扎着想爬起来,木村却野兽般整个压了过来。
她挣扎着,撕打着,满屋子都是她凄厉的呼喊声:“森……森……”
她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反抗,但弱小的她怎么反抗得了整个日本军国主义的残忍和暴虐。
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这一瞬间,竟然想到了雅如,但她没有雅如那么有幸,雅如在这个时候是晕厥了,而她的思想却是如此强烈的清晰,感受着这最大的耻辱和痛苦。
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有的梦想和幸福都在这一瞬间殒落了。
雨停了,云却更重,沉沉地压在天际,风吹进森湿透了的衣服,冷得刺骨,但他却混然不觉。夜越来越深,他的心也越来越冷,君瑜终是没有出现。
“森哥,还要等吗?”阿龙在他身后小心地问。
“不等了。”森的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有点意外,他拉拉西服的领子,再次抬头看了看那黑黑的窗口,以住,每次离去时,窗口都会现出君瑜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然而,现在只剩下一个死寂的黑洞。他上了车,开出去一段,听见大海咆哮的声音。
“去外滩。”
阿龙没有说话,扭转方向,驶上了外滩的大堤。
夜幕下的大海异常的平静,黑色的波涛静静地翻滚着,一层层推上沙滩,再一层层退下去。森慢慢地走在沙滩上,任潮水冲打着脚面。
他慢慢走着,却感觉不到悲哀。“哀莫大于心死”,这就是心死的感觉。
他静静等待着,等待第一线曙光的来临。
清晨,木村的司机把君瑜送了回来。她几乎毫无意识地在床上躺了一天,才想起今天是罗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她本早该过去的,就算她和森还没有正式的名份,但是在情在理,她应该去祭拜一下。
她洗了澡,梳了头,换上那条月白色的旗袍,白丝缕花披肩。她木然地做着这一切,只想去见森一面,最后的一面。
出门时,打开抽屉,把雅如结婚的那一份报纸拿了出来,细细读了一遍,在桌子上铺平了。这是唯一让她欣慰的,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做成了一件事,就是让雅如和承孝结了婚。
出了门,想一想又退了回来,找出一盒许久未用过的胭脂,涂了一点在唇上,不想让森看出她的苍白。
她终于下了楼,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少男,也许,他们离开上海了。
她叫了车,去罗公馆。
罗公馆门前一片肃白,沉静里透着悲痛。君瑜下了车,有人拦住她,她停下来,“我姓沈,我要见世森。”
“你等一等。”那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向旁边的人耳语,有人就转身进去了。
她静静地等着,过一会,进去的人出来了,对着她奇怪地一瞥,“沈小姐,请进,森哥正等着你呢。”
她看不见他脸上奇怪的表情,只麻木地跟着他往里走,终于看见森肃立在罗老爷子灵前,衣袖上挽着黑纱。
她眼里突然涌出了泪,竭力控制着自己。短短几日,她和他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森听见她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她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睛,不由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冷得像刀,直刺进她的心里。
陆云川站在森的背后,也用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她。她鼓足了勇气,尽量不让自己显出异样,“森,我来给老爷子上柱香。”
“不必了。”森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厌恶和鄙夷。
君瑜被这种目光刺痛了,怔怔地望着他,猜测着他莫非知道了昨夜的事,忍不住想立刻逃走,却又存着一丝希望,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没有人娶你,我娶你。”
她克制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知道来晚了,对不起。”
森看见她眼中的泪,有几分动摇起来,他最不能看见的就是君瑜的眼泪。
陆云川轻轻靠近来,好像是安慰,其实却是提醒,“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总是爱你的,或许只是一念之差吧。”
森的眼中立刻就要喷出火来,愤怒和羞耻冲击着他。“来的好,来看一看你的杰作。”他咬着牙,紧紧握着拳头。
君瑜愕然:“你说什么?”
陆云川点了柱香,递给森,“给老爷子上柱香吧。”
森接过来,手有些颤抖,转身朝父亲的灵位深深拜了三拜,“爹,你在天有灵,看着儿子给您报仇雪恨。”
君瑜更不明白,“森,你在说什么?”
陆云川叹了口气,“沈小姐,虽然老爷子不同意你和森的婚事,但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串通日本人暗杀老爷子。”
君瑜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就看见一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她。
枪就在森的手上,黑不见底的枪口像一个可怕的深渊,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止不住地颤抖,全身冷得像坠入了冰窖,直直看着森,“我串通日本人暗杀老爷子?”她退了一步,“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
森握枪的手也在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君瑜全身冰冷,一直寒到了心底。他都看见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救出来,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虎口,而且还变成现在用枪对着她的理由。
她欲哭无泪,想到刚才心里存着的希望,不过是上天给她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她完全绝望了,对着森的枪口,“开枪吧。”
死于她本就是最好的解脱,然而死在森的枪口下不能不说是种讽刺。她直直看着森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见他眼中莫大的痛苦,看见他眼中莫名的悲愤,看见他眼中也有泪。
这泪水是为了他逝去的父亲,还是为了将死的她,她不知道,只这样直直看着他,恐怕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森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快连枪都握不住了。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几乎丧失。
他回头看了一眼挂着黑纱的父亲的遗照,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
君瑜像片云般飘落在地上,森手中的枪也应声落地。他没有再看一眼的勇气,“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掉头而去,一行清泪终于滑落而下。
君瑜看着自己手臂上流出的殷红的血在白色披肩上慢慢漫延开来,却觉不到疼痛。森越来越遥远飘忽了,那红色却不断扩大,占据了她整个视野,继而占据了她整个思想。
她失去了知觉。
上部(六)
清晨,依然是绵绵不绝的细雨,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
少男撑着伞,站在罗公馆大门外,不停地向里张望。她没有围披肩,在清冽的晨风中有些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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